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蹲在厨房守一锅汤,玻璃窗水气朦胧,白茫茫映着街灯一点昏黄。她想抹掉水雾让外面的夜景更清楚,伸出手的瞬间却停住。顿了顿,用手指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看久了,心里也温暖起来。
奶奶身体不好,她刚够着灶台高的年纪就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做几道家常菜不在话下。雪菜黄鱼,毛豆笋衣,炒个香菇菜心,再煲一锅眉豆扇骨汤,就是丰盛的晚餐。
吃完饭已经八点半。欢喜扶奶奶回房歇下,再去把碗筷洗出来。她总是不自觉地扭头望着窗外出神,玻璃上的笑脸已经变得浅淡模糊。
电话叮叮响起来,把思绪从半空中拉回。欢喜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接起来一看,除了绿萝没别人。
这傻妞一贯地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话就是,“欢喜,我恋爱了。”
欢喜震惊地捂住嘴,“不是吧,你认真的?”
“认真,很认真。”那边豪气干云地表明心迹,“从来没这么认真过,自从认识他,我才知道书里写的那种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
欢喜不得不提醒她,“你是个母胎单身二十多年的新手村小白,没有不认真的经验。”
绿萝这个从天而降的恋爱对象名叫周宇凡,是隔壁游戏公司的程序员。两家公司都在同一个产业园区,食堂合并在一处,制造了很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机会。
他们的邂逅相当富有戏剧性。基本上是千里姻缘一饭牵,始于对一碗冰糖炖火腿的沦陷。
周宇凡和他原来的女朋友是同事,每天都一块儿去食堂,一个占位子一个去排队买饭。
周宇凡的女朋友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弱不禁风的那种瘦。爱在耳朵上戴一对闪亮钻石耳钉,衬得五官平淡。妆容总是一丝不苟,饭后永远不忘补口红。
绿萝说,喜欢一个人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有好吃的总想让对方多吃一点。这种钢铁直男的表达方式,对被宠坏的女孩来说却是鸡肋又惹嫌。
食堂菜色有限,单点的菜品区通常比大锅饭贵一点。绿萝注意到,每次他俩一起吃饭,周宇凡总是绞尽脑汁地换花样,可女朋友每次都面露嫌弃,总说自己在减肥,每样吃一两口就推开,还抱怨他要把自己喂胖是担心会有别人来追,属于不良竞争手段,其心可诛。
那天食堂新上了冰糖炖火腿,数量有限,排队的人特别多。绿萝好不容易抓心挠肝排到最后一碗,正要刷饭卡,一扭头看到排在身后的周宇凡。两人在电梯里有过几面之缘,属于互相帮忙按过楼层的点头之交。
绿萝生起恻隐之心,咽着口水把最后一碗冰糖炖火腿让给了他。
万万没想到,这碗喷香的火腿成了导致他俩爆发最后一场争执的导火索。他女朋友大概赶上每个月看什么都不爽的那几天,也可能胃胀气,总之女人发起脾气来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绿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女朋友一摔筷子,用半个食堂都能听到的声音控诉:“你知道保持身材有多辛苦吗?整天让我吃这些腻腻歪歪的东西!说了多少遍了,浓油赤酱是乡下佬口味!”
骂完就站起来蹬蹬蹬往外走,绿萝注意到,她在出食堂门口前还蹲下来调整了一下踝靴的搭扣,故意放慢了速度。
这次周宇凡没有追上去哄。
冰糖炖火腿放在桌上一口没动,还冒着热乎气,就像他被冷落渐凉的心意。
就在绿萝犹豫要不要去捡漏的时候,周宇凡像是刚从梦里惊醒,突然端起餐盘朝她走过来,局促地说,“刚才真是对不起,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绿萝特别欢快地招呼他坐下,“不嫌弃不嫌弃,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冰糖炖火腿吃完了,绿萝也成了周宇凡的女朋友。
周宇凡说,看她吃东西吃得那么香,特别治愈,什么烦恼都淡了。这么爱美食的女孩,一定有颗热爱生活的心。
绿萝翻译道:“就是真性情不造作,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的意思。”
欢喜抽了抽嘴角,“中文我听得懂……”
女朋友顺利升级成前女友,绿萝和周宇凡从此双双开启了吃吃喝喝的人生新篇章。
绿萝由衷感慨,“缘,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杂志T台上都是瘦成纸片的零号模特,生生把大众审美带到骨瘦如柴的沟里,导致身材微丰的宋绿萝小姐桃花运一向异常艰难。
绿萝其实不胖,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吃亏在个子不高,略显得丰腴。细看起来,眉眼和欢喜还有几分像,只是轮廓更圆润些,没那么轻盈灵动。胜在肤白如雪,用心打扮一下,也是个温润美丽的女孩子。
欢喜常说,这个浮夸的时代,衬不起百花齐放的美。
可惜轻飘飘的世界,流行的是尖下颌窄鼻梁,猫一样刻薄寡情的长相。这种风潮下,绿萝圆润的下巴显得笨重,前窄后宽一丝不苟的扇形双眼皮,远没有欧式大平行那么惊艳。时髦的人管这种周正大气叫乡土,只有大爷大妈们还很愿意夸一句这姑娘富态,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分明有着相似的五官,长在欢喜身上就有说不出洒脱流丽,在绿萝脸上却让人感觉端庄滞重,是草书和行楷的区别。她一直特别羡慕欢喜的清瘦苗条,又下不了决心委屈嘴,很有点放任自流的佛系,每逢佳节胖几斤全凭心情。
欢喜最喜欢捏她肉乎乎的脸,说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人懂得欣赏这种不加雕琢的本真。
绿萝自幼缺乏关爱,是个情感需求异常强烈的女孩子。从小学就开始攒零花钱,说要给以后的男朋友买好吃的。到现在估摸攒了千来块硬币吧,搁当年毫无疑问是笔巨款。可一直等到二十三岁,钱都贬值了,男朋友还没来。
大概老天爷也被她的执着感动,终于先欢喜一步脱单,这个人就是周宇凡。无论如何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欢喜也打心底里希望她能自信并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烟花破空的锐响和人群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绿萝打了个喷嚏,然后是一个温柔的男声在问,“外面太冷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绿萝沉思两秒,嗓子甜得能滴出水来,说,“焦糖布丁。”
欢喜默默打个哆嗦,“你不是一向最爱油炸臭豆腐和麻辣鱿鱼吗……”
“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欢喜彻底被她打倒了,除了祝福说不出别的。
绿萝就着周宇凡手里的勺子吞下一大口焦糖布丁,晕陶陶沉醉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你呢,这几天过得怎么样?那个臭河沟里的破龙王还有没有再欺负你?”
欢喜想起龙王就脑壳疼,快刀斩乱麻把登门请罪的经过说了一遍,绿萝听得嘶嘶倒抽凉气,“我觉得你成熟了,竟然控制能住自己没把探病演变成入室凶杀。”
欢喜愁得嗓门都变调,“姐妹,这么夸法你良心不会痛吗?”
“名人嘛,脑子里的世界长什么样,正常人很难想象……可能他真的烧糊涂了,反正也没真的把你看光……”绿萝纠结道,“咱们凡事得往好处想,既然都做出那么大牺牲了,他回来以后应该不会再继续难为你……吧?”
等龙王大人再度重装登场,她才发现这个美好的愿景实属想多了。
第二天回公司上班,没想到江知白到得很早,正在做妆造。
按工作流程,他今天应该是要拍甄真那边的新品画册。但连越的第二版设计样衣“水龙吟”已经做出来,就临时加了场试拍。
两个化妆师围着忙前忙后,最后一次核对发型,试拍定妆照。忙完这些,又给他倒了杯水,里面细心地放上吸管,等他喝完再最后补一次唇妆。
信守承诺是难得的良心品质。欢喜不爱记仇,本来想上前打个招呼,结果挤都挤不进去,被这惊人的排场给劝退了。
一切布置妥当,离预定开拍的时间还有差不多半小时。阿淳在调试镜头,阿泽和造型助理、化妆师凑一块儿打牌。只有江知白独坐一隅培养情绪,给人一种明明走偶像路线却很敬业也有实力的感觉。
欢喜站在角落里偷眼打量,感叹现代化妆术的神奇。妆造完成后的江知白,和平日里完全是两个人。
高而挺直的鼻子,窄窄的薄唇,眉似银钩。下半张脸流畅的天然线条令人窒息,下颌处被故意弄凌乱的发丝遮挡住。
很美,精致得不像人类,更像是从古画里拓下来的一缕精魂,和身旁的一切纷扰无关。
她盯着他的紧闭的眼睛,真是漂亮的眉眼啊。睫毛纤浓如密扇,黑眼圈被遮盖得很好,只透出隐隐的淡青,几乎难以察觉。相比起来,连越的精气神就和他完全不同类型。
连越也有一副好看得要人命的皮囊,却不是这种锐利逼人的俊美。他整个人是柔和的,皮肤好到发光,有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优雅气质,十足的洋场贵公子。
江知白突然睁开眼,正对上欢喜的目光。
欢喜心口咚地沉一下,站在原地僵住了。眼神太好,还细心地察觉到他灰色的隐形眼镜片边沿,露出眼底不太明显的血丝。
他站起来,大方地用手撩了撩刘海,然后风情万种朝欢喜走过去。
欢喜瞪大眼,捏着帆布包的手指关节都用力得泛白,就这么看着他猝不及防地靠近——很自然地把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吓了好几跳,鼓起勇气打算拨开他,“哎——”
“Cindy,把眼药水拿给我一下。”江知白懒洋洋啧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叫化妆师,“睡眠不足真是影响状态。”
原来他只是在照欢喜身后的立镜。
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却听Cindy咋咋呼呼地抱怨,“我这好不容易摸一把王炸,走不开啊!欢喜你帮他拿一下,就在化妆箱第三格抽屉左边。”
他没说什么,看样子是默认了。欢喜硬着头皮把眼药水找出来,直直递到他面前,“给,眼药水。”
江知白没接,好整以暇地拉过椅子坐下,仰起脸说,“还愣着干什么?”
欢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亲自伺候的意思,脱口道:“你自己没有手吗?”
他抬起胳膊,把双手从阔大的袖口里露出。欢喜这才发现,他走动时身上若有若无的清脆响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江知白手腕上各有一串手链,指环连着镯子,从手指到手背都缀满银铃和金属圆片。戴上这玩意,叮叮当当累赘得很,唯一的作用就是装饰,基本丧失自理能力。
欢喜叹了口气,和善又谦虚地建议:“要不等Cindy打完这把?我手可重啊,万一把药水瓶怼你眼睛里多不合适呢。”
他吹了吹飘在眼前的一绺刘海,露出伤感的表情,“是挺不合适的。眼睛干涩会影响情绪,影响情绪状态就出不来,状态出不来呢这身衣服——”
欢喜忙跳起来说我懂,“这就给你滴还不行吗?保证润物细无声。”
他抖了抖前襟,瞥她一眼,“你手重,我怕。”
欢喜苦着脸,“刚才就是随便谦虚一下,我手可巧了,真的。”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跟他抬杠永远也没有胜算,早认命早超生。
从来没离得那么近过,说难堪其实有一点。江知白靠在椅子上,微仰着脸,一只手轻轻压住了开口很大的浅交领,大概有走光的顾虑,怕被她居高临下全看光。此刻的神情里,竟然有几丝若有若无的……娇羞。
欢喜躬着腰,轻轻拨开涂满金粉的眼皮,和他保持一个低头与仰头的距离,用呵护一朵娇花的姿态把眼药水小心翼翼滴进去,比跑完八千米还累。
暖暖的呼吸拂过颊边,有点痒。他很敏感,本能地闭眼,多余的药水沿着眼角滑落。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缓缓滑下两行清泪,这画面实在让人挪不开腿。她不自觉地用手指替他揩了一下,两人互觑一眼,又飞快地各自调开视线。
江知白半扭过脸,闷声道:“别碰花我的妆。”
摄影师隔着老远朝这边挥手招呼,“都准备好啦,各就各位!”
他掖起广袖翩然转身往内景棚去了,澜衫的拖尾很长,舒展地向后披着,拖曳在地板上。整个人几乎是一秒入戏,连背影都充满傲然。
黑绒幕布拉开,暖色的镁光照亮他动人眉眼,像朝阳的金芒,灿烂光辉。改进后的这版衣服,所有绣花图样的设计都出自欢喜之手。棣棠色宝相纹团花和葳蕤唐草,连襟口的镶滚都用了缠枝凤尾,衬得人如金玉。
第一次把自己设计穿在模特身上,这种感觉很奇妙,欢喜怎么也看不够。还没开始拍,他却手执一柄道具玉如意突然朝这边指来,慢声慢气道:“这位沈小姐最好不要留在摄影棚,我不想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上次那种意外难道是什么好事?一次不够还要再提一次,生怕在场的其他人记不清他半裸的风姿?简直矫情到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阿泽同情地挤挤眼,小跑过来把门关上。
欢喜被挡在门外,讪讪揉了揉鼻子。有人从身后走过来,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实话,你觉得这版设计怎么样?”
清清淡淡的声音,有点疲惫喑哑。欢喜回头一看,连越脸上盖着一张黢黑的蕾丝面膜,只露出倦怠的眼睛和略显苍白的唇。
“你又在上班时间敷这个?万一被甄真看见……”
连越耸耸肩,“她请假了,不在公司。”
“啊?今天是新品画册第一天开拍,这么重要的日子请假?还真挺少见的。”
每个刚进公司的新人,都听说过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轮轴转的加班记录,是至今无人超越的标杆。
“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昨天晚上……”她想起那个带哭腔的女声,想问问昨晚到底怎么了,又觉得很难开口。毕竟是私事,既然拒绝了他的示好,分寸还是要谨守的。于是话到嘴边,硬生生拗成:“没睡好啊?”
为了不破坏面膜的完整,连越别别扭扭地掩口打了个呵欠,“医院待一整晚,就没合过眼。”
没等欢喜继续问,他凑到镜子前边照边说:“昨儿我下班晚,碰见甄真胃痛得差点晕倒在办公室,就把人给送医院了。医生说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严重的胃病,要是再耽搁搞成胃穿孔都不一定。所以她这几天估计是来不了,放轻松啊少女。”
连越向来不愿谈论和甄真有关的事,即使这次出手相帮也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但实际情况远比他说的要麻烦得多。
连越和甄真,就像水和油一样难以相融,只要碰面就剑拔弩张。空窗期的连越因为被欢喜拒绝了晚餐的邀约,良宵无处安放,只能留在公司闲耗。一来二去人都走光了,只剩他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翻杂志。手里通讯录里密密麻麻,公子哥身边的邀约其实从不匮乏,奇怪的是,他头回觉得醇酒热舞没意思。
磨蹭到九点多,正想回家泡个热水澡睡美容觉,路过甄真办公室时,却听到里面动静很不寻常。
甄真生气的时候说话习惯连名带姓,他因此知道正在和她对吵的那个人是蓝绍纶。
连越对这种风月官司毫无兴趣,本来没打算偷听,可没想到蓝绍纶嘴里蹦出了欢喜的名字。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晚出现在公司,按蓝绍纶的说法是为了来接欢喜下班,共度平安夜。
语气里的刻意挑衅,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果然惹得甄真当场情绪失控。
连越站在门外直皱眉,脑子里冒出许多联想。欢喜要去接奶奶出院,才特意提早下班,否则哪天离开公司都不会早于这个时间。蓝绍纶跟她很熟吗,怎么会对这些了如指掌。
他低头琢磨了一会儿,没听清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蓝绍纶好耐性,简直就像是专程来找甄真练嘴皮子的,每个字都落得像刀尖一样又狠又准。
两人又吵了摸约十几分钟,甄真抓起什么东西朝门上用力一砸让他滚。没多久,蓝绍纶冷着脸走出来,拉起连帽衫的帽兜罩住大半个脑袋,表情阴郁瘆人,嘴角却挂着惨然的苦笑。
办公室一片死寂,连越多少有点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压抑的低吟。
他顾不上避嫌,咬咬牙推门进去,发现甄真捂着肚子摔倒在地上,额角渗出大颗冷汗。
甄真嘴硬,见来人是连越,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抵死不让他“多管闲事”。抽屉里的药瓶早见了底,这种程度的剧痛显然不是光靠喝热水就能缓解。
两人私下再互相看不顺眼,也不能见死不救。连越抱起半昏迷的甄真直奔地库,一路闯红灯火花带闪电,才用最快速度把人给送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