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人手段雷厉风行,让疑惑很快得到解答:那份扑朔迷离的设计稿,甚至并非潘嵘的原创,吴丝桐在找他合作之前,显然没有搞清楚这一点。
消沉惨淡的秋天,抄袭官司带来的翻转涌上顶峰。欢喜不知道程嘉人到底是怎么跟潘嵘拉锯,果然一周之后,潘嵘撤诉,否认被抄袭,同时在所有平台公开道歉,称一切都是误会。
中间当然还需要“真凭实据”的加持。设计稿真正的原始件在程嘉人手里,她晒出一份旧的版权转让合同,签署日期在两年前,证明仙鹤纹样的所有权早就归于沈欢喜。
匠人们齐心协力的澄清没有白费,为最终一搏做了很好的铺垫。吴丝桐焦头烂额,所有补救措施,至多只来得及把她自己从事件中摘出来。她飞快地抛弃了潘嵘,将槽点引到他嫉妒同行蹭热度的路子上。即便如此,各种传言还是造成股价短期下跌浮动。沈望当然没闲着,借此狠狠敲打了她一番,掌握更多主动权。
潘嵘道歉后一直保持沉默,等待风声过去。能选择这个相对没那么难看的结局,说明他害怕陷入更大丑闻。如程嘉人所言,整件事被策划成一场彻头彻尾的乌龙闹剧,高高举起轻轻放平。
满城风雨接近尾声,连越问欢喜,要不要趁此机会反告潘嵘,将他彻底摁死出一口恶气。
她想了想说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始作俑者是吴丝桐,他也不过枉做了一回小人。”
“如果程嘉人更想看到你这么做呢?”连越若有深意地提醒,“太多眼睛看着,她不方便亲自下场,顺水人情不送白不送。”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手握把柄,却那么多年都没动过潘嵘?如果不是我对她还有用处,潘嵘现在还稳稳地抱着吴丝桐大腿。他们之间的恩怨,自己去了结吧,我不是她手里的刀。”欢喜思路清明,不慌不忙地分析道:“如果想玩勾心斗角的游戏,留在手望每天都可以遇到。潘嵘不光彩地撤了诉,程嘉人已经拿到想要的螺钿缂。真正坚实的合作,靠的是双方价值互换,不可能靠这种东西维系。”
绝地反击太艰难,谋划运气缺一不可。连越心有余悸,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保守的做法,“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所谓的版权转让合同,本来就不是真的。还是到此为止比较稳妥,免得节外生枝。”
人心最无餍足,新的欲望永远会催发新的荆棘。叶景明、潘嵘……这些被吴丝桐利用过后又无情抛弃的工具,谁会去关心他们的未来呢。如果不从根源解决问题,类似的事以后还会发生。
欢喜垂下眼睑,用嘲讽的语调说出宽容的话,“是啊,这次出事,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发声帮过忙。让大家看到我是个睚眦必报,对同行赶尽杀绝的人,有什么好处?程嘉人把气出干净,恶名却是我来担,对接下来要做的事会有阻碍。”
良久没有回应,再抬头却见连越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欢喜下意识摸摸脸,“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沾了饭粒子?”
他摇头笑笑,说没什么,“有时候觉得,你跟沈望越来越像,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这样吗?她愣在当下,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连越打住这个话题,郎朗道:“走吧,下午没什么可忙的,正好陪你去看房子。”
在她拒绝追究潘嵘的时候,连越并不感到意外。欢喜向来不爱记仇,总念着人的好处。摔个跟头不管多疼,睡一觉就忘掉,仿佛从来没受过委屈。他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她只是不忍心痛打落水狗。
直到欢喜深思熟虑地说出那番话,他才察觉,昔日大咧咧的钢铁直女,已经懂得把目光从个人恩怨中抽离出来,想得更深更远,学会了权衡和谋划。放过潘嵘,跟宽容大度没有半点关系,是做给该看的人看的。
一个人什么都没了,就什么都豁得出去。而潘嵘知道那么多事,给他留一线生机,对吴丝桐和程嘉人都是无声的制衡。
连越忍不住难过。这种转变无疑显得触目惊心,无法想象在这一年多里,她在沈望身边到底承受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挫折。
大起大落,让欢喜意识到自身可以用来交换的价值,攻击性不仅仅用在被动自保上。勇气和力量,不应在无谓的冒险中消耗。
证明杀死一只知更鸟是有罪的,赢面很小,但有时也会。
抄袭官司化于无形,手望集团同江氏酒业的秋酿酒联名款,得以继续推进,现在由留下来的叶秋成掌舵。
猛虎蔷薇工作室跟程嘉人的合作正式开始,两个原创品牌初次交互,被打造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梦幻联动。《V.G》联合同量级的时尚纸媒,为重装登场的“螺钿缂”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沈欢喜的个人专访再次占据大幅版面,照片登上杂志首封。标题起得很醒目,沿用了她一贯的头衔:平民缂丝女王,是海水也是火焰。
拒绝一些,势必要做好准备失去一些,守恒之道欢喜早已懂得。程嘉人对她处理潘嵘的方式不满,《天桥之子》的海选名额,从初谈的三个削减至一个。
这让欢喜和连越很为难,不知怎么选择才最妥当。霍舟主动退出,要把机会留给更具备实力的同僚。技艺和资历都出类拔萃的虞琮平,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但他毫不犹豫地急流勇退,让叶景明上。
景明先天有疾,身世亦坎坷凄凉。作为最年轻一辈的缂丝艺人,本身就有足够多的煽情爆点。综艺节目说到底还是商业行为,一帆风顺意味着平平无奇,大众总是对苦难里逆袭的故事更感兴趣。
欢喜不得不担心,这么做是否会让有实力角逐的匠人心存不满,毕竟他们才是真正能够倚重的砥柱。
她知道猜忌和分裂造成的后果,一直犹豫不决。虞琮平主动找她谈话,态度坦诚,“你要带领整个团队,让所有人朝着同样的目标进发。个人荣誉重于集体,会造成新的混乱,势必无法齐心协力走到最后。”
名利多么耀眼,驱使人们不停奔跑,像渡河迁徙的羚羊,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却忘了去看一眼被撞倒的同类。离开手望的那天,他们就做了另一种选择:在风暴袭来的黑暗里,要亲手点燃烛火,不惧把自己也融化成那束光。
反倒是景明犹豫了。论手艺论资历,跟其他人比起来还相差太远。欢喜的不计前嫌,更让他愧疚难安。
各种开解、叮嘱、分析利弊……乱嗡嗡交叠,盘旋在头顶,分量不断加重。景明快要被压塌了,只好躲进杂物间,等晚上人都走光也没出来。
抽屉里有半盒绿萝留下来的香薰小蜡烛,被景明摸出来点燃。封闭的空间和火光,让他觉得温暖安全。小时候家里停电,他总是怕得钻进床底下。大哥就会点根蜡烛来找他,两人肩碰肩趴在灰尘里,脑袋紧挨着,翻看同一本漫画。
这样的时光以后不会再有了。树大要分叉,人长大了,也会各有各的生活。叶秋成一直住在外面,没有重新搬回来的意思。他就算回家也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适应得很艰难,但心中已无怨怼。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他在学着承担后果——如果分别也是后果的一部分。
欢喜推门进去,幽暗的光影荡起涟漪。
“你不用劝我。”他静静摇头,很慢地说:“我可以听大哥的话,留下来为你工作。仅限于做好分内事,对站在台上做小丑没有兴趣。”
当着无数陌生人的面暴露缺陷,毕竟是件羞耻的事。
“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想带你去看样东西。”
欢喜并不着恼,蹲在他身前,半边脸映向烛火。微弱的气流卷得灯花颤抖,重新明亮起来的皎皎光芒,为素白脸庞增添了温度,“去看看那些我们都不相信,却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他们一起转了两趟地铁,去到欢喜当时和叶秋成一起跑出来的地方。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对着高耸入云的尖塔说:“你哥哥曾经指着它告诉我,只有住在江对岸,能靠权势和金钱让灯光延时点亮的那些人,才有资格去寻求公道。”
所谓江景豪宅,不过是种资产配置的金融手段。有能力买下那些房子的人,绝大多数并不愿亲自住进去。这种繁华地段,他们怕吵。每当夜幕降临,可以看出空置率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其中一半捂盘未售。
越买不到的东西才越无价,而想象跟事实总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对庞大力量的恐惧也好狂热也罢,又有多少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景明收回目光,脸色更加朦胧,“他还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很多你们小时候的事。还说,这就是他能带我跑到的最远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他说得也没错。”
“他唯一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你,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可是用退让的方式牺牲,并不能换来正确的结果。如果我当时同意了让他这么做,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叶景明眉梢似有感慨之色,嘴唇轻轻翕动,还是无言。
欢喜最后说:“结果证明,逃避更无路可退。你已经远离那些规则的桎梏,谁也不能再强迫你,把你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你不必听从我或任何人,这里当然也不是最远的地方。只要愿意,你可以站得更高,跑得更远。能点亮夜空的,远不止花钱烧出来的霓虹灯。”
景明凝神细思,长久的沉默之后,微微提起嘴角,“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相信你,非要让我跟着你。你不像他们,会抱着自以为是的信念去设计陷害别人。”
欢喜没有马上回应,仔细思忖过后,像是在同自己讲:“那不是‘信念’,只是他们心底的恐惧。穷尽手段,不过是想遮掩这一点虚弱。我可能永远买不起江边的房子,但不会有那样的恐惧。”
道歉或感谢的话,到底羞于出口。他抬起眼看着欢喜,用手语把意思比划出来。
欢喜有点意外,很快抿唇微笑,又点了点头——她自认受之无愧。
打消了诸般顾虑,事情做起来前所未有地顺畅。
景明答应参与真人秀,叶秋成场场不落。他隐身在黑暗的角落,无论隔着多少人,目光都紧锁在小弟身周。他的存在即是力量,能化解他的紧张。
评委席上的欢喜,沉着镇定,光华夺目更胜以往。她不遗余力地践行允诺,在可行范围内提供给景明更多机会。她答应过的,会照顾好他。
叶秋成同样关注着这颗耀眼的星辰,只是散场后第一个起身离开,不再与她私下见面。他可以继续爱她,但不必给她知道。
江湖浩大,相濡以沫很好,淡然相忘更好。欢喜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身边热闹喧腾,他就没必要再往前挤了。但将来万一某天,她不慎落难,他也会信守诺言,还给她最坚定的支持和拥抱。当然他希望,那些烂泥一样的险恶从此远离,她将干净而完整,永不跌落。
叶景明懂得珍惜,也想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一直很努力,所有要求都毫无怨言配合。真人秀效果出彩,他的名字逐渐为人所熟知,拥有众多支持者。从他身上,也揭示出整个缂丝群体处境的艰难,非遗手艺人的现状,引起社会各界广泛讨论和反思。
录制节目之余,他也接过几次采访,通过网络实现更多交流。寂静黑暗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广阔,涌进形形色色的声音。也有纯粹出于恶意的攻击,言词不堪入目,嘲笑他的身体缺陷,指责他煽情炒作,是哗众取宠的行为。
有时候他会为那些攻击而难过,情绪不稳,动辄暴躁易怒。景明长久生活在封闭之中,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人群关注的焦点。但他本能地收敛脾气,言行异常谨慎,宁可一个人生闷气掉眼泪,也从不亲自下场对线。
欢喜见他神情寥落,主动走过去,把手机从他面前拿开,说:“就当做了一场游戏,好的坏的,统统不要去看。你今日相信他们的赞誉,来日就会相信他们的诋毁,但那都是与创作本身无关的事情。”
景明听话地点头,眉尖微微耸动。终于切身体会,当所有人都在疯狂辱骂她抄袭的时候,要面对怎样的痛苦和压力。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哥?他做了很多事,都是为你。”
叶秋成的心意,她早已知悉。有些东西只适合珍藏,拿出来探讨前因后果反而是种损伤,便盈盈笑着说:“我很喜欢他,也喜欢你——像对弟弟那样的喜欢。”
他就明白了,从此不再提起。这样的女子,不是常人能够留住。
所有美好的仗,都要从头打过。站在舞台之上,是为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他自己。景明相信,这也是叶秋成愿意看到的——他不能任性地把一辈子寄生在大哥身上。
连越接手袁宝晟的工厂后,一直靠跑量快销的成衣生产来解决盈利。逐步淘汰老旧设备,资金流一度陷入紧张。
梦想和情怀是昂贵的。他们需要拓展更多业务,才能养得起缂丝。绿萝在工作室的头两年,其实已经很少做设计,大部分时间都在充当时尚买手,经常需要各地出差。工作室的成衣款式,保底商业款占百分之七十以上。
“浮生”的头一笔订单,数量不大。小众高端品牌面对的客户,品味独特挑剔,最不能容忍撞款。程嘉人的做法,还是以订制预售为主,配合饥饿营销,能极大地缓解时间压力。
猛虎蔷薇工作室,除了王玉良同辈的徒子徒孙,再加从手望过来的三十七人,一共也不到六十之数。
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靠这些熟练工匠,根本无法支撑起生产线运转,当务之急是吸纳新学徒。
缂丝自古以来发源江苏,苏州及周边地区聚集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行业相关人士。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连越认为不必舍近求远。
赶上校园秋招的尾巴,欢喜联系了好几所省内纺织类工业大学,其中也包括她肄业的母校。导师张让为此多方出面奔走,然而收效甚微。
在王玉良入行的年代,大多是因为家境贫困才被送去做学徒。当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传人这一说,他们选择缂丝时,根本不知道缂丝是什么,只是听人说缂丝是文化瑰宝,最昂贵精密的手工面料,学好了可以成名、成家。
一梭一梭毕竟枯燥无味,漫长的付出难以在短期内获得回报。随着时代发展,行业形势也面临剧变。种种现实困难,让缂丝成为被束之高阁的文化象征,现实里却乏人问津。
虽然也有对这门手艺感兴趣的年轻人,但从长远职业规划考虑,所承担的风险太大。真到了要选择的时候,纷纷望而却步。对口专业毕业,随便找个小公司或者投身服饰类电商,做些不用费脑子的“设计”,都比坐在木织机前苦熬赚得多。
最麻烦是,阻力不光只有这些。吴丝桐的公司同时参与进来,把校招现场当成擂台,处处针对,用明显高于市场行情的薪水和福利争抢。知名大企业的诱惑力难以抗拒,这是一场稳操胜券的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