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从同样的梦里惊醒,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边,手中还捏着一片空白的纸。
欢喜已经离开。桌上只有这张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纸,安静地摊开。想来是她临走前,打算留下书信,终于还是没能写出只言片语,转身不告而别。
所有的犹豫不舍,徘徊思量,都已不必言说。她知道,他会懂得她。
爱有多深切,才得魂梦与君同。
他坐起身,惘然回想梦中所见的场景。潮湿的孤岛幽远隔绝,突然自寂灭中升腾起无数光亮,鳞次栉比,逐渐蔓延成片。明焰静燃,空灵多姿,将密实的黑暗撕出缺口。
匠人们纷纷提出要追随她离开的时刻,沈望脑中不可抑止地浮出八个字,“一灯照隅,万灯照国”。
她不擅长玩弄人心,也不懂诱哄和威压,却得到了这些原本排斥她的人最义无反顾的支持。一盏微弱而不绝的灯火,终将点燃更多。
沈望心里明白,以情怀为出发点,不裁员当然是更得人心的做法。但从发展角度来看,企业需要利润,更多的人才能有饭吃。缂绣一体的业务拓展,前景尚不明确,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只能是控制成本。
任何企业都有对决策不满的高层和员工,吴丝桐这次操之过急了些,把矛盾过度激化。她试图给所有人画一张饼:跟随我的方向,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困局都将迎刃而解。
但稍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种做法不会让企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顶多就是换一批人,让话语权暂时更替。
集团是一艘尾大难掉的船,刚从黑天鹅的金融风暴里侥幸脱身,遍布疮痍。正因为漏洞太多,才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有人都力图把自己从责任里撇清,但他很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逼欢喜当众向吴丝桐道歉,并非故意让她挨打站直。留下来负隅顽抗已无必要,与其全军覆没,不如破釜沉舟另寻生机。
沈望太了解欢喜,知道她绝不折腰的个性,是风中摇摆的破碎之花,坚定不移。
所有发生都在预料之内。要想不被恶龙吃掉,只有化身成为另一条恶龙。
他跟吴丝桐的重注,从一开始就没下在同一张赌桌上。只好逼迫自己回到冰冷的理性范畴,放逐欢喜离开这艘失控中的航船,不要一起共沉沦。而在内心深处,对她的认同和责任,从未结束。
手望盛名鼎鼎的原创缂丝手工团队,因一次竞标失败,主动请辞共计三十七人,手续办得很利索。消息一经传出,震惊业内。
作为补偿或者说奖赏,那天决定留下的人,都得到丰厚优待。叶秋成甚至破例提升了职级,按制度原该是三年一升,他因此离高层管理的核心更近一步。这是沈望一力主张的决定,没有人表示异议。
但这一切,远不足以安抚匠人们对前景的悲观和怨愤。尽管抄袭事件被明令禁止谈论,悠悠众口却如溃堤之穴,再也堵不住。
瑟瑟秋风摇落,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坚硬冰冷的土壤深处,植物的根块开始休眠,抵御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寒冬,也在默默积蓄力量,随时准备着,为遥远的春天再度萌芽。
手望为吴丝桐团队举办庆功酒会的晚上,连越独自开车去工作室找到欢喜。
他心怀怜悯地走过去,看到她在沙发上蜷缩着,轻轻颤抖。无论睡着醒着,都是一张绷紧的弓,从不对命运顺从,总是去做自讨苦吃的事。
脱下衣服盖在她身上,她立即警觉地醒转。在漆黑中依旧能分辨他的轮廓,说:“师父,我回来了。”
连越探一探她的额,笑容平静温和:“有什么稀奇,我知道你早晚要回来。”从沈望决定同吴丝桐订婚,用以交换手术顺利进行的那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肿胀溃烂的秘密,浸泡在谎言和妥协里不断恶化,要么破裂要么割除,掩藏不了太久。他只希望在最终的塌陷发生时,还有他们可以陪她一起面对,不至于孤立无援。
大雨仍在下,连越执意带她去酒店,“你需要好好休息。身体是打仗的本钱,这样子怎么行。”
欢喜一言不发地由他安排,依旧头昏脑涨。车将要拐出巷口,冷不丁靠边停了一下。连越按下车窗,指着小路对面说:“绿萝就是在那里被撞的。”
她浑身激灵,顿时清醒。雨幕纷乱摇晃,雪亮的远光灯照得满地青灰。那块地面湿漉漉,干净得一片落叶也寻不着。
也是这么深的夜里,绿萝下加班晚归,步行至此,被一辆酒驾的小轿车撞断了腿,不能再配合供体手术。是真意外还是人为制造的惨剧,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车速再快一点,如果那个司机没能及时刹住……欢喜抬手捂住面孔,不敢再想下去。
绿萝是那么温柔胆小的女孩子,当时该有多么痛多么害怕。这次欢喜没能像以往那样保护她,反而连累她饱受折磨。
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置身其中,亲眼看见现场,才涌起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绿萝是她自己选的家人,也是亲妹妹。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一直互为依靠,也甘愿为彼此付出代价。
连越重新发动车子,飞快地驶过事发地点,才说:“她在外地出差,大概还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两人已经多久没见面联系了。上一辈做错事,原不该成为她们之间竖起的高墙。欢喜卷起袖口揉擦发红的眼睛,很轻然而坚定地答:“我等她。”
不远处就有酒店,连越要过她的身份证,直接预付了一个月房费。欢喜大为意外,赶紧低声阻拦:“我身上有钱……也不用订那么久,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去租房子。”
他却不为所动,坚持道:“现在哪还有空闲找地方搬家?你先住着,这种事以后慢慢弄不迟。”
连越想让她住得舒服一点,定了商务套间。进去就把空调开到最大,又烧热水泡茶,喝完她才觉得缓过来些。
已经凌晨三点多,谁都睡不着了,满怀心事沉甸甸压在胸口。熟不拘礼,连越自去用冷水洗把脸,恢复了精神,就摆出长谈的架势坐在她对面问:“接下来怎么打算?这时候离开手望集团,以后肯定回不去了。”
离开是比较婉转的说法,吴丝桐在公司内部的通告是因抄袭开除,外加全行业通报封杀。
欢喜本能地摇头,“我没想过再回去。”
“抄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除的小污点,尤其对一个设计师。”他言辞锐利,“保全了叶秋成兄弟俩,你自己怎么办?我知道你不爱听,沈望那么操作,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既然他也束手无策,我还回去干什么呢。找个替死鬼来顶罪,然后踩着被牺牲的无辜者继续盘算利害?为难沈望,或者践踏自己的良知,我都做不到。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人在乎真相。”
连越吁一口气,“正因为真相太难寻找,更不是谁都有能力去面对,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选择相信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反正无论对错,坏事也不会变成好事。”
欢喜哑然无言,呆呆地望着茶杯出神。
他又道:“不过或许还有转机。现在有不少人相信你被设计陷害,所谓抄袭,不过是内部倾轧的闹剧。”
主动离职的三十七人,在缂丝行业里个个有名有姓,论资历都不是泛泛之辈。一边倒的舆论开始出现另一种声音,引起的反思和争议,越来越不容忽视。他们利用一切渠道实名发声,以半个当事人的身份,客观地叙述所知所闻,用名誉为沈欢喜的职业操守做担保。
缂丝传承凋零,好不容易有一颗新星冉升,任其在污名中陨落,将形成一损俱损的毁伤。就连留在手望的匠人,也有不少偷偷参与其中,各自发动业内关系进行澄清。
逆转发生在一夜之间,欢喜不关注网络热点,也不看跟自己有关的任何新闻,根本想不到还会有这种事。
被诬蔑抄袭,是每个创作者最深切的噩梦,光想想就不寒而栗。如果能用这种手段堂而皇之地排除异己,那么没有谁是安全的。如果不站出来,谁敢保证下一次不轮到自己头上?人人自危,反而形成空前的凝聚力。
她打开手机看了二十多分钟,心里充满酸楚和感动。深更半夜,都还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回帖,为她舌战辩论。看ID认不出是谁,可能素未谋面,也可能是曾经每天打照面的同事。是叶秋成,是叶景明,是在沉默中爆发的大多数。
可仔细想想,能在短时间内形成舆情力量的阵营,背后必有推波助澜之手,否则怎能与吴丝桐的大波水军相抗。
欢喜迅速恢复冷静,苦笑着说:“唇枪舌战地争下去,不会有结果,法律上也不能形成证据。他啊……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放任舆情恶化,热度当然会被别的新闻取代。可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关注下沉意味着盖棺定论,随时都可能泛起沉渣,对你有害无益。”连越凝望她的眼角眉梢,轻声道:“沈望或许手段激进,但从不会异想天开。只有极少数的人拥有左右结局的能力,你要做的,是成为其中之一。”
“……恐怕我没有那么大本事。”
“不不不,你不需要向所有人自证清白,只要让能够左右结局的人相信就足够了。”他静了一刹,好像在聆听窗外风雨,“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跟我去见一个人。”
上灯时分,霓虹流窜明灭,街车摇摇驶过。林立的旧洋楼散发颓靡之气,客船长鸣一声,自西向东离开港口。黄昏是外滩最静谧也最喧腾的时刻,庞大华丽的城市,被灯火涂满冰冷颜料,逐渐融入夜色。
欢喜受了凉,闷头睡到下午五点多才醒。来不及刻意打扮,花十分钟洗漱完就匆匆奔出酒店。坐电梯时朝镜子里看一眼,里面的女孩面容宁淡,呈现一种风平浪静的素白。穿洗得褪色的牛仔裤、系带球鞋。宽大黑棉T恤,太长的袖口包住手腕,又随意挽上去两层。整个人潦倒草草,谁能相信这是半个月前面对镜头接受各种采访的知名设计师。
多么恢宏壮丽的观相,不构成生活里可以形成依靠的真实。经受反复而粗暴的洗涤过后,只是凭空多了段记忆,以及剩下一双未曾被海市蜃楼所蒙骗的眼睛。
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刚洗过的头发还透着湿润,被风一吹就冷得哆嗦。捧住一杯滚烫的热咖啡渥在手心,逼进骨头里的寒意才将将退却。
她坐在江岸边咖啡馆的露天藤椅上,动来动去有点不安,低声问连越:“你要让我见谁啊,男的女的?我要不要准备什么?”
“用不着紧张,又不是面试。你们早就认识。”连越神秘地笑笑,朝左边抬了抬下巴,“来了。”
他也没有穿得很正式。休闲白衬衣,苔藓绿的粗布裤子,踩一双半旧的咖啡色麂皮翻毛短靴,气质怡人品味不俗。
欢喜放下杯子回头,一个步态婀娜摇曳生姿的身影正缓缓走近。女子挎一只鳄鱼皮包包,在寒风中裸露笔直的小腿,颤巍巍踩在细高跟鞋里,碎钻和金线的微光一闪一闪。镶皮草薄大衣底下,露出丝缎刺绣短裙的灰粉色边沿。
连越迎上去拥抱她,很西式的贴面礼。容颜出色的男子,从小到大受各种异性偏爱,对着谁都有大方自信的融洽。但人和人之间自有微妙气场,显然两人并非熟识。
女子态度亦很自然,随他款款落座,开口便叫出欢喜的名字,“好久不见。是我联系连越,想约你出来。”
欢喜怔怔地看了她五秒,在脑海中使劲搜索。女子保养得当,身材纤细如同少女,离得很近才看出有些年纪了。五官轮廓依旧明艳,粗长眼线在眼尾上挑成精致妩媚的弧度,一抹复古的奥林匹斯蓝……啊是她!
“程……程主编?”
《V.G》的主编程嘉人,早年在明唐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倒是林佩舔着脸拍马屁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那是欢喜在职场摔的第一个大坑,为此丢失了跟瑞士公司的合作订单。不过这些陈年往事,跟后来发生的相比,已经不值一提。
“连越说你决意从手望离职,不打算再走回头路。”程嘉人神色颇唏嘘,“缂丝吉他刚出来的时候,短短时日火遍了全行业……真是难得。怎么会突然搞成这样?”
欢喜低下头,并不想解释那些勾心斗角的曲折,只说:“巴基斯坦有句谚语,‘因为木头做了斧头的斧柄,才使得斧头能劈砍木头。’”
对方夷然一笑,应对十分敏捷,“那你有没有听过另一句,‘火烧地的青草,长得最快’?”
欢喜也笑了,听见她继续道,“去年沈老先生寿宴的时候,我也去了云容山庄,就是想看看你,可惜没见到。听说你跟沈望在一起了,身体又不大好,很少出来应酬。”
是有那么回事儿。那天晚上欢喜本来也要出席,半道却让沈妙吉胡搅蛮缠地给拦下。
“哦……我后来,去日本做了手术,已经没事了。”她越来越纳罕,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完全摸不清程嘉人的来意,难道只为了叙旧?那次见面,欢喜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统共没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互相留下不错的印象,却没什么实在的交情。
她疑惑地看一眼连越,“寿宴我没参加,不知道你来过,真是不好意思啊。”
连越没吱声,意味深长地勾起唇,等程嘉人自己把缘故说明:“你不露面,我也没待多久。吴丝桐碰巧跟我穿了同一件礼服,就让她弟弟把酒泼我裙子上。沈家那阵子也是诸事不顺,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怪没劲的。”
欢喜听得如坠云雾,全想不到还有这桩公案,尴尬地揉一揉鼻子,稍稍烦躁起来。又是吴丝桐,哪儿都有她,简直阴魂不散。
连越用温和语气安抚她的焦躁,“你猜怎么着,那条裙子,是程主编亲自设计的。限量款,一共只有那么三条,偏就撞上了。”
程嘉人拨了拨头发,姿势优雅毫不造作,“总是用这种下三滥的路子,不见得多厉害,被缠上也够麻烦。你跟她结出那么大梁子,以后还想在这行做起来,说实话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的事,我遇上不止头一回。”欢喜直视她的眼睛,半晌之后,苍白得脸上绽出嫣然,“因为被诬蔑被针对,就撒手不做了,才是真正的懦夫。”
毫无依靠独自向前,要么飞速成长抵挡一切,要么滑入颓废堕落。只要一口气尚在,她永远会选择前者。
程嘉人带着一种不知该笑还是该叹的复杂神情,想起两年前那个朴素倔强的女孩子。头回见面,就敢直冲冲地对着她说,“手艺掺不了假,差不多怎么行?差一点也不行。”
“你还和以前一样。”顿了顿又道,“也有点不一样。我看过不少你的采访,表现相当精彩。”
人都会成长的。兜山转水尝尽炎凉,言谈举止里少了几分稚嫩生涩,蜕变得更加沉稳出色。
闲话不多提,程嘉人开门见山道:“言归正传,今天来不是为了谈吴丝桐那点破事儿。我手头有个项目,想跟你二次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