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Joy尘埃落定,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跋涉过千山万水,醒来还是在床上。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欢喜终于从新人助理顺利进阶成初级设计师,在连越的新部门站稳了脚跟。
工资涨了些,日子没什么变化,每天忙忙碌碌地过,赶上末班地铁都能开心半晚。
嘉年华的成功带来首笔订单,开始制作工艺书投入工厂生产。
和连越设想的一样,做品牌COS演出服的这条线,市场最终被定位成高中端。顶级成衣采用纯手工制作,预约订制,限量且不复刻,用来打造品牌知名度。但这样一来,人工成本极高昂,无法大批量产出。所以概念款以下的中段价位版本,仍用机绣、印花来替代缂丝和手绣图案。
连越开始主动为欢喜争取更多机会。在他的提议下,唐舜华同意让欢喜一起跟进当年春夏系列新品,更快地积累工作经验和资历。
嘉年华结束后一周,欢喜收到一份奇怪的快递。没有寄件人姓名和联系方式,也没写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第一反应莫不是蓝绍纶又在诈尸。打开一看,礼盒包装很精美,应当价值不菲,不像蓝绍纶的风格。那是一支牌子很小众的香水,鼻烟壶形状的水晶瓶光芒剔透,琥珀色液体里沉淀着黄金碎屑。
正纳闷,连越拎着一串洗好的葡萄在她眼前晃呀晃,“织女,士隔三日很有长进嘛,都学会用香水了。”
欢喜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的?”
“早就回了,赶上航班晚点,延误十多个小时。有点累,在家睡一天也没歇过来。”
说着拿过她手上的瓶子举起来对光看了看,赞叹道:“啧啧,还是这么奔放的限量款。”
“这个……很贵吗?不是我买的。”欢喜更加讶异。
“老款的Secret of Desert啊,停产两年多了,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连越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好玩意。这支香水名叫“沙漠的秘密”,是著名的埃及秘制古方,至今从不出口的绝品。作为埃及女性吸引异性的香味,代表着调情的秘密和极度诱惑,味道神秘又性感,与男款的“阿拉伯之夜”齐名。
等等,又是埃及?脑子里一团迷雾逐渐清晰,浮出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送这玩意的,莫非是那位高价买下‘子夜歌’的黄金女郎?
有钱人的脑回路不是很懂。她抬了抬手,“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我不要这个。”
连越眯起眼望她,“这是女款。”
“那不正合适嘛。”
没等连越发作,欢喜仰起头正色道,“我说真的,你不要的话麻烦帮我扔一下。退又退不回去,我不想莫名其妙收别人这么贵重的礼。”
“‘别人’是谁?”他这次没再开玩笑,只是说:“这个人让你不高兴了。哪来的登徒子,他骚扰你了吗?”
他眼里的关心是真的,就算做不成情侣,也自觉有责任为这个脑袋里少根恋爱弦的钢铁直女把关。
“不是登徒子。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
说起那位沈小姐,除了憋屈没有别的感觉。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突然自作主张送来贵重礼物,让对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是挑衅还是示威?真让人心里膈应。尤其香水这么私密的东西,再加上‘沙漠秘密’所蕴含的深意,本身就是件很冒昧的事。不在乎别人的感觉这一点上,她和江知白倒是异曲同工,难怪气味相投。
连越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你对她这么没好感,只是因为眼缘不合吗?就这么肯定香水一定是她送的?”
欢喜有点懵,“不然呢?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会做这么夸张的事。再说,我感觉得出来,她对我没有好感,绝不会有做朋友的想法。”
“这样吧,香水我可以先替你保管。”他叹了口气,“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说不定有机会亲手还给她。”
望着连越挑达的背影,欢喜陷入了沉思。
春节在即,公司年会定在玉壶山脚下的蓬莱会馆,晚宴盛况空前。
蓬莱是江氏酒业的私产,占地上百公顷。原本不对外开放,只实行会员制,用来招待合作方公司的贵宾。后来日子长了,商业关系网拓展得越来越大,逐渐成为商圈内知名的商务休闲会所。像明唐这样的企业,往往会长期租下里面的区域,无论举办酒宴还是接待客户都很方便。
这么个神仙地方,听起来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远了点儿,开车也得差不多六、七个小时才能到。也就是说,晚宴结束后,大家可以在里面住一晚,第二天再随公司的车统一返程。好在接下来是周末,年假也快放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大伙儿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
远郊温度比市内更低,好在有湖光山色可赏,会馆周围还种了十几亩茶园。江南园林式的造景很讲究,松柏奇石遍地,隆冬也不显萧索。
明唐租下的这片区域叫清晏居,建在凤凰湖中央的一个人工岛上,是座古色古香的仿唐代建筑。
晚宴过后还有酒会,晚礼服大多裸背露肩,一片衣香鬓影。年会主持林佩是当之无愧的明唐之星。身上那一袭大牌渐变星空裙,据说价值数万美金,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许多人私底下都猜,她是不是如愿以偿傍上了多金男友,还是家里老房拆迁终于提上日程。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整面墙都是彩绘的《韩熙载夜宴图》。特意做出褪色的陈旧感,像莫高窟里斑驳的壁画。千年前的宫廷宴游,被纤毫毕现拓印在眼前。落地宫灯发出暖融融的红光,很有时空交错的恍惚感。欢喜没带可换的衣服,还是穿来时的那身亚麻衬衫牛仔裤,有点格格不入。
唐舜华的“Enjoy tonight”话音方落,丝绒般的乐声瞬间淌满了整个宴厅。
所谓纸醉金迷,也就不过如此了。
为了配合唐舜华,甄真今晚难得换了身打扮,有点中规中矩的赫本风黑丝绒长裙,每一寸都贴合得恰到好处。这晚受邀列席的,也有年后将要合作的几家公司客户。她被一位体态异常丰腴的女士拉过一边交谈,姿态至为亲密。
隔着朦胧光影,看得出来甄真精神不如往常,举止仍十分得体,应酬游刃有余。只在那位女士从侍应生托盘里拎出两杯酒时,神色略迟疑一瞬。她脆弱的胃恐怕承受不了酒精刺激。
连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动声色接过其中一杯,顺势和女士攀谈起来。他对异性天生的吸引力才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两人很快聊得火热,大有水泼不进的架势。甄真莫名被晾在旁,意味深长瞪他一记,旋身而去。莫不是误会他截胡客户?果然天生冤家。
林佩身边挤得水泄不通,邀舞的男士排了长长一串,恐怕得取号轮候。这般挑挑拣拣,乐在其中。
庄采采喝多了两杯,被撺掇着傻乎乎带头起哄让顾秀谦和唐舜华跳一支探戈。他俩不堪热闹,欲挑个僻静角落躲清静。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室外檐廊,细竹编成的垂帘四处透风,他自然地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
顾秀谦里面只穿了件冷银灰绸衬衫,深酒红领带婉转系一个温莎结,似乎一点也不畏寒。他确实不年轻了,举止神韵却有岁月打磨出的润光,是时下最受小姑娘追捧的那类雅痞大叔。这么出类拔萃的钻石单身汉,自然很容易吸引大胆的女孩子趋之若鹜,可他的眼神自始至终只落在一个人身上。尽管那人浑身铠甲,并不是人群中最青春最夺目的,对他而言却最特别。
欢喜在冷盘长桌上百无聊赖地从头吃到尾,看这光怪陆离众生相。平日里熟悉的同事,盛装之下,好像都变了一副模样。
这就是服饰的魅力,也是设计的意义所在。
穿着代表一种性格,选择什么样的衣衫鞋履,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个卓越的设计师,理当拥有这种为人们提供各种选择的能力。让手稿上描绘的霓裳羽衣成为真实,在庸俗日常里打造超越平凡的梦。
舞曲换了一支由一支,觥筹交错远未结束。欢喜端着盘子悠悠打出一个饱嗝,不知不觉就吃撑了,决定穿上外套出去走走。
湖边空气清冽,月亮单薄却很亮。霜白的银光柔柔挥洒,很有几分明月松间照的情调。奢靡的气氛被远远抛在身后,只能看见檐角的红灯笼还在风里摇晃。
沿着卵石小径往湖边溜达,四周极静谧,落叶在脚底发出清脆的沙沙声。突然听见黑暗中“咔嚓”一响,像是枯枝被大力踩断。欢喜寒毛倒竖,忙转头去看,一个轻盈的黑影飞快跃上假山石,一双宝石般的立瞳在黑暗里发出幽绿的光。原来是只黑猫,朝夜色中一钻便消失了。
这个人工岛不大,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湖边。湖水幽深平静,依稀能望见对岸阑珊灯火。
她扫出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背靠着一棵凤凰木,闭上眼睛轻轻哼唱:“小狐狸呀骑竹马,爬上沙丘追月亮。它在家在哪里呀?戈壁风沙日头烫,月牙泉水清又亮。驼铃叮咚十里长,还有穿草鞋的小和尚。
小狐狸丢了竹马,想和他一起坐在沙丘晒月亮,可小和尚不见啦。小狐狸不怕时光太漫长,爬上沙丘看夕阳,晚霞炊烟长……”
有点稀奇古怪的调子,像童谣,随心所欲想到哪儿就唱到哪儿。夜风把歌声吹散,摇晃的凤尾竹像在打拍子。
欢喜一时童心大发,弯腰在落叶堆摸出块扁平的石片,扬手抛了出去。石头在潇洒地掠过波光,在水面上跳了五、六下,沉入湖心。
她玩得兴起,又一块石头横过水面,这次划出的弧线更流畅更远。
第三块石头还没投出,水面却响起“啪啪”声,摔出一道长长的水漂,劲道又稳又准。她揉了揉眼,几乎以为是自己打的。
欢喜试着又抛出一块,这次看清了,确实有一块来自不同方向的石头几乎是同时跃过湖水。两块石子堪堪相撞,都改变了原本漂亮的轨迹,闷声沉落。
湖边还有谁?抬眼张望,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树影。也罢,英雄不问来路。欢喜抖擞精神,继续捡起石子往湖里扔。看不见的家伙不甘示弱,立即紧锣密鼓跟上。
不得不说那人确实投得很好,湖面上的水漂子噗通响成一片。
较了半天劲,欢喜有点累,可对方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她开始力气不支,胳膊越来越酸。最后一块石头没捏稳,扬手的瞬间竟脱手滑出,飞进树丛里去了。
不远处响起低低的痛呼,“哎呀!”
是个男人的声音。
砸到人了?欢喜心头一紧,拨开拉拉杂杂的枯枝循声去找,“你在哪儿?对不起啊我……”
暗影里钻出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一手捂着额角,“小狐狸不光会唱歌,还会打人?”
“是你啊?那个……”身处时尚行业,打交道的每个人都有花样百出的英文名,偏偏欢喜对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无感,想了半天,还是没法全记起来。
他笑笑,好脾气地提醒:“我叫Sven,咱俩刚刚才认识过。”
确实是一面之缘,就是有那么点……不堪回首。
方才在宴厅里,欢喜找到一种可口的小点心。味道绵软香甜,和小时候奶奶做的桂花糕很像。她像发现了宝藏,风卷残云吃掉大半盘。没想到米糕太黏口,一个不小心就噎住了,憋得欲仙欲死。
正弯腰扶着餐台不停咳嗽,气都快喘不上来。面前突然递过一杯温水。欢喜想也没想就拿起来喝掉大半杯,终于顺过气。抬头一看,一个男人正笑吟吟望着自己,说:“不要紧吧?现在像你胃口这么好的女孩子,还真挺少见的。”
贪吃不丢脸,噎住也是人之常情,贪吃噎住还被人全程旁观就是另一回事了。欢喜尴尬地道完谢,说:“这么少见的优点都被你发现了,有眼光。”
他明显愣一下,可能是被她的厚脸皮给镇住了。国内的女孩子大多比较害羞,在异性面前尤其在意形象。眼前这位……彻底颠覆了诸如此类的刻板印象,不但能吃,还很豪爽,简直视面子如无物。
他其实已经注意她很久,看她大咧咧不停地吃东西,嘴角还沾了糖霜。这么大的人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食物上,没一点心事的样子。一双幼鹿般的大眼睛,像含着林间的晨雾,在一群红男绿女里倒显出几分特别。
欢喜也在打量他。这人也就二十七、八左右,鼻梁窄而挺,戴一副无边框方片眼镜,乌黑的头发整齐梳往脑后,轮廓深邃。难得见那么年轻的男人,能把中式唐装穿得如此妥帖倜傥,一点也不显老气。欢喜一眼就认出小立领上的海水江崖图案是缂丝拼接,纯手工盘扣用的古法燕子扣,不输奶奶的手艺。
看来他不仅有眼光,衣品也不差。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欢喜再次道过谢,便找个借口离开。
原以为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她压根没想过会这么快就再次碰面,还恩将仇报拿石头砸了他的头。欢喜倒吸一口凉气,“真对不起,我手上没拿稳……你流血了吗?我这就去找服务员要急救箱。”
话刚说完就被他拦住,“没关系,只擦破了点油皮。”
光线太昏暗,也看不清Sven的伤到底怎样。欢喜还是不放心,“那可是石头啊!”
他轻轻嗳了声,说不严重,倒先在假山石上坐定了。语调轻松地拍拍身旁一片空地,唤她也坐。
在冷风里站得可能有点久,加上一紧张,欢喜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鼻涕呼之欲出,翻遍衣兜也没找到半片纸。
“你冷吗?”他掏出样东西递到面前,体贴地提议:“要不还是换个地方歇脚吧。我知道附近有个不对外开放的小酒廊,离清晏居也不远。”
迟疑地接过来,还没凑近就闻到阵阵冷香,竟是一方叠得有棱有角的细麻手帕。她有点惊讶,这年头肯随身带纸巾的男人很多,但即使精致如连越,也没有带洒了香水的手帕的习惯。
看样子是个讲究人,这要是给弄脏了多不好,哪怕洗干净再还也不合适。欢喜脑子一抽,抬起袖子往脸上飞快地擦了一把,然后怀着深深的歉意把手帕原样奉还:“我身体很好的,冬天用冷水洗脸也不会伤风。”
Sven对她出人意料的举止已经有点习惯,也不再勉强。接过手帕时,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触,欢喜发现他的手比自己还要冰冷。细看连脸色也是苍白的,月色下的眉眼凉薄,晕染了一层清浅的蓝,有点迷蒙。
她讪讪地坐下,突然想起很多关于血族的传说。据说他们英俊非凡且没有体温,任何伤口都能立即愈合,专挑有月亮的夜晚出来寻找猎物。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人浑身别扭,欢喜开始没话找话,“你的水漂打得很好啊!”
Sven转过脸,神色有点茫然,转瞬又恢复如常,不置可否道:“你的歌也唱得很好听。”
看来他待在湖边有一阵了,很可能比她来得还要早。
“你都听到了啊……?”她有点不好意思。
他微微捺了下嘴角,“小狐狸喜欢穿草鞋的小和尚吗,小和尚为什么不留在月牙泉边看夕阳?”
欢喜挠挠头,“词都是瞎编的,随口唱着玩。可能小和尚要去很远的地方取经吧,就觉得看夕阳没那么重要……我也不知道。”
“其实都一样。”
“啊?你说什么?”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看过很多地方的夕阳,觉得没什么区别。前几年参加国际野生动物的公益救援组织,在野外扎营大半年。非洲大草原的落日并没有好莱坞大片里那么浪漫诗意,环境荒凉,条件也很艰苦……经常能看到失去象牙的野象被挖掉半个脑袋,偷猎者的荷枪实弹能轰翻一辆重卡。”
Sven描述的一切都太遥远,听上去缺乏真实感。欢喜的目光落在他如琢如磨的侧脸上,这么个清冷毓秀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和暴力血腥的场面联系起来。那么闻所未闻的经历,只三言两语就浅浅带过了,可她能想象其中的曲折和不易。无论如何,一个愿拿生命去冒险的环保主义者,都让人心生敬意。
隔一阵他又说,“取经是一种欲望,扒掉野生鳄鱼的皮做成铂金包卖出天价,也是一种欲望,我不觉得前者更高尚多少。”
欢喜偏过头想了想,“我认识一个讨厌‘执念’的人,你们大概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我只是觉得,和取经比起来,蹲在沙丘上听小狐狸唱歌更有意思。”
他轻笑了下,呼出一口带有温度的气息,在眼前交织出薄薄的白雾。
欢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交谈下去。这个人看起来没有恶意,眉目温和,气度也十分弘雅,可她总觉得有些别扭。
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就是距离感。他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温文尔雅的笑容上像覆了层朦胧冰冷的纱,身上有种处变不惊的淡定,或者说,冷漠。她起身抚了抚膝头,准备找个理由回去,却见他一手支着下颌问:“这届ChinaJoy上拿奖的缂丝礼服,就是你亲手做的?设计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