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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戏
假作真时要遭殃

时间拨回两年前。

欢喜曾以为,这绝对是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是“一个假名牌包引发的惨案”。

九月的日头耀花了眼,柏油路面滚烫。歪歪戴顶鸭舌帽的男人蹲在街角旮旯,每隔几秒就要看一眼手上的电子表,不停地四下打量,有种惊弓之鸟的警觉和焦躁。

一般来说,但凡见不得光的交易,通常都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进行。这青天白日的,跑到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接头,确实有点超出欢喜的认知。

远远观察了半天,什么也没瞧出来。等到绿灯第三次亮起,她咽了咽干燥的喉咙,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男人很瘦,两条小鸟腿紧裹在小脚牛仔裤里,神经质地抖来抖去。直到确认过眼神,都是鬼鬼祟祟的人,忙站起来招呼:“快过来,就这儿!”

欢喜站在离他两步开外的距离,清了清嗓子:“你就是‘猴子派来的’……”,脑子一霎短路,绿萝说的那人究竟叫“猴子派来的逗比”还是“猴子派来的救兵”来着?万一搞混了多尴尬。

小鸟腿省掉寒暄直奔主题:“对对对,我就是那个猴子派来的,你钱带了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赶紧的,我都等半天了。”

上来就要钱,欢喜不胜惶恐,警觉地捂紧了肩上的挎包,“就在这儿啊?”

他讪笑着点了根烟叼在嘴角,从腰包掏出本证书在晃了晃:“那你还想在哪儿,警察局门口?帮帮忙,不就买张假学历证,又不是走私,至于嘛?”

欢喜脸上燥热,懊恼自己果真没有干坏事的天赋。昨一宿没睡预演过无数遍,事到临头还是显得不够专业。定了定神,尽量用镇定地语气商量:“能不能再便宜点儿?二百五多难听,抹个零你看怎么样?”

“我看不怎么样!”小鸟腿嘬着嘴作牙疼状:“你这人几个意思?都谈好的还坐地砍价啊?这不瞎耽误我工夫吗,瘟头瘟脑十三点!”

“谁买东西还不让讲价了,不卖就不卖你干嘛骂人!”

小鸟腿吐掉烟头,不耐烦地斜睨她一眼:“已经是友情价晓得伐?我看你这小姑娘长得么老登样,怎么不讲道理?也就看在蓝哥的面子上,不是熟人的生意我都懒得接!”

他口里的蓝哥,想必就是好姐妹绿萝给找的拉线人,一个叫蓝绍纶的家伙。

欢喜油盐不进,伸出两根手指晃晃:“就二百。”

小鸟腿分文不让:“二百五。”

“多难听啊……”

“我不嫌难听。”

“我嫌。”

“干脆白送给你好伐啦?”

“好啊好啊。”

两人双双愣住。

欢喜扭头就走,“那我不要了。”

在各大农贸市场身经百战得出的经验,砍价要想成功,最后一招就是欲擒故纵。

“卧槽!”小鸟腿啐一口唾沫,果然急了:“大热的天你遛我玩儿呢?做都做出来了,你不要我再卖给谁去?你说你年纪轻轻怎么比老太太还抠呢,背个名牌包还差这五十块钱啊?”

欢喜停住步子,摸了摸绿萝死活硬塞给她充门面的驴牌(LV)枕头包,略显老气的深咖配色,放哪儿都眼熟的棋盘格花纹,无一不对路人展示着“我很贵”。

绿萝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人靠衣裳马靠鞍的老话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上海是个潮人遍地的时尚魔都,“明唐服饰设计”就是聚集了整个时尚行业最顶尖精英的潮流生态圈。要想在面试的时候脱颖而出,除了专业对口,就得看包装。

她半偏过脑袋,认真道:“我差啊,谁规定背名包就得当冤大头?你到底能不能便宜点,假的真不了,卖二百五我觉得太贵了。”

“我就挣这五十,要能便宜真不懒得跟你这儿磨蹭。总不能让我白干还赔老本吧?到底买不买,给句痛快话!”

买假证不是买菜,买卖不成,仁义也就不存在。欢喜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小鸟腿全不按套路出牌。她琢磨着明天就要去面试急等着用,还是咬咬牙买了吧。刚说出:“那就——”

事后想想,可能当时表情实在太过惨烈,导致“就算你二百五”还没来得及说完,那男人已经摇头晃膀子,把手腕挤得巴嘎作响,狠道:“就怎么着,就是不要了,成心耍老子?”

话未落,突然猛地拽下她肩头的驴包,撒开两条小鸟腿一路狂奔。

欢喜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抢包。

脑子嗡地一热,她也撸起袖子拔脚就追。心想就凭这么多年苦练出来的空手道三段,瘦骨伶仃的小鸟腿怎么看都不是对手,非给他摁在地上来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摩擦。

正信心满满,小鸟腿拐个弯滋溜钻进弄堂,眨眼就没了影儿。欢喜咬咬牙,加快速度往前冲。就快要跑出弄堂口,冷不防眼前晃过一道银光。

她下意识抬臂一挡,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右肩胛便传来钝重痛感,紧接着整个人朝墙体弹去,在垃圾袋堆成的小山上完成自由落体。

急促的刹车声伴随着金属风挡划过墙皮的尖锐响声,骑手反应迅速,飞快地偏转车头,单腿支地保持住平衡。

正午的日头刺目欲盲。欢喜拿手遮住眼睛,整个人还处在发懵状态。

她认不出这辆1000CC排量的阿普利亚RSV4,被一团通体炫目的银光晃得气短心慌,由衷感慨道:“你这车……真耐撞啊!”

骑手没说话,穿着银灰皮衣的挺拔身影明显晃了晃。

欢喜回过神,麻利地从垃圾堆里爬起身。甩动几下胳膊腿,好像没怎么伤着,终于松出口气。骑手定了定,从机车上下来:“你知不知道突然冲出马路很危险?”

嗓音有点暗,没什么情绪。欢喜揉了揉肩膀,这个如纯银铸成的男子,就这么逆着光走进视线。他个子很高,穿黑色高帮靴,重机车头盔上绘满了繁复花纹,看不清面容。微尘在阳光里跳舞,护目镜后的一双眼睛轮廓狭长微挑,烈日晃过,有柳叶刀的锋利凉薄。

“我知道啊,可那人抢了我的包!不说了,你没事就行,我还得追贼……”

骑手重新跨上机车,言简意赅:“上来。”

欢喜佩服自己的好运气,二话不说爬上后座。

“抱紧。”

她没来得及领会精神:“啊?”

油门已经一拧到底,耳旁全是排气声浪的轰鸣。欢喜被惯性冲得猛朝后仰,忙伸出手紧抱住骑手的腰。她没有头盔,只能把脸贴在他背上,皮革粗糙微凉。

这辆从天而降的机车开得风驰电掣,清凉猛烈的风迎面灌进口中,呛得她眼泪横流。两旁的街景飞快后退,轻微失重的眩晕很奇妙,像飞翔。

没飞多久,就看见小鸟腿在前边晃晃悠悠一溜小跑,把挎包翻个底儿掉。钥匙扣、便签本,纸巾等各种不值钱的小物件撒了一地。

欢喜激动地指向前方,“就是他!”

从天而降的冷酷骑手,追起贼来真是又冷又酷。小鸟腿听见动静,才回过头就被机车一个花式摆尾横挡在前,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滚了两圈。

欢喜抢先跳下机车,扬起拳头开始为民除害。骑手看起来没有助阵的意思,可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威慑,从人数上形成压倒性优势。小鸟腿深谙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瞅个空子扬手把包丢出去十几米,紧张得嗓门都变了调:“包还给你……还给你还不行嘛!一个假包又不值钱,犯得着玩儿命?背不起就不要背,你这不是坑人吗?假得真他妈令人发指,四叶草怎么还长出五瓣叶子来,还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山寨底线……”

这招调虎离山立见奇效,欢喜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假的?绿萝怎么从没说过……假驴也好真马也罢,就算是匹骡子,也得追回来。关键是,包里仅剩的几百块钱,是她找到实习工作前最后的生活费。

犹豫中,小鸟腿趁机推了她一个趔趄,爬起来蹬腿狂奔。一边跑还一边大骂:“都不是正经人!那张假证就当爷爷我送你啦!”

欢喜怒从心起:“你站住!”

刚要奋起直追,却被骑手一把拉住。他把扔到远处包捡回来,丢进欢喜怀里:“别折腾了。看看东西少没少。”

欢喜不顾形象地往地上一坐,把脑袋埋进包里扒拉半天,抬起头满脸沮丧:“就不该放他走。”

钱包和手机早已不见踪影,包里孤零零躺着一张红封皮学历证,假的。本来二百五就能解决的问题,赔大发了。

骑手摘下头盔,目光锐利地审视了她起码五秒:“我以为你只是被抢劫。”

欢喜茫然地瞅一眼怀里的包,又看了看他:“还……不够明显?”

骑手顿了顿,浑身散发着“心情有些复杂”的低气压。他把手放进皮衣兜里,良久,说:“黑吃黑是另一回事。”

欢喜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毫无征兆地心跳失常,差点忘了从地上爬起来。骑手很年轻,眉目轮廓深刻,是那种很清秀的英俊。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起一半,汗水打湿了几缕刘海。汗珠顺着额角滑进敞开的衣领,锁骨凛冽如海峡。

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连拧眉的动作都那么好看。偏穿了一身风格冷硬的骑装,宛如从画报中走出。用最好的皂斗和苏木染出的丝线,也绣不出他瞳孔里深静的黑。

她有点被这个想法惊到。大咧咧活了二十多年,向来缺乏文学细胞的大脑,在这一瞬突然开窍,深刻理解了什么是斯人若彩虹。诚然这是个男色铺天盖地任君采撷的美好时代,但活生生摆在面前和隔着屏幕远观,震撼程度跨越了不止一个银河系。

后来的后来,欢喜也从没问过江知白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好是坏。用得着问吗?一个刚退学的无业游民,穷困潦倒前途渺茫;背着假包买假证,跟假证贩子上演街头大战,还有明显的暴力倾向。

但这是他们的相遇,在所有更好或更糟的事发生之前。如果能再回到2014年9月的那天,她还是愿意坐上他的车,把一切重来一遍。

起风了。

堆积的云朵被吹得迅速移动,投下大片清凉阴影。路边的大丛野蔷薇开得浓烈肆意,枝条四处攀延。

欢喜把视线挪到他一直放在兜里的右手,发现银灰色的皮衣袖子上沾了几滴鲜红的不明液体。猛地回想起来方才那一撞,巷口很狭窄,墙皮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粗糙的砖石。他为了避开她,整个连人带车被撞到墙角上……且没有戴手套。

“你受伤了?”内疚加紧张,欢喜有点语无伦次:“严、严不严重?对不起啊,刚才真是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陪你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声音越来越低,“不过我身上带的钱都被刚才那人偷走了……”

骑手淡淡说:“不用。”

她顿时底气不足,指了指他的袖口,继续小声咕隆:“不是,你流那么多血我有点方,就这么放你走了挺不仗义的,我是想……”

骑手已经戴上头盔,完全看不见表情,只丢下一句:“晕血就自己上医院。”

欢喜站起来拍拍裤子,没追出两步就把左脚绊在右脚上,结结实实又摔了一跤。

“哎你先等等——”

他没再搭理,跨上车拧足油门,像支银灰色的箭轰然疾驰,扬起的灰尘扑了欢喜一脸一身。

欢喜再次从地上爬起,脚踝传来钻心地疼。提起裤腿一看,肿得老高。

要么说生活就是曲折离奇,她被折腾得彻底没了脾气,甚至开始淡定地自我安慰,出门没看黄历,就是容易遇上一些不好的事情。

带着满头的土回到家,也没顾上收拾。先去储蓄罐里翻出一把钢镚,再把熬好的粥给奶奶送到市中医院住院部,忙完了才用公共电话打给绿萝讲述这番奇遇,两人都有点唏嘘。

绿萝从宿舍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到欢喜家,还没进门就嚷嚷:“欢欢大宝贝儿,快、出、来、接、驾!”

欢喜从阁楼窗口探出脑袋,还顶着满头的洗发水泡沫,说:“萝卜你小点儿声,这条街上起码有三户人家里养的狗都叫欢欢。”

话音未落,狗吠此起彼伏表示赞同。

绿萝轻车熟路拉开冰箱拿出黄瓜汁,边喝边歪倒在沙发上,“你们家冰箱还没修呢,都不制冷了。”

欢喜洗完澡,擦着头发从阁楼下来,说:“老房子就这点好,冬暖夏凉嘛,有没有冰箱区别不大。再说奶奶肠胃不好,也不能吃凉的。”

绿萝咕咚咽下一大口黄瓜汁,“你说得都对,心静自然凉。”

欢喜放下毛巾凑到她跟前,表情严肃地问:“你觉得我黑吗?”

绿萝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从善如流地捧着她的脸仔细看了一遍,刚要说话,被欢喜抢答:“不黑对吧,虽然没他那么白……也勉强算得上肤白胜雪、吹弹可破、冰肌玉骨什么的。”

绿萝默默放下她的脸,艰难道:“你的文采突然这么猥琐发育,奶奶她老人家知道吗?”

欢喜打了个哆嗦,赶紧拆一根棒棒糖塞进她嘴里。

绿萝含着糖,含混地说:“你是不是打架的时候磕着脑袋?那个办假证的,你真揍他了啊?回头我得给姓蓝的说说,这都找的什么二百五,真不靠谱。”

欢喜自觉很有气势地跳上沙发,扬了扬白天抢回来的包,“揍了,不揍留着过中秋?”

绿萝低下头:“其实吧,我没想故意瞒你来着。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哪用得起正牌包呢。主要是不想你有心理负担,万一面试再露了怯……”

话没说完,被欢喜满不在乎地打断:“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不管它值不值钱也得找回来,因为那是你的包。”

绿萝仰头望着她,作星星眼状:“没白疼你。”

顿了顿,又说:“你说的骑机车那人,就那么走了啊,连名字都没留?还真挺酷的。他是长得有多好看,才能把你刺激成这样。”

一提起机车骑手,欢喜瞬间萎靡。幽幽叹口气,问:“你说他是不是对我印象不太好?黑吃黑是什么鬼形容……其实没那么黑,就是打起架来手重了点。我觉得我也挺酷的,可能是一山不容二酷。”

绿萝忍住了给她解释延伸词义的冲动,说:“可你俩是一公一母啊!”

“所以说古人的智慧有时候也容易出错,不能全信。”欢喜惆怅地总结。

绿萝点点头,安慰她,“别想了。要那么白干什么,白是遮丑用的。一白遮百丑嘛,你又不丑。”

临走前,又掏出一部旧手机放在桌上,说:“你先凑合用吧,手头方便了再换新的。”。欢喜拿起来来一看,下面还压着一卷钱。有零有整,大概四百多块。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张,把剩下的再塞回绿萝包里,边送她出门边说:“不用那么多,等找到工作就好了。”

绿萝向来晓得欢喜的脾气,也没再坚持,冲身后挥挥手:“明天上午十一点,在公司门口碰头,别迟到啊!”

晚夏夜空晴朗,围墙上的红蔷薇开得烂醉。欢喜坐在缂丝机前,怅然地看着那幅总也做不完的《瑞鹤图》,有点心神恍惚。手里不停摆弄几根石墨色丝线,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有骑士,有飞贼,就像一场跌宕又迷离的乱梦。唯一不太和谐的是,爱丽丝在梦游时摔了个大马趴。

她怎么也想不到,本以为人海茫茫再无交集的两个人,居然这么快就江湖重逢。 AuqUZ+DMXqrKS0Bu29I73GBryEVC4RZKeHwERRltv7tKjfHfxvGOVrcdhq0Y/n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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