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中间,空出手来把台面上的东西重新装回包里,为难地说:“萝卜,你方不方便……再借我点钱应急?”
这个月小状况不断,本就不多的实习工资被扣得七七八八。除去药费的固定支出,还得给奶奶准备生日礼物,买白胚布做立体剪裁的钱就不够了。缂丝的原材料成本不低,更别说还得结清之前欠下的蚕丝线以及天然染料的钱。
江知白关在隔间里百无聊赖,把机车钥匙掂在手里玩弄,无意识地抚摸纯铜钥匙头上的雕花纹路。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欢喜私底下广为流传的绰号“小葛朗台”。
大概是因为她总吃公司食堂,日常又节俭到搞笑的地步。食堂的饭菜便宜又难吃,每天都剩很多,可她常常连大锅菜都舍不得买,因此练就一手从免费紫菜蛋花汤里捞出全部干货的绝活,被林佩撞见一次,传为全公司笑柄。
都市白领看似光鲜,实则谋生不易。多少人一大早在地铁里挤成沙丁鱼,白天被支使得团团转,夜晚好不容易有点私人时间,又舍不得拿来睡眠。刚毕业的年轻人,既无经验也缺乏人脉,很难在这个城市活得体面。
他刚从瑞士回来那年,家逢巨变,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拒绝了干爹江敬川的好意,执意不肯进江氏酒业,凡事都得靠自己。唯一庆幸的是,梅溪巷尚有老宅可供栖身,不至于窘迫到被房东连夜驱赶动辄搬家。除了摄影,他没什么别的一技之长。为照顾成了植物人的老江,才阴错阳差进了这行,起码时间上比较自由。
人人都说做模特轻松,长得好看的人用不着吃苦耐劳。生得一副漂亮皮囊便可刷脸当刷卡,不过是隔行如隔山的臆想。靠脸能买房买车还是出去吃饭能打折?大部分专业模特都身材够正脸够漂亮,还不是每天拍几百件衣服,一秒钟换三个姿势凌晨五点天亮了收工。
江知白的怒火平息了些,甚至开始觉得,之前对她的态度可能是有点过分。
欢喜的事,绿萝从来没二话,立马答应把刚到手的工资分出一半拿出来应急。两人在电话里约好,碰头以后一起去给连越送工艺书,然后再找个地方吃饭。
前前后后耗了二十多分钟,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欢喜的脚步声远去,一直默不作声的江知白终于脱困而出。
他走到化妆镜前,脚下突然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退开一步捡起来看,垃圾桶旁掉了个十六开的硬壳素描本,碳黑封皮上用金色签字笔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沈欢喜。
貌不惊人的旧本子,却容纳了整个桃乐丝的奇异王国。里面全是欢喜在制版间做的笔记,随手画的设计图样,一些给自己加油打气的小句子,和描述一天倒霉经历的Q版漫画。
比如在大街上追七喜的那天,她画了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子在费劲地拉一辆板车,车上躺着超大号秋田,在边晒肚皮边剔牙。原来七喜在她眼里是这样的,贼兮兮又呆萌。
女孩子脑袋边还有对话气泡框,写着:“就算累成狗,也要努力生活吖。”
秋田的回应是:“做狗一点也不累。”
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突然发现镜子里的笑容很陌生。
她字写得很漂亮,大开大合的潇洒硬净,和男孩子差不多。素白的纸张被这些奇思妙想赋予了生命,线条和色彩都是灵动飞扬的,像一簇带着旋律的干净火苗,寂静而蓬勃地舞动。
再往后翻,甚至还有很多对这次嘉年华演出服的改进草稿。这份设计雏形,引起了他几丝兴趣。
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忘,真是粗枝大叶到没救了。江知白皱眉思量,打算先带回去第二天再还给她。
把大理石台上还没来得及收的碎发膏先放进背包里,一不留神竟然把素描本碰落,不偏不倚掉进垃圾桶。
他愣了下,忙俯身去捡,没想到欢喜就在此时不偏不倚地冲进来。
她还没出公司大楼,突然发现素描笔记不见了,赶紧又跑回来找。刚出电梯口,好巧不巧撞见扛着大束紫色鸾尾出现的蓝绍纶。
蓝绍纶剪了个清爽短发,声称来找过她好几回,可惜每次都错过。今晚难得偶遇成真,正好一起吃个饭。
欢喜急着找东西,没闲工夫和他闲扯,说已经约了人便大步流星往男洗手间里闯。于是眼里看到的画面变成这样,江知白一只手悬在垃圾桶上方,手里拿的正是写了她名字的素描本。
那次探病过后,两人也算有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糟心交情。然而彼此的关系没得到任何改善,他果然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极尽所能地对她打压刁难。工作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背地里偷偷摸摸毁坏私有物品,简直人品有问题。
“喂!姓江的你太过分了,凭什么乱扔我东西?!”
欢喜很愤怒,血全往脑子里涌,脸都涨红了。素描本是她心血的结晶,要是就这么被他丢掉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知白瞬间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个误会实在有点大。
欢喜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本子,指着鼻子就开骂:“卑鄙小人!”
平素也不是没见过她被公司里的人找麻烦,要么装傻扮猪吃老虎,要么就四两拨千斤地顶回去,脸上一贯笑嘻嘻,从来没这么激动过。
欢喜用袖子把素描本擦了又擦,小心地抱在怀里,眼睛瞪得很大,牙关紧咬,胸口不住地剧烈起伏。
江知白觉得很冤枉,但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没必要,她根本听不进去。
他看得很开,跟她本来就不是朋友,再加上成见已深,矛盾爆发是早晚的事。
东西既然已经回到她手里,也用不着费劲做无谓的争执,便淡淡道:“骂完了?骂完就让一让,你挡着门了。”
“没完!”她缓了口气,硬铮铮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对我有意见大可以当面说清楚,何必背地里干这种阴损事!名人又怎样,私底下这么龌龊,我看不起你!”
他耐心有限,被一而再地冒犯,本来想回敬几句,发现她突然扭过脸去,用袖子捂着嘴拼命压抑着,眼眶有点红。
又来,怎么动不动就哭。于是把话堵在喉咙里,重新咽了下去。冷静片刻,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同她解释清楚。
刚要开口,洗手间的门被咣当一声踹开。
欢喜倒退了两步,震惊地看着蓝绍纶大摇大摆走进来挡在面前,对江知白厉声道:“仗着有几个脑残粉捧着,全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连脸也不要了!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姓江的我警告你,以后少找我女朋友麻烦!”
她噎了一下,差点上不来气,“谁……谁是你女朋友?”
江知白的吃惊不亚于她,蓝绍纶每说一句,他脸上的表情就多阴沉一分。
欢喜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了两把,“你到底在瞎扯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
“有我在,用不着你自己解决。”
欢喜整个人完全凌乱了,路见不平是这么个吼法吗?
江知白对他的挑衅充耳不闻,突然说了句听起来前后不搭的话,“甄真还在医院。”
蓝绍纶握拳的手紧了紧,半晌,丢下句:“下次小心点。”
一顿操作猛如虎,欢喜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他给拽了出去。
懵懵懂懂进了电梯,蓝绍纶把一直扛在肩上的紫色鸾尾递到她面前,“送你的,刚从法国带回来,好不容易才办成机场托运。上次的礼物喜欢吗?”
欢喜还在愣神,“什么上次的礼物?”
“魔术扑克。”
前两天办公桌上没有落款的神秘木盒,里面装着那副镶银边扑克牌,原来也是他的手笔。
她没有伸手去接,盯着眼前的花束陷入沉思。和花店里包装仔细的鲜切花不同,这些鸾尾像是从泥地里直接挖出来,很大一捆,足有半人多高。花朵没有香气,却开得热烈野性。的确是很像他的风格。
蓝绍纶为什么会对素昧平生的江知白有那么大敌意,要说为了自己,她是打死也不信的。自从上次被连越敲打过,就知道此人跟甄真的关系非比寻常。之前对林佩的故作热情,包括今晚这一出,多半还是冲着甄真来的。
江知白是甄真一手挖掘,一个自带流量一个背靠明唐,两人的合作可谓如虎添翼,私底下相处也很融洽。这个行业里,名模和设计师的风流韵事本就屡见不鲜,他们的形影不离,在旁人眼里未必那么简单。这大概就是触动蓝绍纶敏感神经的根源,而江知白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表演型人格障碍晚期。一门心思搅进复杂的关系里争风吃醋,就可以理直气壮把别人都当成背景板,拉去做他苦情故事的配角?
欢喜越想越恼火,对他当初帮忙追狗的那一点好感早就消失殆尽。
她狠狠推开那捧鸾尾,指着电梯厢里的镜子说:“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
蓝绍纶眯起眼看了两秒,迟疑道:“你想让我看什么?”
“我脸上是写着好欺负三个字吗?”欢喜站在离门边控制板最近的位置,把话敲给他,“蓝绍纶你听好,我除了知道你的名字外跟你完全不熟,不想有什么瓜葛。你凭什么莫名其妙就跟人说我是你女朋友?就算你是绿萝的朋友,也不代表我要把你当朋友。”
蓝绍纶静静地听她发飙,漆黑瞳孔微眯成一线,像鸟。虽说他和绿萝的交情她看在眼里,为人虽然有些浪荡不羁,似乎还不算坏,但欢喜对他始终保持着一份戒心。数的过来的几次见面,她偶尔会从他倦怠慵懒的眼神里,察觉到一些不经意流露的凛冽,夹带着毫无感情的,令人恐惧的东西。总觉得这个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和甄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究竟什么样的渊源,才会让甄真难以摆脱这种芒刺在背的纠缠,甚至在醉酒后说出以命偿还的话?
欢喜不敢细想,也想不明白,只是本能地警觉起来。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右上角的摄像头。这么晚了,监控室和保安部不知有没有人值班。她用背抵着箱门,全身紧绷,右足微微向后挪,保持下盘稳当。这是长年累月训练养成的肌肉记忆,代表随时进入预备攻击。
蓝绍纶敏锐的观察力不输于她。突然嗤地一笑,缓道:“你那么生气,究竟是因为我跟人说你是我女朋友,还是因为,我跟姓江的说你是我女朋友?”
她生硬道:“到底哪里好笑?我理解不了你的幽默感。”
他压了压手做个安抚的动作,“Just Relax,我想你对我有点误会……”
电梯“叮”一声到了一层。箱门打开,欢喜飞快地跳出去,隔着两米多远大声说:“你现在的言行已经构成骚扰,就算暴力解决不了你,我还可以报警。”又掏出手机扬了扬,“别再跟着我。”
蓝绍纶用手指在头发里耙了耙,提起那捆鸾尾不紧不慢地跟上,边走边叫她的名字:“今天这事儿是我冒失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介意——”
花束太大遮挡视线,冷不丁撞到一个人。
瓷砖又硬又滑,林佩的高跟鞋一扭,“哎哟”摔倒在地。
甲方爸爸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生物,广告客户部的平均加班时间向来是公司之最。调任AE以后,林佩跟项目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难得有一天能在十点前回家,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蓝绍纶皱眉把她扶起来站稳,漫不经心地道歉,“你不要紧吧?”
没等林佩回答,他已经扭头追出去。
长街对面,绿萝拉着周宇凡在路边等了有一阵了。
恋爱谈得如火如荼的两个人,眼里压根看不见别的。欢喜隔着人潮远远望去,周宇凡的模样和想象中差不多。他比绿萝高多半个头,戴细黑方框眼镜,眉目清秀温和。和大众普遍认知里的程序员不大一样,衣着朴素却不邋遢,背一只印有公司LOGO的双肩瑞士包,高帮匡威旧得很有味道。
空气潮湿冰冷,体内余温抵不住这凛冽。他让绿萝站在背风的方向,敞开外套把她整个裹在怀里,像一对互相依偎取暖的熊。
冬夜薄雪是这样急急飞旋降下。到了面前,欢喜笑着打招呼,“嗨,女朋友能不能借我抱一下?”
街灯昏黄,照亮他青涩面庞,礼貌地伸出手去同她一握,“我是周宇凡,绿萝的男朋友。你就是欢喜吧?她每天要提起无数遍,都听成熟人了。”
很得体的寒暄,欢喜细心地察觉他握手前还记得摘掉手套,可见教养很好,接人待物都有周到分寸。绿萝和他在一起,想必会得到妥帖照顾。
绿萝冷得直跺脚,突然诧异地指向她身后,“咦——那不是绍伦吗?”
欢喜扭头一看,蓝绍纶正好被红灯拦住,挡在车流后没法继续跟过来。忍不住低低斥了句,“神经病!”
呵气成霜的低温里,他吹着漫漫卷起的风雪,低头点了支烟。
高大树木的枯枝黑影投在面颊上,看上去像蛮荒部落的黥面纹身。这男人确实有张极幽暗英俊的面孔,高高大大如一匹兽,慵懒步态背后潜伏着亡命之徒般的好勇斗狠。
常年生活在暗处的人,对危险总有异于常人的敏感。还没显露端倪,已经能从空气里嗅出蠢蠢欲动的气息。
窥伺的目光是有温度的,匕首般森寒。蓝绍纶过了红绿灯,原本朝欢喜的方向靠近,突然顿住脚步,飞快地用余光左右扫一眼。
绿萝还在懵懂,“你们……怎么回事?”
欢喜没说话,也瞧出哪里不对劲了。顺着蓝绍纶的视线看去,长街尽头不知何时冒出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穿黑色皮衣皮裤,大冬天敞着怀,T恤领口开得松垮垮,露出胸口大片刺青。左边两个,右边三个,包抄的范围越来越小。为首的光头男人,额上有道醒目的长疤,眉毛剃成三段。
他们的目标是蓝绍纶。
欢喜心头突突地跳起来,攥住绿萝的手,“别跟他打招呼,装作不认识。”
周宇凡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片刻慌乱过后,立马把绿萝紧紧护在身侧,“别怕,和咱们没关系。”
绿萝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要不要马上报警啊……”
话没说完,蓝绍纶突然扔掉烟头拔腿狂奔,差点被一辆雷克萨斯撞上。正赶上红绿灯切换的当口,交通一片混乱,刹车声喇叭声混乱刺耳。
他身手矫捷惊人,在地上翻滚一圈又飞快地爬起来,越过车头钻进路灯照不到的窄巷。三段眉毛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那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几乎是同时朝目标追去。
欢喜寒毛炸立,忙招手拦了辆出租,推着他俩赶紧上去,只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
据绿萝说,蓝绍纶高中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书了。年纪轻轻出来混社会,去过很多地方,动不动被拔刀追砍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感情问题,却从来没跟任何人深聊过,他似乎对这方面很避讳。
出租车裹挟在车流里缓慢移动,欢喜扒着车窗朝后望。鸾尾散落一地,被来来往往的车轮碾得汁液四溅。
雪越来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