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之境,程嘉人主动抛出橄榄枝,欢喜的讶异多于意外,“二次?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之前明明没有……”
“有的。可能你忘了,毕竟也谈不上多正式。”程嘉人提醒她,“还记得在叶逸工作室拍的那几套片子吗?”
欢喜想起来了。当时为了给绿萝还高利贷,她用业余时间多打好几份工,私下跑出去做网拍模特。叶逸是江知白的师弟,在上海开了“夕拾映画”摄影工作室,跟国内外小众设计品牌长期合作,报酬也给得高。她接的最大一单,是个名叫“浮生”的纽约华裔设计师品牌,风格尤其特立独行,令人印象深刻。
当时着急用钱,加上是叶逸牵的线,就没打听太多,刷刷把合同签了。原来“浮生”是程嘉人的自创品牌。无知无觉中所走的每一步,时间自有安排,不由得令人感慨。
程嘉人早年也是做设计出身,真正令她功成名就的头衔,却是超一线时尚杂志《V.G》主编。自她接掌之后,亲手缔造了国内杂志零售的纸媒传奇。年年登顶时尚杂志十大风云人物榜首,时尚工业界无人不晓。
她在纽约开设独立工作室,纯粹出于兴趣。“浮生”的品牌定位,带着强烈的个人化色彩,受众面很窄,多是圈内人在捧场,外界知道的反而不多。
欢喜的睫毛抖动一下,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谁活着也不是专为了给别人雪中送炭。拿自己有的,去换没有的,左右不过这回事。跟着望历练了这么久,她已养成应有的敏锐,看事情直抵本质。
程嘉人欣赏她这份直爽,省去了虚与委蛇浪费时间,于是也不绕弯子,“我要螺钿缂。工艺设计版权和专属权,全部独家买断。期限是——永久。”
此言一出,连越都没反应过来。他也没想到程嘉人胃口这么大,只是本着多个机会多条路的想法,先碰面接触一下。
“你……确定?”欢喜口唇微动,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道:“这次竞标结果惨淡,连一笔订单都没拿下。你又怎么知道,‘螺钿缂’一定能被市场接受呢?”
对方耸耸肩,不假思索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哪个作品一定会成功,但我认为你能。有缂丝吉他在前,螺钿缂值得期待。没人敢啃这第一只螃蟹,不如我来。”
她不说我希望,或我相信,而是自信满满的“我认为”。不拘泥于旁人眼中的对错,有足够的气魄来承担自己的判断,这就是我要我觉得的最佳诠释。
灵敏的时尚嗅觉,加上精准而独到的商业眼光,让程嘉人捕捉到了欢喜身上蕴藏的巨大价值。眼下是个绝好的契机,否则她也很难占据优势。沈望身边的人,没那么容易想见就见,跟大集团谈合作掣肘重重,当然比不上私下截胡来得爽快。
程嘉人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甚至有些庆幸欢喜此刻的落难。
然而今时今日,吴丝桐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欢喜想了想,和悦地说:“这份认可,我很感谢。可螺钿缂之所以竞标失败,很大程度是因为主创设计师惹上抄袭官司。即使有再精湛的工艺,多么巧妙的创意,也成了……”她遗憾又肯定地作出结论,“独一无二的烫手山芋。”
采用污点设计师的作品,会被全行业排斥,连累品牌声誉毁于一旦。以程嘉人的行业地位,犯不着冒这种大不韪。
其间种种风险,程嘉人当然考虑过。“浮生”走高端路线,对独立研发的特殊面料要求非同一般,是设计之外最大的亮点所在。缂丝昂贵珍稀,在国际顶尖奢侈成衣上的运用也难得一见。螺钿缂更是绝无仅有,甫一亮相却在国内市场遭遇滑铁卢,实在暴殄天物。
时也运也。东西足够好,只是缺乏东风助力,她有信心去做这把青云梯。
“风险跟收益成正比,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去做最稳妥的选择,意味着存量市场早就趋于饱和,没什么利润可言。”
“恕我直言,你低估了官司败诉造成的后果。”
“糊涂官司罢了,打不打得起来还不一定呢,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程嘉人眉目舒展,摆出她真正的筹码,“我有办法让潘嵘撤诉,助你挽回声誉。前提是,你我的合作成立。”
“这……”这怎么可能,要怎么才做得到,就为了拿下无人问津的螺钿缂?许多疑问呼之欲出,连越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欢喜的脚,示意她不要当面追问。
果然程嘉人也不愿过多吐露内情,一语带过道:“这行没多大,越往上走越窄,总不过那么些人吧。交情或许谈不上,好在算来算去都有点瓜葛。Anyway,你不用管我怎么做,只要告诉我愿不愿意成交。”
欢喜心下惴惴,迟疑地说:“我承认这很有诱惑力。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能隐瞒。螺钿缂虽然是顶尖工艺,但也有一个最大的劣势。因为手工限制,它的宽幅很窄,几乎达不到任何成品衣料所需要的大小。”
“那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不是我的。”程嘉人胸有成竹地强调,摆明了不肯空手而返。
“还有……”欢喜蹙起眉,“因为我做出螺钿缂的时候,还在手望就职,作品的所属权恐怕很难如你所愿。”
“螺钿缂要是别人织出来的,人要走东西肯定得留下。对你来说,就不算什么难题了吧?”
程嘉人见她还没转过弯来,轻笑说:“有手望的太子爷做靠山,不过是区区小事,无须顾虑太多。”
欢喜心乱如麻,随口支吾着应道:“我现在没办法保证,还要考虑一下。”
程嘉人盯着她一会儿,“最近舆论风向偏转,对你是有利的。如果不能一鼓作气翻身,良机失不再来。”
欢喜抿嘴不答。她也不急着当场敲定,看了眼时间,作势起身道:“两天够不够?夜长梦多,尽早给我答复,我也方便做接下来的安排。现在是六点半,后天这个时间之前,我会让助理联系你。”
连越脑子飞转用最快的速度把利弊分析一遍,意识到此次峰回路转,背后很可能也有沈望的手笔。“浮生”虽然不是脍炙人口的品牌,程嘉人掌握的媒体资源和话语权却不容小觑。
他看着婀娜背影离去的方向,不禁感慨:“这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
程嘉人刚走,欢喜一秒破功,边吸气边龇着牙叫唤:“高抬贵爪啊师父,我的脚快要被你踩肿了……”
连越白她一眼,“别打岔,你到底怎么想,要快些决断。”
欢喜坦白说,“太突然了,我有点拿不准。”
“看得出来,程嘉人挺欣赏你。不过一码归一码,名声利益这种事,靠的是更实际的维系。”
“所以更不能病急乱投医啊……”欢喜略沉吟,“这不是明摆着跟吴丝桐为敌?非亲非故的,为一块织锦,至于么?”
“你就当她公报私仇咯。”他眉头轻轻一挑,“谁让吴丝桐有眼不识泰山,为了出风头硬往惹不起的人身上泼酒呢?”
时尚圈都很记仇,被耍大牌的女明星耽搁过一次,这个明星以后就很难再得到同等级的资源。就像沈望说过的那样,艺术背后,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都是名利场、交际圈和私生活。
“她都敢赌,你就对自己的螺钿缂那么没信心?程嘉人能有今日地位,又不是纯靠运气,肯定也衡量过得失,预期的利益值得这么做。”
欢喜低头拨弄茶匙,“她承诺能解决潘嵘,怎么个解决法?会不会弄巧成拙造成更恶劣的后果,都是未知数。”
不管怎么说,还是太牵强了。
“可你找不出更好的办法。”连越见她脸上一股犹豫的态度,索性把话点明,“扳回舆论阵地,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闹的时间长了,徒增路人反感,连带着对缂丝匠人这个群体的印象也会打折扣。你是沈欢喜,已经不仅仅只代表自己。沈望能撑到现在,也担着很大压力。迟迟不解决,会影响他的东绫二轮融资。”
欢喜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被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给砸醒。顶着眼底两团青晕去开门,连越一阵风似地卷入,“你不是担心程嘉人空口放大话吗?我想法子打听了,那个潘嵘,以前还是靠她捧起来的。两人关系有点复杂……嗐,也没那么复杂,就一忘恩负义小狼狗。”
“不、会、吧?”欢喜正喝水,冷不丁全呛进嗓子眼,边咳边说:“按年纪,潘嵘比她小起码八岁啊?哎对了,程嘉人到底几岁?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少见识了不是?呼风唤雨的漂亮姐姐谁不爱?我要不是名草有主——”他及时打住,“要么说我家甄真眼光好呢。”
欢喜顶着一头沉沉雾水,摸着下巴道:“我觉得甄真最近是有点疏于管教。”
“师门不幸有没有?”连越二话没说,一个暴栗弹在她脑门上,“去,赶紧下去把早点买回来我就原谅你个逆、徒!”
豆浆油条小笼包热腾腾的香气里,师徒俩简单交流了一下这段八卦孽缘。
程、潘在一起好几年,虽没公开过,要想完全避人耳目也不可能。坏就坏在,潘嵘翅膀硬了以后有点飘,临了还把程嘉人倚重了多年的左膀右臂给拐跑。小姑娘年轻貌美心气儿高,自然也不甘心久居人下。
这可比吴丝桐一杯冷酒难堪多了。总而言之,以程嘉人的道行,拿下潘嵘问题不大。估摸那厮也留了些把柄被程嘉人捏在手里,不动则已,爆出来很难收拾。至于具体怎么操作,连越说用不着担这份闲心。
欢喜豁然开朗,嘴里塞着小笼包含糊道:“就是说,如果你不是唐总的儿子,又突然把甄真给拐跑,唐总肯定会追到天涯海角打爆你的头。”
连越这次懒得理她,推开洗手间的门,没两秒又尴尬地退出来,说:“赶紧把这事定下,好找地方搬家,老住酒店也不方便。”
她木木地“哦”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冲进去补救。前几天刚洗过的内衣还没干,全部一字排开,飘飘荡荡地挂在浴缸上方。
他难得一本正经,“欢喜,现在是还击的时候了。”
“知道。不过,我也有我的条件。”她正色道。
订单量再小,凭一人之力也是完不成的,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欢喜觉得不能把团体的利益都拱手让出去冲锋陷阵,提出的办法是:可以接受永久买断,但不能一口价。除去成本外,交易金额以两年为一个阶段递增。第一次在原基础上增长百分之十五,第二次百分之二十,每两年按百分之五的增幅上涨。
程嘉人的助理打电话来时,她便照直说了:“合作是长期的事情,一锤子买卖对双方都没好处。目前能完成螺钿缂这种复杂工艺的匠人,熟手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个,产量完全能够估算。而缂丝的织造周期比一般面料要长很多,这段时间内如果全无收益……就算我同意,他们未必肯。”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连越哪儿都没去,就歪在沙发上陪她待着,拿手机搜各种租房信息。
欢喜态度坚决,放下电话却忐忑难耐,在房里转来转去:“程嘉人说要考虑,也没说多久给答复。你觉得她会不会……”
连越打断道,“拖不了太久,大家时间都挺宝贵。真想拿下螺钿缂,就得赶紧解决潘嵘。”说着把屏幕举高,“这套怎么样?精装小两居,还有一个屋能当工作间,周边交通也便利。”
她伸过头,嗷呜一声惨叫:“我现在是落难不是度假啊师父,把我卖了也住不起。”
连越半点不慌,似乎对结果很笃定。只有欢喜坐立不安枯等到半夜,晚饭也吃不下,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时间。电话终于再次响起,是程嘉人亲自打过来,不过是打到连越那里。
她愣愣的,“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
连越这时才真正松口气,在沙发上坐得端直,仿佛能把任何地方随时变成课堂:“先恭喜你。她能找我,说这事明有戏。有些东西直接谈比较伤面子,才需要中间人传话。”
他俩聊的时间不长,统共十几分钟。连越挂了电话从阳台走进来,说:“程嘉人同意按阶段递增,增幅压价到百分之二十——是每两年,无论收益高低,往后也不再加码。还有,她要求立即签订合同。”
没等欢喜吱声,他接着道:“我感觉这就是她的底线,没法再争取了,已经替你答应下来。”
如果买断金额本身就不高,这个搞法跟白送也差不多。赚钱倒在其次,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官司。
连越是法人,对这项合作有大部分决策权,他认为可以接受,方方面面肯定都考虑过。欢喜咬了咬牙,“行吧。我那份利润不要了,拿出来给大家分,多少算个心意。”又问:“这么快签合同,真的没问题吗?如果她说服不了潘嵘……”
“那大家都要赔。”连越嘴角轻轻牵动,语气平和冷静:“程嘉人肯搭这把手,实属万幸。螺钿缂归了她,处理潘嵘的事会更方便。行业关系千丝万缕,不能往别人桌上伸筷子是江湖规矩。”
欢喜如今虎落平阳,其实没有更多选择余地。想想这两天发生的转折,跟做梦一样,“你说的也是,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我应该感谢她。她没想到我还会跟她谈条件吧,有没有生气?”
连越不置可否,含笑道:“她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有令人惊讶的胆量。”
第二天中午,三人在酒店大堂把合同签了,顺便一起吃个饭。
程嘉人对结果很满意,轻轻拍了拍欢喜的肩膀,“平心而论,价格你是吃了点亏。所以作为补偿,我想邀请你担任这一期《天桥之子》的评委。参赛设计师,你们从自己带的人里头挑几个合心意的,炒一炒热度就上来了,以后也好栽培。”
《V.G》主办的真人秀《天桥之子:寻找下一个天才设计师》已经办到第三届,收视率和话题度都很火爆。联合制作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王牌娱乐综艺,节目成了业内口碑的标杆,也是新人博出位最快速的渠道。
欢喜目前还有负面风评缠身,热度却一直不减,程嘉人正看中这一点。具备争议性的手艺人,就是流量的保障。她做事滴水不漏,面子里子都尽量顾全。利己的同时顺便利人,归根结底还是利己。大家和和气气把事儿办了,把钱赚了,以后还有其他机会。
连越求之不得,打起精神开始讨论流程细节。
欢喜对这些一知半解,默默地听和记。在手望时,所有追求曝光率的宣传都有专门的团队打理,她只需要露面,杂事无须操一点心,现在不同了。商业合作没那么容易,从确立意向,到估算风险、搭出框架、补充细节、利益分配……任何琐碎都得亲力亲为。
笑里未必都藏刀,实质上的东西却不容含糊。守住底线好难,什么时候让,让多少,会不会影响以后。一城一池的计较,都是经验和智慧的博弈。
不上真正的战场,腥风血雨永远只存在于梦幻般的想象。这个过程里,她开始渐渐理解沈望。像当初学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那样,渴望贴近他,懂得他。那些为难和妥协,看似不近情理的冷酷,站在同样的位置,就明白了。
温柔酸楚的心情,从隐秘的角落探出触角。午后阳光很慢,安忍地流泻在手指上。想念是无法控制的,他此刻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呢。
连越察觉她走神,不动声色地碰一下她的手肘,眼底露出责备。
程嘉人慢悠悠地开口:“带眼识人要当心啊,最好是选没什么背景的新手。那种本事没几两,小心思么打得滴滴转的就算了,我嫌麻烦的。以后踩着你出了头,翻脸不认还要釜底抽薪,何必呢。”
弦外之音呼之欲出,想必暗指的是潘嵘了。事过经年,早已没什么怨恨,只是云淡风轻的不屑。旗鼓相当的两个人才能做对手,选择凌霄之路,势必越走越孤独。
欢喜回过神,歉意地讪讪一笑,对人选已经有了决定。
程嘉人下午另约了茶局,看时间不早,打算告辞。临去前对欢喜微笑道:“回去以后,好好跟你的师父学——让这次合作尽可能圆满顺利,我相信你能做到。谁没事跑去卧薪尝胆呢,图的必然是三千越甲可吞吴。”
“吴”字上加重了音。她不是第一个肯在欢喜身上押注的人,认定在不久的将来,必能获得丰厚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