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从不盼望“奇迹”。
他有猎手般灵敏的嗅觉和判断力,也有孤狼的胆色和狠劲。从小到大,每样事情都力求做到完美,像拧紧的弦,从未有片刻放松。一路以来辉煌的战绩,让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面临此生最艰难的选择,第一次看清内心的困惑和无力。
欢喜沉睡时的面容寒寂,像结冰的湖面,连呼吸也轻不可闻。仪器显示血压和心率都偏低,昂山廷给她注射了加大剂量的镇定药物,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沈望守在床边,时不时探一下手腕传来的微弱脉搏,才略放下心。
小楠被白天发生的事吓坏了,吞吞吐吐什么也说不明白,只会反复自责:“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病人,我只是个护士,二小姐说的那些我真的听不懂……”
沈望明白她的身不由己,没再难为小楠,径直去找昂山廷。
西苑的实验室依山而建,深夜尤为清净。沿着回廊走过去,除了虫袤,听不见半点人声。
他在半开半掩的花梨木门前停住脚步,空气里漂浮着流水般的音乐。纤细哀婉的声线如泣如诉,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开,又始终连绵不绝。那是首经典日语老歌,调子很耳熟。沈望侧耳听了片刻,原来是玉置浩二的《行かないで》,中文翻唱叫《秋意浓》。
“如果不知道,那一切都将成回忆……如果全然不知该多好啊……”
低沉的男声勾起回忆,让他有片刻恍惚。一声声“别走啊”,像薄雪上飘零的春樱。明知难以把捉,总是留不住的。
当年他们一起去日本求学,异国生活了数年,许多习惯已然根深蒂固,譬如煎茶和听三味弦。这个阆静的春夜,昂山廷在怀念什么呢?有些事没法再提,也不能当从未发生。人事已非,沈望不愿深想。
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里面却传来桌椅碰撞的声响,像是文件一类的东西仓促间掉落。
沈望没急着进去,透过书架,能看见昂山廷独坐在长窗前,正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
室内很暗,唯一光源是稀薄黯蓝的月光。昂山廷把散落的纸张和密封纸袋一起塞进抽屉,才说:“你来了。”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沈望突然觉得自己的造访,打破了某种隐秘而专注的心情。
昂山廷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宇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开朗温煦,主动开口道:“她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睡一觉就好。”
这间距离实验室最近的书房,相当于昂山廷的起居室。里面空间很大,布置却极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四壁放满专业书籍,做了滑动梯子直连到天花板。连屏风都被撤掉,区域的划分只用书架来间隔。像极了他的生活,朴素、洁净,处处透着遵循科学的冰冷气息。从不偏离计划的理性,多少显得有些索然寡味。
沈望对这间屋子很熟悉,走到唯一的小茶台前落坐。雕花铸铁炉里的炭火还有余温,红光一闪一闪。
昂山廷重新烫好杯子,给他倒上热茶。沈望接过来一看,是焙茶。深金茶汤里漂浮着褐色的番叶子,带一点烟熏气。他凑近鼻端闻了闻,赞道:“很香。”又放回桌上,不去碰它。
他很多年没再喝过这种茶,自从青山小夜子死后。
不知怎么回事,今晚总是很容易想起代远年湮的故人。沈望定定心神,“下午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见外。”昂山廷坐在他对面,月光从背后映照出剪影般的轮廓。他总喜欢待在暗处才觉得安全,仿佛太明亮的光线是一种刺伤。其实他只比沈望大两岁,相貌文雅端正,却给人感觉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的自信来源于学术成就,缺少那种与生俱来无所缺憾的豪情。和周围大多数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相比,从小受的环境熏陶,只让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昂山廷从来衣着简朴,说话谨慎到小心翼翼的地步。或许是少年时离奇惨痛的经历,让他对一切人和事都保持强烈警惕,过分老成持重,周身总笼罩着一层暮色般的阴沉。
在沈家长辈眼里,这种谦逊是难得的懂分寸知进退,因此得到更多信任。
而沈望对他的尊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十几年前的救命之恩,那也是彻底改变昂山廷命运的转折点。
此刻他正以手支额,从手指的缝隙里观察沈望的神情。他迷恋这种窥伺,只有当问题和沈欢喜有关的时候,对方那近乎完美的平静才会浮现裂痕。
沈望注视着茶杯中荡起的波纹,开门见山道:“关于欢喜的病,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听说赫文去了新加坡。”
这两件事听上去毫无干系,昂山廷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沈望的疑虑。太想要保护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任何可能的伤害都让他草木皆兵,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他没表现出多少意外,淡淡答:“周赫文的专业方向一直是脑肿瘤神经外科,去参与政府实验项目,对前途更有帮助。”
昂山廷随手将投影仪打开。白色幕布缓缓降下,显示出繁杂的文字、图表和公式。
“我是个医者,只相信科学数据。另一方面,医者也是人,会有恻隐之心。我不认为欢喜现在的状况,能承受反复的精神刺激。对病人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宣判死刑,而是给她一个轻易破灭的希望。在我见过的绝症患者里,她心态确实保持得非常好,这大概也是她能支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想打破这种平衡,所以暂时没有告诉你。”
沈望思忖片刻,得出结论:“这么说,宋绿萝的配型结果,吻合率确实有5个点?”
“有,但这不代表什么。”昂山廷打开激光笔,红点落在投影幕上晃来晃去:“通过靶向关闭RAD51分子,杀死恶性胶质瘤细胞,提高放射治疗的效果,尽量给侵袭性脑肿瘤患者延长生命周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持,而不是破坏。”
沈望没接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昂山廷低头抿一小口茶,神色温静如水:“我早就跟你说过,这种开颅手术,需要的配型低分辨,一般最少要6个点吻合。高分辨配型需要8个点,最好的是10个点吻合。然而几率太小,几乎不可能找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5个点确实也可以做,但是风险相对较大,成功率至多40%。过程中严重感染、排异率高发,随时可能导致多器官衰竭死亡。”
他的口吻客观中立,像在台上做学术报告,显得冷酷而不近人情。
不管再听多少遍,唯一的答案依然让人难以痛彻心扉。这种希望破灭的滋味,他当然不想让欢喜再尝试一遍。她是他不能失去的另一半血肉和灵魂,而非用来证明奇迹是否会发生的实验品。
窗外吹进浩荡晚风,夹杂几片离枝的杏花瓣,落进他的茶杯里打转儿。昂山廷把那杯没动过的茶泼掉,又换了一泡新的。他就是有这种不为所动的固执,无论对方能否接受,真相都无法回避。
做完这些,昂山廷关掉投影仪,“她家人那边什么情况,有消息吗?”
黑暗如同潮水,重新充满整个空间。沈望愣了一下,陷入沉默。不用问也知道,还是毫无进展。全国范围内铺天盖地的悬赏,在社会上引起过一阵广泛议论。刚开始热度很高,出现了许多滥竽充数的骗子,为得到酬金编造虚假消息。左秘书每天要处理掉大部分毫无价值的信息,筛选出有效线索,再一个个跟进调查。现在连凑热闹的看客也日渐稀少,寻亲变成无解的死局。
沈望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甚至找过不少业内极有声名的私家侦探,全是泥牛入海。那对抛弃亲生骨肉的夫妇,至今杳无音讯。
“即使由我的老师亲自主刀,也无法保证她能活着走下手术台。”见沈望僵住,昂山廷轻声提醒:“那么,超过半数的死亡率,你是否愿意冒险?如果做了决定,我就要改变目前的治疗方案,让她的体征指标在去东京之前,恢复到能接受手术的程度。”
做和不做都是死,唯一的答案清楚摆在眼前。沈望叹口气,“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我不是你,没办法替你去做这种决定。毕竟这一次,你还是有得选啊……”后半句他忍住没说出口:但有些人,再也没机会了。
沈望曾经一念之差,让另一个女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昂山廷长久难以释怀的心结。这种情绪总在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流露,又被不动声色地收住。
“我知道这很难。”他直视沈望,用悲悯的口吻续道:“要能分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不叫选择,傻子才会去选错的那个。很多事左右都是错,所谓选择,就是在两种结果里选一个能承受的。”
沈望抬起头,像是笑了一下。昂山廷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很快意识到对方作出了决定,而那并不是他想要的。果然,沈望清楚地说:“我不能再等下去。”
百分之四十存活率,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哪怕争取过后还是不行,也不能再看着她在痛苦里夜以继日地凌迟,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昂山廷喃喃:“一旦手术失败,她会立刻停止呼吸。”
“在两种结果里,选一个能承受的。”沈望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两种选择都可能得到最坏的后果,无非早与迟。沈家目前的状况你很清楚,沈妙吉闹成这样,今天是你拦着,下次呢?就算欢喜能等,我也没把握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会对她造成致命打击。”
“妙吉没提过吴家的事,她知道轻重。”
沈望不在乎这些委婉的劝解,轻晒道:“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声染上任何污点,也不想被当成凶手,无论直接还是间接。”
“从把欢喜带回来那天起,我就清楚最糟的结果会是什么。”说这些话时他依然冷静,双手静静放在膝头,从坐姿到神情没有半点失态。
用绿萝的脊髓配型进行手术,是没办法的办法。沈望一直不敢拿欢喜的命去赌,宁可一等再等,万一能找到她的血亲呢。可如今局面变得复杂,他已经自身难保。继续耗下去,让欢喜像任人摆布的木偶一样苟延残喘,未来只会更加莫测。不如放手一搏,也好过把她留在危船上共沉沦。
昂山廷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沈望的决然,只要狠下心,没有任何东西不能舍弃。他的心到底是不是血肉做成?又或许他对沈欢喜的爱,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深刻。反正类似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想到这个,昂山廷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他以为欢喜的死亡判决能刺伤他,也确实怀着这种隐蔽的恶意,可沈望不为所动,看起来已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他略别过脸,语气却很坚定:“作为医生,我不会提出任何倾向性的建议。但作为兄弟,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她从小练空手道,身体底子比一般人强,如果好好维持,存活期有很大可能超过半年,甚至更长。这段日子将是你们最后的时光,真要亲手舍弃?用5个点的吻合度去冒险,她会死的。”
说到此,昂山廷心底一惊,突兀地换了话题:“吴家那边,你已经有了决定?”
“以后不要再轻易说‘死’这种话。”沈望目光暗沉,低低道:“欢喜现在还活着,也有百分之四十治愈的可能性。我不希望你每次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把她当成注定失败的临床数据。”
他不肯直接回答刚才的问题,昂山廷却听懂其中意思。就算沈望现在还没完全下定决心,也已经有了松动的余地。此一时彼一时,谁说得准明天会如何。
昂山廷的视线在左侧书架上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你对吴丝桐还有印象吗?我是说留学那会儿,她早就认识你。”
这次沈望答得很干脆,“没印象。”
“时间过得真快。”昂山廷无奈地笑笑,“你当时啊,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早知今日……”
话没说完便吃惊地发现,沈望在站起身的瞬间晃了晃,单膝着地才没有摔倒。他呼吸有点喘,面色泛白,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昂山廷回过神要去扶,沈望已经撑着椅子站稳,自嘲道:“老毛病了,不要紧。”
昂山廷皱眉:“又胃疼?你最近酒喝得有点多。”说着去抽屉里拿了盒药。
沈望接过来直接放进口袋,看样子没打算在这儿吃,“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个会。”又在昂山廷肩上郑重地拍了拍,“辛苦你。”
他敛容系好身前的纽扣,离去时背影挺直,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沈望。
昂山廷大概还有别的客人,不方便久留。弯腰撑在地上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撇过角落,发现书架后闪过一小片颜色鲜艳的裙角。当时光线太暗,沈望疑心自己眼花,并不十分确定。
来的大约是位女客,比他早到一步。桌上两个茶杯,并不是为他准备的,昂山廷知道他不喝焙茶。裙衫的主人应该是听到有人突然到访,才匆忙回避。能被请到此处见面,说明他们关系已很熟稔,又还没到能当面介绍的程度。
这么多年,昂山廷身边从未出现过女伴。沈望没在这事上费太多琢磨,反而觉得有点欣慰。当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对这个人的判断,彻底错得离谱。
门外的脚步逐渐远去,过了很久,唱片机的音量被调大,一个轻飘飘的女声跟着哼唱起来。
昂山廷抬起眼,“隔墙有耳,说不定他去而复返。你不怕?”
“刚看完一场兄弟情深的好戏,开心还来不及。”女孩依旧藏身在书架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这么反对马上进行手术,是因为成功率比所谓的百分四十要高吧?”
“这话从哪里说起?”昂山廷目光垂地,听不出情绪,“沈欢喜早在刚发病时就接受过权威专家的会诊,还不止一次,得出的结论跟现在没什么不同。”
跟有钱人谈恋爱的好处就是,生了病立即可以得到最好的医疗条件。但买不到的东西同样很多,比如健康和生命。
女孩轻巧地转了个圈,姿势像在跳舞,扬起手里的一张纸说:“那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昂山廷脸上变色,发现来不及上锁的抽屉拉开一道缝,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动过。
“还给我。”
“不行。”女孩的笑容美丽而无辜。她将报告单叠好,小心地放进手包最底层,才说:“你的提议我考虑过了。机会稍纵即逝,所以要抓紧眼前。如果没有这个,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在沈家长大,又没有任何把柄的人合作呢?”
不能牵制,意味着无法掌控。她执意要留下那份检测报告挟以自重,防止日久生变。
昂山廷拧紧眉头,半晌之后恢复常态:“我以为,两个人达成合作,只需要有共同的目标。在没有更稳妥的选择之前,咄咄逼人并非明智之举。如果沈欢喜活下来,你觉得沈望肯娶你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甚至根本不记得你啊……吴丝桐小姐。”
吴丝桐听了却不以为意,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道:“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沈家明明对你有恩,你却狠得下心做这种手脚。究竟为什么这么恨他啊?失去挚爱的痛苦,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如果沈望不肯松口,你甚至没有跟我谈合作的资格。他的选择很多,联姻也不是非吴家不可。”
吴丝桐很自信:“但对你来说,我是最合适的那个。绣花枕头多的是,就算当了沈家少夫人,对你也没多大用处。而我不一样,我想要的不是什么情情爱爱,沈望另有所爱又如何?我根本不在乎。”
她绕有深意地摸了摸手包,侧脸在朦胧微光里有种模糊的媚态,“有这么好的盟友,我相信这一天很快会来。”
昂山廷坚持反对手术,理由是吻合率不足以构成治疗条件,如果强行尝试,很可能直接害死欢喜。
但他没说的是,80%的患者能在父母、子女、同胞、堂表亲之间找到半匹配的供者,可欢喜是稀有的亚孟买血型,绿萝的匹配度竟能达到五个点,理论上几乎不可能。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奇迹”?这让昂山廷第一时间意识到,寻亲的结果或许近在眼前,却一直被忽视。于是他瞒着所有人,把样本送到国外做NDA对比。
结果印证了他的猜想。沈欢喜和宋绿萝,并不是亲密得像姐妹的朋友,她们就是亲姐妹。两人在念大学期间认识,相伴多年却对真正的身世一无所知,所谓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此。
那份检测报告末尾有明确日期,能证实昂山廷早就知情却选择隐瞒。这让他和吴丝桐紧紧捆绑在一起,像两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辨认出同类的气息。
拂晓将近,欢喜从浑浑噩噩中恢复意识,觉得头晕。沈望忙到下半夜又来看她,就凑合睡在隔壁,听动静还没醒。
她没力气动弹,在床上躺了半晌,神思飘得很远。又过一阵,小楠进来给吊瓶换药,刚倒好热水,便被沈望从身后接过,“我来吧。”
他喂她喝了小半杯,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提那件事。挑明了更好,不必再悬着心粉饰太平。糟糕的变故已经发生,她帮不上任何忙,最起码不要让他一遍遍地解释。
关于手术的决定,欢喜平静接受了。她很清楚,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尽管成功率不高。
最近她频繁地重复同一个梦境。在九溪乡下的树林里转来转去迷了路,奶奶要独自去往河对岸,却不肯带她一起。木桥年久失修很危险,欢喜拼命想要阻止,可怎么也追不上。奶奶对她说,等你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再来看我。
生病的人容易敏感,总觉得是关于离别的预兆。
“我梦见奶奶了。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她会不会怪我狠心?我真的很想她,我要是死了……”
“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头打磨成戒指,日夜戴在手上。”沈望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压制了一会儿情绪才继续说,“旭川先生是昂山廷的老师,脑神经外科领域最顶尖的医生。由他主刀,不会有事的。”
不论怎样,让结果揭晓吧。她已经跟疾病抗争了七个多月。那绝不是一段可以轻描淡写回忆的日子。分分秒秒,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损坏,在失明的恐惧里无声崩溃却束手无策。漫长的拉锯,把身边每个人都耗得筋疲力尽。
自从旧疾复发,实情一直瞒着奶奶。这是说不得的苦衷,怕老人家受不了刺激。解除收养关系后,奶奶很快被送往美国,彼此失去联系。付出无数心血却养了个白眼狼,老人或许还在生气,为她的绝情和没良心感到难过。
但时间过去,失望会渐渐平复。而死亡,死亡是不可逆回的,最彻底的分离。没有什么比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残忍。
他们平时很少谈这些,如今做了决定,彼此都坦然许多。欢喜经常想,两个茫茫人海里的陌生人,能跨越山海相识相爱,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先走的人拥有大极的幸运,因为活着的那个,注定要承受更重的悲痛。
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争论过老了以后谁先死这种话题。沈望说,你可以当我懦弱自私,也可以当我是贪生怕死。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我舍不得。
这怎么会是自私。有多爱,就有多少牵挂和不忍,宁可自己来担下这种痛,也要给对方从始至终完整的爱情。
以前他们难得有机会见面,连打电话她都不忍心先收线,现在却要早一步离开尘世。多年后欢喜回想起来,觉得当时沈望的痛苦和压力要远大过她。即便如此,他依然作出承诺,不会把她独自留在漆黑冰冷的泥土里,不让她冷,不让她害怕。
这比教堂里的誓约更神圣郑重,虽然没能嫁给他,此生亦当无憾。
欢喜看不见沈望的脸色苍白得有多可怕,只觉出那双手很凉,她试图用脸庞去温暖它,“有坏事,就一定会有好事,要耐心地等一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遇上方知有。”
聪明人都很容易厌倦。沈望有个逻辑精密的大脑,谨慎、冷静,内心强大到坚壁清野。活在绝对安全的理性和规则里,时间长了,会把孤独当成常态。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也无法去爱一个失控的自己。
所谓的爱不过是激情和贪念,带来的危险痛苦远大于快乐。在遇上欢喜之前,这就是沈望对于亲密关系的全部定义。
小王子认为世间的每一朵玫瑰花都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小狐狸看懂了他的冷淡自负背面,那颗想要去爱又害怕受伤的心。欢喜就像那只小狐狸,天生懂得世间最温暖明亮的感情。
她教会他的爱,无关占有和掌控,不包括精心算计的得失衡量。这种“相信”,让他拥有面对未来人生的力量。哪怕那个未来里,不再有她。
沈望深呼吸几次,再抬起头时,语调已恢复轻松:“有个小惊喜,等一下。”
他找来笔记本,连线后打开,接通了视频电话。只闻其声,还是一贯风流倜傥的调调,“织女啊,有没有想念为师?”
欢喜惊讶地捂住嘴,带着零星泪痕的眼角笑得弯起来。连越跟明唐集团渊源太深,这也是他不方便在沈家出入的原因。住进云容山庄后,他们再也没机会见面。沈望让她安心养病,跟外界的接触全都断掉了。
欢喜有点手忙脚乱,飞快地在脸上抹两把,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连越先开口,语气里夹着惆怅:“大家都很挂念你。”
欢喜竭力坐端正些,“我挺好的,整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养胖了。”说着还捏一把自己的脸,“不信你看。”
对面静了静,似乎在打量她。脖颈那么细,显得脑袋摇摇欲坠。裹着羊毛披肩,也能看见肩胛骨消瘦的轮廓。她口中的“胖了”,不过是因为药物作用造成的面颊浮肿。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是清醒湛亮如初。
“你们呢?工作室做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连越心头拧成麻花,尽量挑些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有沈欢喜的金字招牌,订单多得挑不完。你啊,快养好身体,赶紧回来给为师分忧。”
沈望在旁边默默站了会儿,也没打招呼,悄声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欢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皱着鼻子调侃连越:“你现在腔调怎么老气横秋的。”
“能不老嘛。每天就只有24小时,又要忙工作又要打发烂桃花。”是甄真熟悉的声音,拖长了调子憋住笑:“没了你这个好徒儿贴身保护,怕挨揍怕得睡不着觉。所以咯,在这种紧张愉快的氛围里,他那一头秀发日渐稀少。”
换做往常,连越肯定早就气急败坏地打断:“并没有!你别听她瞎说,毁我一世英名。”
可等了很久,对面都没有动静。
跟甄真在一起之前,连越的花花公子头衔并非浪得虚名,隔三差五就有情债寻上门需要打发。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发生那么多事以后,连越离开了明唐,他俩的感情却一直很好。尽管性格南辕北辙,相处起来却有别样的默契。
如果他们还是老样子,自自然然地互掐斗嘴,反而令人放心。欢喜疑惑是不是信号切断了,小楠也不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调试。她可以靠记忆和练习,应付生活里的大部分事情,还有更多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像所有失明的人那样,下意识地地伸出手悬在半空,又茫然缩回去。
过了十几秒,对面叹一口气,语调夹杂酸楚:“欢喜,你变了很多。”
欢喜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变丑了?不会吧,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别吓我。”
连越干涩地苦笑,再次细细端详。她坐在一架银丝翠纱屏前,上面用云母和玉石绣出大丛海棠。面容清透如水,身上散发一股温柔。浓艳对素淡,令身后的珠宝锦绣失了颜色。
她看不见甄真在拼命掐他胳膊,只听到连越说:“你过得不好。他那个妹妹……换以前我不担心,现在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欢喜欲言又止,想摇头,却怎么也摇不下去。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既然来了这里,有些事早就想到了。”她强作欢颜,“师父你知道吗,我就快做手术了。沈望找了很厉害的医生,会治好的,我们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
这个消息并没让连越惊讶,沈望肯定私下里跟他知会过。他们都想让她活着,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得选。
“最近沈家也不顺遂,我又不能去看你,怕让你有为难的地方。我认识的欢喜总是自信满满,凡事都能应付,胆子大心也细。现在呢,畏手畏脚的,连说句话也言不由衷。身边有人和没人,完全是两个样子。”
欢喜抚抚眉眼,盖住神情里的哀致,转过脸朝向别处。过去常听奶奶说宿命,还觉得一把年纪的人太悲观。现在却觉得很有道理,人活在世上,有些东西就只能受着。她能怎么办呢?
连越略沉默片刻,“手望的事我听说了,这跟你没关系。你一个门都出不去的病人,哪里影响得到集团决策层面的问题。沈妙吉找你挑衅,纯粹是发泄私愤,不用往心里去。”
欢喜暗暗吃惊,没想到连越会毫不避讳地跟她谈这个,克制不住追问道:“真的很严重对不对?那你们……”
能说上一次话不容易,连越态度很直白:“东绫投资那个项目,他当时也跟我提过。我呢……有自己这方面的顾虑。觉得时机不大成熟吧,最终没能达成合作,倒是不受影响。不过——”停顿之间,连越考虑的时间长了些,“有时候下一盘大棋,要提前布很多局。眼前的顺遂与否,不是那么重要。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时间,或者运气。沈望确实为你做了很多,你要好好保重,这些付出才不算枉费。”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中格外沉着镇定。连越是明唐创始人唐舜华的儿子,名副其实的商门二代,自幼耳濡目染,这些话比空洞的安慰让欢喜更觉可信。
商海浮沉,情势瞬息万变,说不好哪块云彩上有雨。听连越的意思,情况或许没有沈妙吉说的那么糟。以她目前浅薄的认知,还无法想透其中隐藏的部分。那是另一个世界波谲云诡的一角,跟男人们的野心和欲望紧密关联,也是沈望人生里无法脱离的轨迹。
为了让手术顺利进行,昂山廷开始改变治疗方案,对她的身体又是一次考验。药物的减少和替换都需要反复斟酌。最明显的不良反应,是精力更加不济。视频不到二十分钟,欢喜撑不住露出倦态。匆匆结束通话后,小楠马上进来给她量体温测血压。
难得有机会能跟旧日的挚友联络,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绿萝竟然没出现。沈望对此不作解释,总是含糊地一语带过。欢喜满心疑惑,又不敢追问,体谅地想或许他另有安排。
说是马上准备手术,过程并不简单,最少也要三个多月。
她太消瘦,光体重就达不到标准。首先得增强体质,饮食和生活作息全部跟着调整,循序渐进地开始锻炼。时间一晃而过,一个月后,欢喜逐渐适应,精神和气色都比之前好太多。除了视觉无法恢复,几乎看不出是身患重病的人。
天气炎热的午后,她甚至可以在院子里荡一小会儿秋千。熏风拂过面颊,有点茸茸的痒。一个身影慢慢靠进,脚步落在青草地上没有声音,在她身后站定。小楠不做声地让到一边,欢喜很快便察觉推动秋千的力度有所不同,知道那是谁,转过脸笑道:“不是说这趟出差要很久吗,几时偷跑回来的?”
沈望不说话,只是站着,挺拔身姿显出强撑的疲惫。
石桌放着下午茶和点心,他把右边胳膊带的黑纱摘掉,才搀她从秋千下来。时差还来不及倒换,沈望将近四十个小时没休息,有点头晕目眩。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素黑纱布上,昭示着一个不能逼视的坏消息:前日凌晨,郭碧漪于洛杉矶圣莫尼卡医学中心因脑梗病逝,享年八十六岁。
沈望得到消息匆忙启程,已来不及见老人最后一面。除了临终关怀的护士,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也不曾留下任何遗言。奶奶这个年纪,心脑血管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他原以为是病情突然恶化,后来才听到消息,在郭碧漪发病的前一天,沈妙吉去探望过。停留的时间很短,不确定说了些什么。
左秘书的独子左珈陵在洛杉矶集团分部,离得比较近,算是唯一的知情者。他对此另有猜测,或许老人突然得知孙女的情况,一时承受不住。郭碧漪病发后陷入昏迷,彻底口不能言,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也没法深究。沈妙吉一贯顾前不顾后的德性,沈望心知肚明,并不需要他提醒得那么彻底。
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祖孙,就此天人永隔,欢喜却还蒙在鼓里。这个紧要关头,一点差错都出不得,当然不能马上告诉她实情。可是能拖多久,沈望也不确定。将来总有一天,欢喜会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或许会怨恨他今日的隐瞒,以及种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
他在很近的地方静静看她,依旧没有说话,盖在额间的手指颤抖,姿势很痛苦。
暂时摆脱了化疗的折磨,欢喜今日心情大好,对沈望的反常浑然不觉。往边上挪开一些,拍拍石凳子让他坐,又拿起塔盘里的糕点,掰开来闻一下,“豆沙馅儿的,不是齁甜的那种吧?”
沈望勉力笑笑,却不大自然:“他们都知道你口味偏淡,不会放很多糖。要是有胃口,就多吃一点。”
她虽看不见,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里面肯定放了艾草。艾草揉的是青色,加一点鼠曲草才会变成翠绿。小时候在老家,清明前后奶奶都要做青团子吃,我要爬到树上去采松花粉,味道跟外面卖的不一样。还有酒酿桂花糕,是绿萝的最爱,每次都要买好多……”
欢喜欲言又止,终于忐忑地问:“我什么时候能跟绿萝说说话,我想她了。反正早晚都要见面的不是吗?”
“暂时不太方便。”他有心事,口气难免沉重起来,“要配合手术的,可能不是她。”
“……什么?”欢喜一时愣住,讷讷地张口,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石板路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来人没有靠近,站得远远地对这边招手。沈望走过去,认出那是沈顾北身边的管家华叔。
华叔没说别的,只让他马上过去一趟,爷爷要问郭碧漪的后事料理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