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成把欢喜带回租住的房子里,这地方连景明也不知道。
她状态十分糟糕,昏一时醒一时,神志也混沌,只会含糊地说“好痛”。问她哪里痛,又说不清楚。他不方便去动她的衣服,大概检查了一下,除了头脸和胳膊的外伤,看不出别的。手背上有几道很深的抓痕,皮肉翻卷的伤口干粘住,动一动便重新裂开,还有血珠冒出。
他叹一口气,默默别转了面孔,眼角忽有点湿,也不敢给她发现。
人心的复杂和痛苦,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叶秋成自知能力有限,掺和不了沈家的恩怨。再多怜恤,不过把这块地方让出,供她安放残破身心。当然,最要紧是避开紧随其后的危险和麻烦,哪怕只是暂时。沈妙吉在婚礼上被打个半死,不可能轻易揭过。若沈望还肯有几分担当,就看如何转圜了。不管结果怎样,他会陪着她一起等。
一个人租房子生活,诸事从简,空调坏了也一直懒得叫人来修。他打开一台聊胜于无的取暖器,烧了开水,又去洗刷浴缸。
哗哗水声里,欢喜再次醒来。头很昏沉,四肢虚软乏力。像一尾被冲上岸的鱼,眼睛刺痛不能见光。一捧燃烧过后的余烬,半点温度都没了。
窗外冷风呼啸,午夜的大街一片漆黑。雪花仍在飞舞,叮叮当当撞向玻璃。她跌撞地滚下沙发,朝亮着灯的浴室很慢地挪。
浴缸已经放满水,热水蒸腾出的薄雾模糊一片。欢喜就穿着那身污脏残破的衣裙直接爬进去,把身体整个埋进水里。如同在沙漠跋涉了很久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绿洲。
她把脸仰在浴缸边沿,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颊边,惨白惊心。很奇怪的,刚才眼泪怎么都止不住,现在一滴都流不出来。
侵蚀到骨里的寒意终于退却,她闭上眼,喉中发出轻微的呻吟。
叶秋成拿了块毛巾,一点点帮她擦掉脸上、手上干涸的血迹,很快就把热水全部染成粉红色。暴戾随着鲜血被涤净,留下空白的绝望。
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有些事记得无妨,有些要快些忘掉。什么伤都会好的。”然后起身走出去,把门关严。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身子沉重地下滑,把头彻底淹入水中。裙子上的薄纱被水泡开,幽幽浮起,像一朵朵透明的花。
缺氧令胸腔闷痛抽搐,她想起梦中见过很多次的那条大河,彼岸迷离灯火,在无可挽回地渐次熄灭。
四十多分钟后,她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来。穿着叶秋成宽大的衬衣,裤脚太长拖在地上。
“请不要开灯。”她说,“我好累,要睡一会儿。”
说完便在床角躺下,缩成一团睡去了。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声音,沉在漫无止境的黑暗里。
叶秋成在旁看她的脸,似一片褪尽颜色的透明花瓣,还带着淤肿伤痕,依然很生动,很美。仿佛随时会醒来,或者再也不会再睁开眼。
他叹口气,搬把椅子守着她。什么也不做,无心无绪地看窗外夜雪翻飞。
电暖器已经开到最大,欢喜一直不停地往里缩。他找出所有的被子不过两床,全盖在她身上。动作很轻,她还是无意识地抽动身体。
他发现她睡着的姿势很奇怪,不知被怎样的梦魇吞噬,两手握拳攥得紧紧的,拇指全部扣入掌心,好像这样才觉得安全。一种全身心的收闭,封锁,拒绝。而盛放已是很遥远的事了,毁伤过后,正在以光速合拢并萎败。
不知道过了多久,欢喜醒来一次,呼吸浊重。她的皮肤滚烫,每处关节都酸胀难忍。转动艰涩的喉咙说,“我想喝水。”
叶秋成去倒了热水来,正好是能直接喝的温度,托起她的头,手心里躺着两枚白色药片。
“你在发烧。”
她迟疑一下,推开药片,拿起杯子开始喝。她只喝水,一连喝了两杯,又蒙头持续昏睡。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他发现楼下的街道多出来好几辆黑色的车,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就安安静静停在隐蔽处,车顶逐渐被落雪覆满。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但里面肯定有人。
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他默默地拉上窗帘。
欢喜一直不醒,连着睡了两天。高烧退却,浑身仍疲软。叫她起来吃东西,她亦很听话,什么都不问,拿起筷子就吃。没吃几口又全部吐出来,然后漱口,喝水,继续睡。如同一种清空,她的身体拒绝接纳任何外来物质,灵魂也被封印进一个极厚茧壳里,对外界的一切声色知觉都很迟钝。只有对着沈望时眼睛里才有的光,曾经那么滚烫的东西,被从灵魂深处倒出来,裹在身上变冷变硬。
他想把那层封冻的岩石打破,把她挖出来治好,却找不到缝隙。
叶秋成能做的,是把门从内锁死,谨慎地足不出户,只靠冰箱里的食物维持生活,等她睡够了愿意醒来。
第三日清晨,那些神秘的黑车又多几辆。
他想了想,只好给景明打电话,“欢喜她师父的联系方式,发我一下。”
人在痛到无能为力时就会重新变成兽。拥抱、眼泪、昏睡、药物,全都于事无补。熬不过去就是死,没别的办法。
欢喜在为她的脱离规则受罚。这个世界的荒谬悲情向来如此:极致而纯粹的东西,是要遭受报应和反噬的。
全然的相信和不离不弃是如此困难,爱需要很多条件,付出也是。拒绝从炎到凉,要承受代价。飞蛾向火,扑得太狠太执拗,把自己暴露得不留一丝余地,等于展现了最脆弱的罩门,往往引来嘲笑。
“多不明智啊,真傻,不懂事”。最终连受伤也变成一个羞耻的笑话,在人们的口舌里嚼尽了,再吐出残渣。
叶秋成搜索那天婚礼的消息,变故被粉饰得滴水不漏。他一页页翻下去找,只有几个不入流的娱乐媒体刊出来,登了张很模糊的照片,欢喜跟新娘倒地厮打,面容扭曲,鼻青脸肿不堪至极。
网页很快被撤掉,删成一片空白,比那天白茫茫的雪地还干净。再试着搜一次,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很清楚事实不是这样,参加婚礼之前,也从未听说沈望竟跟吴丝桐订过婚。那一刻他惊骇得坐立难安,愣了很久才说服自己,把眼前一幕当作平常事来看。感情与婚姻是种不同的概念,尤其对沈望那样的身份。出于尊重,欢喜的私人关系他不肯过多揣测,还隐约觉得她应该也是知情的,只是用情至深,所以愿意。
现在看,原来她不知道。当头棒喝砸落,那么突兀地被推入悬崖,连一点反应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叶秋成的悲观,让他早有预感,才会说出“你可知你所追求的东西,比名气前程更难企图”这样的话。更令人难过的是,到底一语成谶了。
甘愿被彼此毁灭的结果,是掏心掏肺的热望变成绝望。那个男人拥有太多,但显然给不了她渴望并坚信的那种爱情。
很多女人都可以在类似的关系里进退得体游刃有余,甚至乐在其中,但欢喜做不到。不会的东西可以学,天生不合适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人性经不起复杂拷问,计较起来什么都很虚妄。她是值得一场倾心爱慕,被一个男子奉若至宝珍重相待,令她从年轻到白发苍苍,都保存与生俱来的亮烈纯粹,让那火光不熄灭,不被现实的昏暗和虚伪磨损。而沈望,终究是辜负了她不合时宜的天真。
爱何其残忍暴虐,离流血那么近,离死亡那么近。正因如此,此刻他离她再近,也毫无用处。
叶秋成不知该难过还是庆幸,自己从未有这般勇气去焚烧翅膀。他早已作出选择,宁可忍受安全的孤独。
于是他将手指落在欢喜的脸庞上,轻轻将她唤醒,然后把接通的手机递过去。
欢喜坐起来点,眼睛还半闭着,喉咙像是锈住了,很用力才沙哑地“喂”一声。
屏幕上显示陌生的号码,对面静了两秒说:“我还能见你吗?”
是沈望。她猜着了,久久地沉默,不应声也不挂断。
叶秋成转身走出去,那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知道。关上房门的刹那,却听见欢喜回答:“可以。让你的人都回去,不要打扰叶秋成。”
她真是太了解他,不用开窗看也知道。
半个多小时后,叶秋成端进来一碗面条,“要出门,得吃东西才有力气。”
欢喜扶着他的胳膊坐到桌前,先喝几口汤,破损的嘴角一阵抽搐。能觉出痛,就是还活着。她虚得眼冒金星,拿筷子的手不住地抖,掉在地上好几次。叶秋成不厌其烦地捡起来,再换新的。
最后一次,她索性不要了,低下头用手指直接捞起东西吃。每吞咽一下,发炎红肿的嗓子火辣辣地疼。食物是最本能的欲望,如同求生。所有残缺之后的滋生,都是从废墟中开始的。摧毁从来如此轻易,如同放弃,只要狠下心就可以。重建就没那么简单,总是粗糙笨拙,顾不上什么体面。他见过她最失态的样子,此刻也不觉得惊讶,反而放心几分。
雪后天地晴彻,青穹蓝得空空净净。风还在一下一下地刮,路面薄白的冰闪出耀目的光,刺痛她的眼睛。
叶秋成开车把欢喜送回住处,一路小心观察,果然没有任何可疑的尾随。
他拉开车门想扶她下来,欢喜摇头,撑着车门自己站定,百感交集地对他笑一下,“我要去接奶奶了。”
叶秋成左右巡视,路上空荡荡没什么行人。还是不放心,说:“要我陪你上去吗?”
她再摇头,眼神如同黑暗中暴动的海,风浪无声翻涌。忽然张开虚弱的臂膀,拥抱了他。时间一霎静止,如某年某月某个相似的黄昏。
他就明白了,他能还给她的,只有这些。剑斩情丝这种事,终究要独自面对,无人能够代偿。
叶秋成听她的话,独自驱车离开。你回去,忘了这几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说。
他只是人海里太普通的男人,终日奔波只余自保,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她只是不想再连累。叶秋成鼻子发酸,他当然可以对无力干预的事对袖手旁观。而她呢,遭遇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劫数,怎么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还回去一个拥抱,最后能做的,也只是为她守口如瓶。
斜阳很快沉落,是那么多年来,上海最严酷的一个冬天。
沈望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踩着路边残雪独自走到老楼前。
夜初临,白日虚假的温度被风一卷就散尽了。他立在那里,只觉透心冷,踟蹰着没敢上去。抬头望向那窗口,亮着朦朦胧胧一点黄,像呼吸似的抖动,摸约是烛光。是城市万千灯火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遥远、渺茫,明知不可成为他的安慰,却不乏温柔。
徘徊足有十几分钟,他扔掉烟头步上台阶,脚尖磕绊,险些跌倒。跨过横七竖八的杂物,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又站了好一会儿。那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欢喜在房里席地而坐,四周摆满了白色的蜡烛。她正呵手依次点燃,窗口透出的光就是越来越的烛火。屈起一只膝,面孔倚在腿边,一心一意地做这件事。样子像小女孩,认真又稚气,神色却十足憔悴。
她连郭碧漪的遗照都没有,只好把床头那张小小的合影摆在正中间。
沈望不语不动,影子被烛光映得巨大,满璧晃来晃去,充斥着整个空间。
无边的黑影笼罩了她。
欢喜抬起脸看一眼,面容如雪后旷野,寻不出悲喜惊惧,连留恋也不见蛛丝马迹。
他总是很守时,没有早到一分也不肯迟来一秒。
隔着烛海,他没办法继续靠近,便停了步子,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领口上有狐毛的出锋,虚虚实实挡着下巴。穿得这么暖和,一张脸仍毫无血色。
三天像几个世纪那么长,有太多后续的麻烦要一一解决,沈望一共只断断续续睡了不到十小时。一闭上眼,就看见欢喜浑身是血,撕心裂肺地哭喊,追着他一声一声问,“奶奶在哪里?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还给我好不好……”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恐怕要彻底失去了。
“妙吉瞎了一只眼睛。”他微张了张口,把结果告诉她。
实际情况比这还要严重。
欢喜把那台摄录机狠狠砸在沈妙吉头上,左边眼眶骨折塌陷,晶状体受重创,只能手术摘除。花再多钱找再好的医生,只能做到表面修复。她落下终生残疾,左眼从此失明。容貌的损毁,则要用更长时间,接受反复整形来治疗。
一阵风从窗缝灌入,把蜡烛吹灭了两根。欢喜听完也无动于衷,重新用打火机点燃。他们这种人,不管做了任何事,付出的代价都会比旁人小很多。沈家千金一只眼,换郭碧漪一条久病卧床的命,已然不薄。
沈妙吉顺风顺水二十多年,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完全接受不了事实,从醒来就开始寻死觅活。昂山廷24小时守在新婚的妻子身旁,想尽办法安抚。不停地发誓,不管她什么样都会不离不弃。他一直是沈家优秀的养子,现在成了情深意重有担当的女婿。
沈立为女儿遭受的无妄之灾痛心不已,沈夫人更是悲绝欲狂。她只有妙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誓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不足解恨。
沈望知道继母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充足准备应付对方的一切举动。态度异常坚决,就一句话,“谁也别想动她,除非我死。”
他顶住难以想象的责难,才把事情暂且压下,明面上不做追究。至于过了这阵子还会有什么变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刻到她面前,只轻描淡写地说,“你别害怕,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要我感激涕零,做牛做马来相报吗?”她叹一口气,扑得烛焰暗下去几分,“你实在不必如此。我没有失手误伤,是一心想杀了她给奶奶报仇,坐牢或者偿命都在所不惜。可惜差了那么一点,还是没能做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冷然一哂:“我小时候怕鬼,看完故事书,晚上睡觉都不敢把脑袋露出来。现在不怕了,因为长大以后就知道,衣冠楚楚的人永远比鬼更可怕。”
对欢喜来说,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感情,死一万个沈妙吉也难以比拟。失去区区一只眼睛,不过是罪有应得,便宜了她。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这念头一起,欢喜自己先惊了一瞬。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一个满心怨毒的女人。
不能回忆,越想越伤痛。她暗暗发过誓,再也不要在他面前掉泪的。
“瞎一只眼睛,对妙吉来说,或许比死更残酷。”沈望垂着眼,轮廓静如石刻,“作为哥哥,我于心不忍。可也明白,这是她为自己所作所为应付的代价。从小到大,每次做错事都有人替她承担,总有一天要酿成大祸。你并不欠她什么,是我的错。奶奶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为了一时之气,把后半辈子都毁在这件事上。”
欢喜不再言声,视线一直落在跃动的烛火上。太明亮,恍惚中看见无数形状奇特的光斑。空气涩重冰冷,他掏出一盒雪茄火柴,想帮她一起点。对着那幅巴掌大的相框,先是单膝落地,接着是另一边。
“别动。”欢喜声音很轻很低,有种大起大落后的心平气和:“这是给奶奶点的。”
他的手僵住,直到火柴燃尽烧痛了手指,才惊觉甩开。
欢喜余光扫过,淡淡道:“你的婚戒呢,怎么不戴了?面具已经揭下,藏着掖着还有什么意义。沈家的颜面,竟然要靠谎言来维系,真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