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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折戏
狐狸的底线

次日暴雨初歇,仍是灰蒙蒙的阴天,连越来接欢喜出院。

甄真去办理手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欢喜换好衣服坐在床沿,面容沉静如水。在听到沈顾北突发疾病的消息时,也没有泛起半丝连漪。

直到连越告诉她,江知白上午已经带老江离开上海,欢喜才把视线从静音的电视画面上收回,合拢在膝头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没想到我跟他最后的道别,会是这样。连去送一送,都来不及了。”

“你还敢去?”

“为什么不敢?如果本来清白的人都觉得心虚,不就等于默认了我跟他有不可告人的私情。”

连越朝屏幕瞥了一眼,人文频道在播野生动物纪录片。一头成年鳄鱼,试图将喝水的幼虎拖入河中。小花豹从树上袭击斑马,却被狒狒群围攻,脱身异常艰难。非常精彩的伏击和猎杀,在寂静中一帧一帧上演。

“冤枉你的人,比你还清楚你有多冤枉,但他们不在乎。找不出罪魁祸首,类似的事情以后免不了还要发生,说不定比这次更险恶更耻辱。”

或许是光线微弱的缘故,连越觉得她脸上的神情非常漠然甚至麻木,仿佛在谈论别人。

“江知白既然不告而别,就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再追究下去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只会让更多人知道,变成消遣的谈资。”

连越知道她顾虑沈望的心情和颜面,不愿继续张扬事态,叹了口气:“沈望这段时间,可能都没法跟你见面了。他要陪沈老爷子回美国,那边医护条件比云容好很多。”

欢喜微微抬眼表示惊讶:“沈老先生……他怎么了?”

“年迈的狮王突然病危,百兽蠢蠢欲动。”

连越看她一眼,继续道:“你在去见江知白的路上,没有遇到过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他的说法也是一样,后来仔细回想,又提到一个人。”

“谁?”

“沈家的乘龙快婿,昂山廷。”

“昂山医生?”欢喜刹那失神,仿佛窗外迷蒙的水气飘进了她的眼睛里。

“我在云容山庄养病的时候,沈家人态度都很排斥,只有昂山医生对我多加照顾,立场一贯中正平和。前一阵,听说他快要和沈妙吉结婚了,国内的婚礼想在蓬莱举办。”

她早已不是昂山廷的病人,出于习惯还改不过口。

“所以他频繁地出入蓬莱会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偏偏那天也在——”连越言语直接,问:“你们关系好吗?算是朋友?”

欢喜苦笑,“就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我说不上来……他从不跟任何人起冲突,也谈不上亲密。你们怀疑跟他有关?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小人之心的猜测。毕竟他跟沈妙吉的关系今非昔比,过去的立场自然会改变。听说沈妙吉跟吴丝桐的私交非常好,一旦他们结婚,昂山廷还会违背自己利益站在沈望那边吗?”

欢喜意识到什么,蹙眉道:“沈老先生这次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不大乐观。”连越谨慎地说出自己的分析,“狮王倒下,年轻的豹子现在还不能完全取而代之。老虎则有自己的领地和行动方式,他不能左右豹子的意志,也不能失去狼,只会竭力平衡狼群和豹子之间的冲突。对狼来说——”

“谁是狼?”

连越换个说法,“狼女和她未来的丈夫,对狮王既依赖又恐惧。依赖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跟狮王从来不可分割,而这种不可分割造成了权力无法完全被他们掌控,又衍生出怨念,抓住机会就要反抗,去做那些原本不被允许去做的事。豹子忙于跟鬣狗缠斗,无暇分神兼顾身边的狐狸,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狼女和她未来的丈夫……欢喜明白了,他指的是沈妙吉和昂山廷。老虎是沈立,鬣狗无疑是吴丝桐了。

“所以你觉得,狼多势重的情况下,他们会先朝豹子身边的狐狸下手,反而让追逐腐尸为食的鬣狗坐收渔利。”

连越知道她听懂了暗喻背后的动荡,不知是该为她感到欣慰还是悲哀。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将从陌生到熟悉,直到成为生活里不可切割的一部分,最终习以为常。

欢喜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赶紧拿遥控关掉电视。屏幕重新变得漆黑,好像这样就可以离那些凶险的猛兽远些。然而回到现实,她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

“其实……”

“其实什么?”

欢喜想告诉连越,她曾接到过一个午夜的越洋电话,来自新加坡。

当时已过了凌晨三点,她睡意很浓,光听声音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方亚楠说出自己的名字。

那个电话很简短,小楠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她现在已经跟赫文在一起。欢喜从日本回国之后再未踏进云容山庄,所以她也一直没有回来。可是沉默过后,她又说并不全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欢喜问她。

她说她害怕。

即使远隔千里,小楠的呼吸声依旧透着紧张,“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打过这个电话?”

欢喜答应了,疑惑地追问原因。小楠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飞快留下一句,“你要小心他……小心昂山廷。”然后匆忙挂断。

欢喜有点懵,再拨回去却是个空号,无法接通。小楠就像人间蒸发了,两人从此失去联系。

很多解不开的蹊跷都齐齐指向这一个人,当然不会是巧合。可光凭这些,并不足以认定昂山廷跟煤气中毒有关。

然而仔细想想,能让她和江知白无知无觉地晕倒,过后还彻底失去相关记忆,对普通人或许是异想天开,对医生而言并非难以办到。

连越并不知道她为何陷入这种漫长的沉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很多细枝末节欢喜现在还琢磨不透,于是再次听从自己的心,作出决定:“师父,我改主意了。”

听起来应该是个积极的事情,可她口气里没有任何激昂,反而透出惋惜。

连越不自然地动了动嘴唇,“……你要干嘛?”

“江知白走了,不会再回来,给了我不必拒绝的理由。我要在两个月之内,让我们的第一家旗舰店入驻商场。师父你明白的,为什么不管我多小心,都避不开他们次次设下的陷阱。因为地位越低,拥有的越少,反抗的代价就会格外大,直到有一天被彻底压垮。为了将来不必再品尝这种残酷,总要学着适当妥协,不是吗?”

连越缓缓扫她一眼,目光中并无责备之意,只说:“你坚持这么做,会让沈望很难堪。有心之人必定从中造谣,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他没有暗示得那么清楚,欢喜已经能够想象,无非是编造她跟江知白余情未了,主动投怀送抱换来机会云云,更难听的还在后面。

“已经这样了,还缺造谣的口实吗?但凡还能找出更好的选择,就不会拖到在。狐狸并不是只能依附在豹子身旁,也有自己的领地要守卫。”她顿一顿,紧抿的嘴角显出倔强:“老虎认为平衡才能长远,立场一直在矛盾中摇摆。豹子则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狮王身上,而狼从来只想着如何满足猎杀的欲望,绝不会自我克制。至于鬣狗……鬣狗显然没有从上次的事情里得到教训,该让他们知道狐狸的底线。”

走到这一步,置身兽群之中,哪里还有不染尘埃的退路。连越不再劝阻,心里明白,欢喜的对手不会减少,随着豹子和狼群、鬣狗之间权力斗争的加剧,只会越来越多。

短暂的豪迈过后,欢喜仿佛重新被凉雾一般的忧愁笼罩。犹豫许久之后,忍不住问连越,“你有没有……提醒他,提防昂山廷?”

欢喜知道连越和沈望的关系很微妙,似远还近,他们一直有联系。

“你俩的事,都要靠我在中间通传了?”连越斜眼看她:“这么简单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比我说更可信。”

他现在未必最相信她。欢喜默默地低下头,声音低不可闻:“那就等以后有机会吧。”

这个以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连越叹道:“私有化捅破了马蜂窝,不能一鼓作气推进,沈望已失去先机。跟吴丝桐的角逐,耗尽了他全部心力。就算最后结果不随人愿,你也不要恨他。你记着我今天的话,这样想,对你会比较好。”

欢喜当时还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连越一向不大赞成她和沈望在一起,即使现在仍然不看好他们的未来,竟然会破天荒地说出让她不要恨他。

恨他?她从未想过,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恐惧和茫然。

沈顾北送医及时,抢救后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但健康状况一落千丈,需要漫长的恢复调理。因有轻微的脑出血症状,这次发病一直被当成年迈中风处理。昂山廷提供了老人一年来的所有健康资料,没有人想到要从参中毒这方面检查,让吴丝桐动的手脚隐于无形。

老董事长缠绵病榻,由副董事长沈立暂代集一切职务。由于沈顾北对长孙的偏爱和重用,时任执行总裁的沈望成了名副其实的集团第一掌舵人。但他所面对的危机,跟之前相比反而更加恶化。

一个月后,欢喜在“怀让舞集”的水舞演出中看到了楚光云。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也是令人一眼难忘的优秀舞者。眼睛的形状如同金色的蜜杏,肢体比鸽子更纤细轻灵。

当故事里的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带来的惊动难以用语言描述。

缂丝制作的演出服薄如蝉翼,令这场水舞首演增光添色,共同成就精彩绝伦的视觉盛宴。欢喜却从她的舞姿里,看到一种痛。

跳舞是很痛的事,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水里。每一块肌肉骨骼都要用到极致,很痛,但无法述说,只能以身体和意志来对抗、展示和表达。她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试图找到空间来存放她的延展和飞扬。拉开双臂,抬起腿,是飞翔和逃离的姿势。仿佛有什么长久困在她的肉身之中,急欲冲破沉重的禁锢。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在灯光重新亮起前的片刻,欢喜起身走进后台。

有几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孩子靠在椅子上嬉笑聊天,说着叽里咕噜的泰语,她们是没有机会上场的替补舞蹈演员。欢喜用英文问她们,苏婉浓·砂楚在哪里?

Namu·Suwanun·Chaichuea,是楚光云的泰国名字,她用这个身份活了许多年。

一个年纪颇小的女孩指了指走廊尽头,调皮地吐一下舌头,又问:“你是她的朋友吗?这里不许观众进来的。总是有观众带鲜花和礼物来看她,想跟她做朋友,男的女的都有。她跳得太好,我就没机会上场。”

女孩机灵俏皮,话也很多。右脸有一颗褐色泪痣,令人过目难忘。

欢喜说是,我就是她的朋友。

沿着地上淋漓不断的水迹,她找到一个供舞者单独休息的小化妆间。

女孩刚脱下缂丝演出服,头发盘在水晶发饰里,脸上妆仍未卸。她在身上裹一条驼色的毯,裸着肩膀,眼珠颜色很深。朝欢喜走过来时,微微晃动曼妙腰肢,脚步轻捷如羚羊。

未等欢喜说出自己是谁,楚光云已认出她,说:“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本来可以拒绝出演,反正也有B角。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很好奇,想看一看令他无法面对宁可远走他乡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缓慢地开口,指尖抚过刚脱下来还残留余温的缂丝舞衣,“这衣服是你设计的,很美,像你一样。”

楚光云说得坦然,神情也很平静,仿佛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愿望,值得这片刻的满足和安宁。

欢喜看着她,唇角流出叹息般的微笑,“他不能面对的,不是我,一直都是你啊……”

“我记得的。”楚光云突然靠近,在欢喜耳边很轻地说。

楚光云告诉她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以为,我失去落水之前的记忆。不是这样,我只是不能面对,所以不愿回来。”

她被风浪击碎的记忆,早已在重拾的痛与舞中悄然复苏。印象最深的画面,却是深海底江知白不断远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黑暗与绝望的尽头。船上那些人,包括江知白在内,都没有再回来救她。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跟他的如何认识的?”

“他认出我之后……”楚光云停顿了一下,“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那我想,还是不要再相认比较好。没有人愿意一直对着债主,就像上岸以后要先脱掉湿衣服。”

于是欢喜把跟江知白的相识告诉了女孩,也在回忆和诉说中,同过去认认真真告别。在楚光云“去世”多年以后,他依然在用那台很旧的黑莓手机,只因为里面有她的点点滴滴。内心深处难以解释的灵犀,让江知白始终相信她还活着。

“他被救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设备想再潜回去。船上的人都不同意,只好把他打晕。他们认为没有希望,只想在风暴变得更不可控之前尽快离开。”

楚光云垂下眸子,怔忡良久。真是闻所未闻……当年的事过去太久,相关的人早就四散难寻,她也从未想过去追究求证。重新撕开伤疤毕竟太痛苦,只好假装遗忘,不去触碰。唯一的幸存者只有江知白,但他不是那种会为自己辩解的人。

他们当时都太年轻了,缺乏应对意外的能力,也不够成熟冷静。然而在人性的考验面前,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堪。

楚光云的泪水凝滞在眼眶之中,软软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是我最该为他去做的事情,在发生了所谓的煤气中毒之后。”欢喜提起那件事,有不逊于她的坦荡,丝毫不见难堪和羞耻。她说:“珍贵的感情有很多种,并不仅限于男女私情。我跟他认识这几年,确实经历了不少。但我希望将来某一天,他能用谈论老朋友的轻松和怀念跟你说起。”

“那件事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都忙着封锁消息,媒体不敢报,更没人在我面前提起。不过……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只能一走了之。我知道你是沈大少的女友,偷情或许是场误会,江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

“你们失散在海洋里,目的地是同一座岛屿,却互相看不见,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穿上再美的衣服,融入再美奂美轮的布景,也没有办法成为那波澜壮阔的一部分。其实很多人都幻想过失忆,认为可以忘却痛苦。而对真正失去过的人来说,没有真实地活过,才是另一种痛苦吧?”欢喜按住她的肩膀,郑重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去找他。”

女孩微微侧转过脸,陷入沉思。发冠间的水滴落在面庞上,粉白交映如凝露的花朵。无形而沉重的负担似冰山消融,带起的涟漪在唇边绽放。她忽然笑了,“你的提议,听起来似乎也还不错。”

你有没有试过要去救我?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不敢问,他不肯说,留下心结变成死结。以后还能不能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应该得到答案,认清对方没有辜负过青春年少里的彼此。

寻回失落的东西很难,总还是要出发的。

首演获得空前成功,接下来还有六场。鲜花着锦的鼎盛之时,楚光云离开了泰国舞团,剩余的演出都由B角顶上,恰是那个右脸有颗泪痣的年轻女孩。

没有人说得清她去了哪里,只有欢喜知道,属于江知白和楚光云的未来,将由他们重新开始书写。而江知白和沈欢喜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把痛苦的过去扛在身上,被压得无法呼吸,每一步都是在逃避。为什么不调转方向,去创造更值得珍藏的美好呢。

从今往后,她记忆里的江知白,永远只如初见。他是河神伊西斯,也是游走在尘世间的行吟诗人。那个骑重机车的男子,头戴盔甲,如纯银铸成。当他站在舞台中央,容止熠熠生光华,俊美似天神临降。无数画面在寂静中定格,就像他手持相机专注的模样,凝固了最温柔的时光。

或许有一天,她能在江知白的摄影展里,看到盛开在水中的楚光云。

你们都要好好的。这样的告别,也很不错。欢喜想。笑着笑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0kuY0nvehRRLSYRZsJnwelUxk4iSy/M6e75QU2JN+QDU1ByiGxSPvcM8urobxP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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