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丝桐瞬间有难掩的惶惑,把脸转向一旁,避开他的目光:“自从跟那女明星打得火热,他在沈欢喜身上的心思明显淡多了。”
“这就是沈望聪明的地方。”昂山廷意见恰好相反,“表面上离开,不过是以退为进。你可别忘记,她这一折腾带走多少人。包括他们的行业关系,舆论优势,现在全都站在你的对立面。叶家兄弟俩受她回护,看样子也很承这份情。”
他们边说边走到僻静之处,声音压得很低。层叠的纱幔从四面垂挂下来,形成一个朦胧而隔绝的空间,可以看见远处的热闹,也能及时发现是否有人靠近。
吴丝桐阴沉着脸,缓缓回答:“如果那些人有用,也犯不着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得七零八落。倒是谢桥……到底什么来路?”她撇一撇嘴,神色很不痛快。
谢桥这么明目张胆地招摇,向来作风庄重的沈立却视如不见,实在让她倍感屈辱。除了沈妙吉偶尔表示同情和不满,沈家从上到下竟然没一个人为此言声。
她曾有意无意地在沈老爷子面前提过几句,得到的回应是没有回应。就好像沈望只是随心情换了个杯子,不值当拿到台面上来议论。杯子可以有很多,喝茶的、喝酒的、喝水的……再漂亮不过是其中的一种。
昂山廷站在距离她半步远近的地方,眼睛一直在警惕地注意是否有人路过。料是无人在意他们,方俯过身,用玄妙的口吻轻声说:“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东西扰乱目标。你也看见了,沈欢喜能做到的事,谢桥能吗?她甚至肯去为这个跟沈望绯闻不断的女明星量身打造缂丝吉他,他们的关系,或许远比你以为的要复杂。”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指节间把玩那枚光闪闪的硬币。用看不清的速度一翻腕,十分戏剧化地,就变作一朵火红南美石竹,细心别在吴丝桐鬓边。
“离开手望集团,不代表消声觅迹。沈欢喜另开一桌规矩自己定,沈望就不用在有求有予的威胁里打转。你们的婚礼,会越来越遥遥无期。”
漫长的流浪生涯,教给他无数教训,这是其中最实用的一种:中途不断改换目标,最后往往一无所获。
不需多言,吴丝桐已然意会。她低垂着头,抬手抚摸柔软脆弱的花瓣,说也是,“我管他和谁花天酒地乐不思蜀呢,总归跟沈家订婚的是我。而我压根就不稀罕从这个男人身上寻求什么忠诚、责任、感情之类的玩意儿。”
她软软靠过去,闻见他领口混合着微微汗液的气息。雪茄的辛辣芬芳,像黑甜鸦片。是有一点醉了,为这刹那电光石火,某时某刻的闪亮与温柔。
那她倾尽血肉孜孜以求的究竟又是什么?昂山廷笔直地站着,微微侧肩挡住她的身体,纵容这一时忘情。太危险了,他们本不该靠得这么近。可他没有退避,复杂的眼神闪动,仿佛蕴藏千言万语。
那朵石竹无限膨胀,占满了视线。回想起来,每一次当这个美丽猩红的女人带着诱惑攀绕而上,他最终都无法拒绝。真令人悚然心惊。
没想到是她先推开他。软弱疲惫的瞬间很快过去,吴丝桐恢复清醒,带着恋恋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气,朝左前方使了个眼色。
沈妙吉在找他,正茫然举目四望。
吴丝桐故作轻快地说恭喜,“听说你们好事将近。不知多少人跌破眼镜,她会赶在她哥哥之前嫁人。”
“不同的桌子上,有不同的游戏规则。婚姻本身并没有多重要,却是某些圈层的主流身份通行证。”昂山廷吁一口气,“像他们这种人,如果超过三十岁还未结婚并生育后代,会影响遗产继承的分配。沈老爷子每年都会重新确认遗嘱细节,沈望大概从未告诉过你这些——你当他不着急吗,他时间也不多了。就算他不急,死心塌地跟着他的那帮人,可是把身家前程都押在他身上,比如左一鸣父子。”
她愣一下,忽而掩口大笑,笑得弯下腰,“万幸,我跟我弟弟,就不会面临这种问题。”
昂山廷整了整领口,临去却又回头,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累了就找个地方休息。在获得真正的自由之前,要忍耐无数的不自由。”
吴丝桐留在层叠的纱幔后头,隔着浮光掠影,看他气态轩昂地朝沈妙吉走去,回到他应该出现的位置。
手望集团近日分别与两家医疗器械公司签订了股权收购意向书,正加快在生物医药领域的并购。他们靠做传统实业起家,这是未曾涉足过的新兴产业。昂山廷在其中可发挥的作用举足轻重,听说表现相当出色。
沈家多年的精心栽培此刻获得了丰厚回报,他的商业才华展露无遗,不容任何人轻视。
沈妙吉认定昂山廷只要有她,一辈子荣耀财富唾手可得,不用像那些空有才智抱负却缺乏运气的同龄人那样,从底层一点点攀爬,饱受排挤打压。昂山廷当然衡量过她所能带来的价值,也乐得配合,容忍她颐指气使的骄傲,更表现出对垂青的感激、珍惜和眷恋。内心却很清楚,这女孩所拥有的,其实不过是寄附在家族权力的基础上,被放大了的力量,让人盲目且自恋。
利益永远比感情更为诚实稳固。或者说,世上原没有比感情更缥缈虚无的存在,一子落错,满盘皆落索。
与此同时,欢喜拿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收拾随身物品。
她的东西很少,在佘山别墅住了小半年,左右不过几件衣裳几本书。东奔西走经历了那么多事,愈发清楚物质生活带来的表象愉悦,不是真正值得追寻的东西,更不可长久。
再多名利环绕,她也无法成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人。唯一底气,是独立而强大的精神,轻装简行,随时准备出发。
外面被浓重的夜色包裹,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下,心头一片清明雪亮。
临出发前,拿出手机打算叫辆车,电话突然响起。叶秋成言辞简短:“我想见你,你出来一下。”没等她回答,又说,“我就在门外。”
郊外的风声好锐利,天气日复一日地转凉。
欢喜披了件外套匆忙跑出来,手边拎一只不重的行李箱,脚上还踩着软缎拖鞋。果然发现叶秋成站在角落,眼眸沉沉无光。
见了面,一时倒静默了。七情上脸咋呼悲喜,那种姿态他做不来。到底年纪不轻,总还是要留点尊严。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灭,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叶秋成出现在此时此地,欢喜也没有太惊讶。她立在墙边,面容上有大丛蔷薇墨墨的影。暗寂,静美,像一团烧灼的煤炭,灼灼令人痛楚。
爱与隐忍共生,都是很痛很痛的,且寂寞。但不必试图倾诉,除了咬牙苦捱,真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已经知道,有些鸿沟绝非人力可以抹除。然而多悲哀,仍不能想象,在见识过破空绝响的烟花亮烈之后,要如何面对漫无尽期的灰。生命乏味苍白,冗长至无以打发。自她之后,恐怕连拿爱当借口消遣的兴致也没有了。
于是不自禁地问她:“这是要去哪儿?”
欢喜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眼行李箱,微微笑道:“去找能好好做缂丝的地方。就算花店不开了,花也还是会继续开的。”
叶秋成突然觉得好倦,横了心似地抬起头,“只是一份工作罢了,你又无须以此谋生,何必搞成这样。要留下并非难事,为什么不去做沈望的私人贴身秘书?”
这话忒刺耳,简直称得上羞辱。说完他立刻后悔,她有什么理由要对他事事坦白并负责?而他开车追出去,原本是想同她共进退的。
欢喜神色稍变了变,又孩子气地摇头,“你太高估我了。同你一样,除了这门手艺,我并没有其他的本事可以安身立命。”
她不信奉形式和虚荣,也不认为和沈望的关系是进入上流社会生活的捷径。事实上她为这段感情饱受磋磨,不得不在沸腾的人潮里翻滚,却不符合他们的规则,只能不断游走在社会边缘,宁可在喧嚣快速的时代里做一个倒退的人。
漂泊无定,与人群隔绝。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固定居所,没有房产和车子。账户里倒是有一笔还算数额可观的钱,是缂丝吉他所赚。抄袭官司失利后,也未必够用来赔偿。
“离开这里,是为了去做一些简单却重要的事情。”欢喜如是说。除此之外,并没有再解释更多。
叶秋成静静地看着她身后的建筑,“你有这样的倚仗,不难求功成名就,但你却想要那种独一的圆满。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孩里,最有野心的。你可知你所追求的东西,比名气前程更难企图。”
“我知道。这所有的付出,或许不过是泥牛入海。莫说对整个行业的推动和传承,连周全身边的人不受牵连也做不到。这是我对你,对你们最大的歉疚。”
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应对,“想开了也没什么,我早已接受。商业社会本质上是金钱游戏,规则残酷且固若金汤,只能由权力和欲望来颠覆。”早就认识到自己不是被命运眷顾的主角,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人。
“我不接受,这大概是我们唯一不同之处。”欢喜噗地笑出来,神情突然放松,从容地说:“我现在赢不了吴丝桐,更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就算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带着丑陋的戳记继续走下去。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恐惧和愤怒,不再畏惧将来还会发生的伤害欺凌。你能明白我吗,秋成……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去。但你们还有得选,是真的没必要一时冲动。”
他低了头,紧绷的面孔酸痛。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却没有回答。良久,才以微弱声气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不会走。”
要求所有人步调一致,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这次肯跟随欢喜改旗易帜的人数过半,已经堪称奇迹。以叶秋成的资历,倘轻率离职,会丧失原始股份的持股资格。按合同,公司可以强制要求转让,价格核算以上年度末经审计的净资产值为标准,损失相当惊人。
海上风急浪催,能在城市里获取一席容身之地不易。要吃饭要穿衣要体面地活着,总有现实要考虑。欢喜听了,着实为他松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还有将近二十人打算留下,有叶秋成在一天,他们的处境不至于太艰难。
“景明不能再跟我留下,吴丝桐势必容不得他。”他几番为难,还是说出心底隐忧。
欢喜晓得吴丝桐之流对待秘密的手段,默想片刻,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去我师父那儿。前事无须介怀,我会照顾他。”
“那最好。他跟着你,多少能帮上一点忙,我也比较放心。”叶秋成不再虚伪客套。
“以后会怎样,我还没有计划。只知道需要行动起来,不能留在这里重蹈覆辙。景明这个时候跟过来,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不至于太糟。”她温和诚挚地看着他,“我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会尽力。”
他郑重的神色令她哑然,掩口道:“又不是赴汤蹈火的,这么严肃干嘛。这里不好打车,你能捎我一程吗?”
叶秋成愣怔几秒,也跟着笑了。指着她的脚,说:“要走那么难的一条路,先去换双舒服的鞋子。”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挠一挠头,又赶紧折回去。没几分钟重新出门,蹬了双半旧的跑鞋,深海蓝条纹的袜子一长一短堆在脚踝上。因为脚伤的缘故,鞋子长出半个码,有点踢踏。
叶秋成已经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上车。”
欢喜猫腰钻进副驾,等了半天,他却没有发动。
“你真的想好了?”
“走吧。”她没回头,只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后。面孔淡然温柔,有一层信念镀上的光,“我在哪里不重要,我是谁才重要。”
叶秋成终于踩动油门,速度开得很慢。这里不是沈欢喜的终点,只是路途中暂时停留歇脚的地方。她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将继续前行。
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她要寻求的,远不止一份俗世安稳而已。
所以他注定无法让她留下。爱而不得,难度堪比徒手摘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像流水不定,有些人会结伴同行很久,然后渐行渐远走向不同分岔,还有些只是短暂打个照面,就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相遇和分别,只要记住那一段交汇的经历已足够。
得来有失,聚了会散。兜兜转转,概莫能外。
临别时,叶秋成到底没忍住,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霎时间醍醐灌顶,她突然明白什么。他也知道她懂了,不由得尴尬,“算了,当我没说。”
话未落,欢喜走上前,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坦荡真诚的拥抱,不容拒绝,也来不及退却。怀里落了一团火,熨平褶皱深处的匮乏跟渴望。叶秋成一直感觉孤独,他自认是个至为平凡普通的男子,不曾妄想此生会有如烟花般亮烈短暂的殊遇——或许不要遇到更好,不肯循规蹈矩的人,往往离心碎比较近。
他把这种自愿的麻木和迟钝,当成躲避人生磨难的硬壳,像只负重迟缓的蜗牛。如今甲壳被光劈裂,打开缝隙,于是痛不可忍。在这之后,他依然会缩回壳中,假装从未受过重创,掩好裂缝继续沉默地生活。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行使孤绝意志,在跌倒中不断出发,不惧枯萎地逆风盛放。这是他生命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叶秋成早已做出选择。
昏暗的树影下她喃喃低语:“这是借给你的。以后万一我再落难了,很难很伤心的时候,你要记得还我。”
叶秋成缓缓动一动,心中无限伤感。半晌,答了一个字:“好。”隔一会儿又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心血气力都是有限之物,不要总是把自己置身险境。愿你余生平坦,光芒万丈。”
一口气把车开出深巷,停在拐角,仿佛用光所有力气。暗粉的木槿花“扑通”一声坠在挡风玻璃上,他觉得自己彻底老了。
两年前,猛虎蔷薇工作室刚成立在霜寒露重的晚秋。绿萝在窗下栽种了许多爬藤蔷薇,如今枝叶疯长,灰灰红红的花朵和暗绿叶片铺天盖地。
彼时她病入膏肓,自知命不久矣,又无处可去,只好身无长物地滞留在这里。红尘里历经生死游荡一圈,如今两手空空回来,一切似曾相识。
用指纹打开门锁,街灯的光从百叶窗透入,分割成一道道斑驳。欢喜觉得觉得困倦,在长沙发上躺倒,闭上眼睛很快入睡。
后半夜下起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变大,如同蚕虫啃食桑叶,持续而旺盛。不时有雷电滚过。迷迷糊糊觉得好冷,没有力气起来开箱子取衣服,只好蜷起略显僵硬的身体,背上一对瘦而凛冽的蝴蝶骨凸起。
沉没在昏睡之中,浑身骨骼酸痛。仿佛走了好远好远的长路,衣裳全被淋透,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还是困在那条湍急河流的中央,水面上浮出一座形状狭长的孤岛。古榕苍绿,无数粗壮气根深深扎入土里,形成密林,是隐蔽无忧的乐园。
萤火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原来是无数小小的灯笼。火光在潮湿的风里不断冷却熄灭,欢喜急忙伸手呵护,又从怀中掏出火柴重新点燃。它们亮起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消失的速度,她很有耐心,明知是在做一件没有回报的徒劳之举,还是为这片刻璀璨而充满真实的喜悦。
借着最明亮的一盏灯笼,她看清沈望在河对岸伫立的身影。很想涉水而过,去到他身边,却知道此时还不可以。在心里默默地说,等我把这些灯一盏一盏全部点亮,你永远都能看到我在哪里。
半梦半醒间,门被推开。一个男子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在黑暗中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