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尽生命也要坚守的东西,小楠愣了半天,没想出来。欢喜低下头抚摸自己的手指,笑容羞涩又坦荡,说我有。即使为之付出性命,我也愿意。
一个有所牵挂,却做好准备随时上路的人,会认认真真对待眼前的人和事,务求干净清爽。肉体衰亡后,留下的不该只有遗憾。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接受,伤痛会变成沉重的负担,继续纠缠在她爱过,也爱过她的人身上。
当时小楠就想,她每天握着那把紫檀木梭子,或许并非为了不能再做缂丝而悲伤。她用它完成过非凡卓绝的作品,那才是她认为最有价值的存在。
关于这女孩和沈望之间的传言,花样百出从未停止,小楠多少听过一些。从一开始的观望、揣测、怀疑,到熟悉和认同,两人逐渐建立起一种超出普通医患的信任。山庄远离市区,清净得过分,日子难免枯燥。所以平时有什么烦恼,小楠都愿意跟她倾吐。
欢喜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在默默聆听,从不轻易发表见解。当她决定开口的时候,语气里总有一种能让人静下心来的沉着。她摸到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掉,柔声说:“躲起来哭鼻子解决不了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楠抬起红肿的眼皮,嗫嚅道:“赫文今天早上走了。”
“走了?”欢喜很意外,难以置信地低喃:“走哪儿去了,什么意思?”
“我们都来不及见面,他只给我发了条信息。昂山医生要他去新加坡参加一个实验项目,多长时间说不准。他也觉得太突然,可是……”
周赫文是昂山廷同校的师弟,还没毕业就跟在他身边当助手,一起做了不少研究课题,是公认的最佳拍档。在欢喜印象里,赫文是个大方开朗的年轻人,和小楠的恋情更是众所周知。
“实验室好像跟政府有关,保密严格,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这种机会对医学生很难得,是没办法拒绝的。更何况,昂山医生特别坚持。”
“他只是跟你道别吗……还有没有说别的?”
小楠摇头,难过地伏在沙发扶手上,“他说这次一走,三年五年都有可能,不想耽误我……然后电话就打不通了……”
欢喜想了想,语气有点迟疑:“昨天晚上,昂山医生跟沈妙吉闹得不大愉快——是因为我的缘故。沈妙吉把脚扭伤了,昂山医生坚持要送我回来,才让赫文去照看她。”
难道他们之间又起了冲突,沈妙吉故意拿赫文撒气?这只是个得不到证实的猜测,所以她没继续往下说。昂山廷公私分明,按道理不至于为这种小事,就匆忙调走自己的左膀右臂。
小楠只顾闷声掉泪,哭得肩头一抽一抽,嗓子全哑了。但是另一个声音突然尖锐地扬起:“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原来这就是你每天干的事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你身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一开口就夹枪带棒,不用说又是沈妙吉。
欢喜听见动静,扭头朝向门外。隔着朦朦胧胧的薄纱屏风,那脸上分明是看傻瓜的表情。正因为知道对方根本就目不能视,这种态度尤其让沈妙吉气急败坏。
她是有备而来,还刻意打扮过。穿剪裁考究的折扇式连身裙,蓬松卷发拨到胸前一侧,像只瘸了腿依然斗志昂扬的孔雀,有种咄咄逼人霸道的美,专横多过妩媚。
小楠措手不及,想也没想就跳起来拦在沈妙吉身前,“二小姐,您不能进来。”
沈望绝不允许沈妙吉私下接近欢喜,自从上次闹过以后,一直勉强相安无事。偏他昨晚留宿了整夜,暧昧消息想必已经传遍。如今沈望人又不在山庄,外面几个年轻女佣一看来的是沈妙吉,知道不好招惹,干脆假装没瞧见。
沈妙吉被堵在门口,怒火瞬间燃起,扬声斥道:“你干什么?!”
疾言厉色把小楠吓得不轻,可她没往后退,固执地张开双臂挡住去路:“沈先生吩咐过,您不能进这个房间。”
沈妙吉自然不把一个小小的护士放在眼里,狠剜了她两眼:“方若楠你吃错药了?领的是谁家薪水不知道吗?吃里扒外学得挺快,胳膊肘尽朝外拐!今天没你什么事,让开。”
她每说一句,小楠就浑身一颤。24小时恒温的房间里,背上不断渗出冷汗。这只是一份待遇优渥的工作,按合同她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不用带入任何私人立场和评判,更没必要搅进两兄妹针锋相对的浑水里。
她心里很慌,不敢想沈妙吉要对欢喜做出什么可怕的事。窒了片刻,选择依然不变,“不让您进去,是我的职责所在。”
沈妙吉冷笑一声,懒得再多费唇舌,挥手去推她的肩,“沈欢喜你出来!躲着不敢露面算什么本事?你那么怕我啊?果然做贼的都心虚!”
“我只看见一个贼喊捉贼的跳梁小丑。”欢喜站起身,缓慢地走到屏风旁边,嘴角微微上扬:“明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就花大价钱让人去偷我的作品掉包。如果不是你哥哥想方设法把新闻压下,手望集团的名声会不会变得更糟……你猜?”
提起南京博物馆这事,是沈妙吉活了二十多年最大的挫败。尽管她搜集了无数欢喜过去的“黑料”大闹赛场,让对方的首奖资格终被取消,可这么一来,沈家传了数代的古董缂丝《梅鹊图》也等于白捐,还引发一场严重的公关危机。
在大众的记忆里,只用一种颜色的丝线和柳枝条拿下首奖的名字唯有一个,那就是沈欢喜。曾经赢过和从未赢过,到底有着云泥之别。
“你胡说!宋绿萝的弟弟自己见钱眼开,偷了那破玩意拿来勒索,别以为沈望向着你就可以颠倒黑白!”在沈妙吉眼里,所谓掉包事件就是一个贪婪的圈套。她确实不认为自己有错,只要不认就没有定论。
小楠死命抱着她的腰,被推搡得东倒西歪险些撞到门框上,口里还在不住地劝:“她是病人,不能受刺激,您有话就在这里说吧!二小姐……二小姐别这样……”
巨大的羞耻和愤怒让沈妙吉几乎失去理智,无奈脚踝上的伤还没好,推搡也用不上劲,一时僵持在原地。
小楠趁这空隙大声呼救,喊得嗓子都劈了,外面终于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沈妙吉把门咣地甩上,用力骂了声“滚”。那些脚步便刹住了,像碰上铁壁的玻璃弹珠,四下消散无踪。
欢喜见识过她不达不目的不罢休的固执和扭曲的自尊心,也知道小楠必定拦不住,终于开口道:“让她过来吧。在这个地方,想要伤害一个人,不一定非得当面动手动脚。沈家人还不至于那么蠢。”
他们爱惜名声胜于一切,更擅长的手段,是交换和收买,以及真假难辨的谎言。适当的谦卑和极度的傲慢,要视对象而定。
这间屋子和过道门廊,全都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欢喜认定她既然大张旗鼓地来了,就不会给自己留下口实。
沈妙吉还很年轻,是手望集团最有资格的继承人之一,这带给她无限试错的特权。她对争议无所谓,对荣誉却非常在乎,只要那些传言配得上她的身份就行。就比如,对沈家千金来说,买通工作人员在赛场大屏幕上播放对手的隐私照片,不过是闹着玩。换了任意一个普通女孩,足以身败名裂——欢喜就是现成的例子。
“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无话可说。”欢喜脸容镇定,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果你今天来是为了旧事重提,没有必要,我也不想听。你的长辈难道没有警告过你,平息丑闻最好的方法,是闭上嘴?是非曲直不是光靠花钱就可以掌控,你越想呈口舌之快,反而在不断提醒那些从没有忘记过的人。”
小楠刚松开手就被推了个趔趄,难过地望着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她一定用了很强大的意志,才能让虚弱的身体站得那么笔直。换做以前,小楠要担心的是沈妙吉会不会被揍。今时今日,就算旁人什么都不做,欢喜也命不久矣。
意外的是,沈妙吉失去阻拦,反而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张牙舞爪扑上来。失控的情绪在纠缠里一股脑发泄完了,她抚一抚裙角,嘲讽的嘴角挂着奇异的酸楚。
“你没话说,我有。”
她走到欢喜面前,逼得很近,两张脸相距不过数寸。然后把嗓音放低,口齿依然尖锐,有种歇斯底里的冷酷和平静。
“你觉得你现在很悲惨很委屈?被排挤,被厌恶,名声一塌糊涂?你摸摸良心,这些跟沈家有关系吗?要不是大奶奶心善,你根本就没机会长大。你被父母抛弃,是我们造成的?你大学没读完,是我们造成的?你生病是我们造成的?我承认我针对过你,可《绫锦集》本来就是沈家的东西,爷爷想拿回来天经地义!”
欢喜从那声喉头发哽的叹息里,察觉到和以往不同的颓丧。一连串刻薄的诘问,却没有激起半丝波澜。两个观念和人生态度都南辕北辙的人,注定没办法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
她转过身去,不愿和夏虫语冰,毫不客气地回敬:“我的人生悲惨还是幸运,轮不到你来定义。关于《绫锦集》,我的态度不会改变,你永远不可能从我手里得到。它是沈家的祖传之物,这一点没人否认,就像它不能交给沈老先生,也是遵从沈太爷爷的遗训。”
如果沈妙吉最在乎的始终是这个,想要独占《绫锦集》,当成跟兄长争夺权柄的筹码,那么干脆彻底断绝她的念想。
小楠惊讶地发现,再温和的坚强都有锋芒,欢喜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柔弱无争。
她一直以来过分小心的态度,很容易被当成懦弱。山庄里清闲惯了的女佣,照顾病人并不用心。给欢喜换贴身的穿戴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袖口里竟留着固定衣物的珠针。好几次手腕被扎出血,她也只是默默拔出来扔进垃圾桶。“意外”发生得多了,她就摸索着自己来。从穿衣、吃饭、沐浴这些日常琐事做起,后来又学会了简单的泡茶。每晚临睡前,都要把枕头床褥的边角都捏一遍,确定里面没有异物。
隐忍只是她回避冲突的方式,一旦触及到底线,就算摇摇欲坠,也不会后退半步。
可对面再次出乎意料地说:“已经不重要了。”
沈妙吉颤抖着睫毛,目光仿佛要使出浑身力气穿透她的一把利剑,“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的存在,你的虚荣和不自量力,所有人都在付出代价,而这一切本来不必发生。凭什么只有你毫无损失,还能安安稳稳坐在玻璃房里当公主?你是没几天好活了,自己遭报应还不够,非要拉着我哥陪葬顺便拖垮沈家吗?”
紧绷的空气里像有无数根针,扎得人寒毛倒竖。小楠紧张地握着手机,不知道是该马上跑出去给沈望打电话求救,还是留在欢喜身边。生怕自己离开了,没人看着她俩,万一出点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欢喜把话里的每个字都仔细琢磨了一遍,越来越疑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明白。”
沈妙吉轻轻摇头,盯着那双空净的眸子,里面只倒映出自己怨愤不甘的脸。
“沈望他……他再有能耐,也只是个凡人。他不是神,不是任何事都能搞定,也没办法满足你每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眼睛瞎了,什么烦心事都看不见,可以活在自欺欺人的美梦里,享受你那点自私又可悲的爱情。”
她绕过欢喜,径直走到沙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遥控器,“这不公平,你必须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电视重新打开,小楠意识到情况失控,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
播放内容从连续剧换到财经频道,音量调成最大。那些闻所未闻的数字,争先恐后钻进欢喜的耳朵。
“手望集团面临退市风险,市值一夜蒸发过百亿。”
“年度业绩快报显示,该企业全年营收额,较上年同期下降53.7%……巨额亏损,严重资不抵债。”
“手望旗下东绫投资公司违规操作致股权冻结,股东权益受损。沈望或因‘个人原因’辞去独立董事职务。母公司目前正要求对其造成的关联债务问题负责,缓解资金压力。”
“全球债务问题造成经济寒冬,债券市场一片萧条。手望债券估值被进一步降低,海外资产低价抛售。”
……
海量信息全部指向一个糟糕的结果,曾经呼风唤雨的跨国集团核心资产受损,沈望个人身负过亿债务待偿。
所有模糊的预感变成清晰的困局,欢喜尚未完全弄懂其中的关联,沈妙吉紧追不舍:“听清楚了吗?要是听不懂,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为了你们所谓的技术合流,捧出你这个‘平民缂丝女王’,他成立了一个叫东绫的投资公司,不顾董事会超过半数反对,强行推进这个本来就不成熟的计划。现在赶上金融危机,东绫创投玩脱了,还把母公司拖下水。他自己惹的祸,我爸不会帮他还。”
她只说出了事实的一部分,然而那毕竟也是事实。
上世纪六十年代,沈顾北举家迁徙海外,创立手望集团。最开始是以“宋缂丝”为核心工艺起家,转而向国内市场进行垄断。赶在缂丝行业最为火爆的八十年代,又兼并了大大小小的缂丝工厂。
沈望早年按计划远赴东瀛留学,带回日本传统的“本缀”技术融入缂丝。创新的“本缂”在业内引起轰动,进一步稳固了霸主地位。随着蛋糕越做越大,这种小众的高端市场支撑力明显不足,才渐渐退出集团实现盈利的核心板块。
手望真正的重头业务,是产业链上的大小企业,经营范围之广,涉及电商、娱乐等各行各业。或许应了那句“满则溢,盈则亏”的老话,集团尾大难掉,两年前就引爆过严重的债务问题。
沈家世代承艺,作为宫廷御匠,经历过钟鸣鼎食的繁盛。祖上的荣光,让沈顾北对传统技艺怀有深刻的情结,这也是他执念于得到《绫锦集》最重要的原因。
他自幼聪明好胜,坚持要走自己认定的路。和父亲争,被逐出家门;和大哥沈安南争,手足反目;和那些带着古板成见的前辈争,被当成数典忘祖的叛逆;和抱残守缺的同行争,遭到最猛烈的排挤抵制。大风大浪里浮沉数十载,如今名和利都不缺,即使缂丝已经不是集团的核心赢利点,沈顾北也不愿彻底放弃,否则要强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绫锦集》里记载着各种濒临失传的古法,以及沈安南生前独创的“纹花线”染丝配方。而他继承的这一派“宋缂丝”,渡色生硬的问题无法靠现代科技来解决,终究落了下乘。沈妙吉跟欢喜对擂失利,正败在这上头。
沈望认为,只有让两派合流,重新进行技术研发,才有可能让日渐式微的非遗工艺再次焕发生机。他用这个想法说服了爷爷,沈顾北思来想去,顶住董事会超半数的反对,给长孙争取到放手一试的机会。
各方面压力纷至沓来,沈望必须先设法解决家族企业面临破产的危机,却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采取了最冒险的方式。他一直在用东绫资本和自己的钱,暗中支持手望旗下的嫡系公司,结果遇上这场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
很难说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毕竟凡人没有前后眼。
所谓“黑天鹅”降临,通常指极其罕见的灾难性事件,会彻底改变游戏的运行规则。根据大数据模型推算,一个人每天乘坐飞机,要持续不断超过三千两百年,才能遇上一次空难事故。然而一旦发生,对当事人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项目失败这种事,放在以前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市场环境正常,可以改变计划,或者往后推迟。但流动资金有时间限制,“对赌”,是比“保底”更残酷的风险,“明股实债”还牵扯到一系列财务法律问题。
沈望试图火中取栗,砸下多少巨额成本,就会得到同样的反噬。
他并非那种会为私人关系而影响重大决策的人,可世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损俱损却常见。如今沈妙吉把造成这一切的责任全部算到欢喜头上,不论公平与否,都是人之常情。她的态度,也就代表除了沈望以外,所有沈家人的立场。
人很容易把成功归于自身努力,为失败寻找一个具体的靶子。
那天的冲突结束得很潦草,沈妙吉当着欢喜的面把电视屏幕砸碎。昂山廷闻讯赶来,制止她弄出更大的残局,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种争持是不会有结果的,对江河日下的局面也毫无帮助。沈妙吉一天都不想在国内多待,乘下午的飞机回了洛杉矶。沈望在集团失权,又处在风口浪尖上,很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出面处理,沈立也有意借此机会让女儿多加历练。这无疑是在释放一种信号:两兄妹旷日持久的博弈里,天平开始倾斜。
她临走前留下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祝福:“沈欢喜,我现在衷心地盼望上天能出现奇迹,让你继续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亲眼看到你将失去的东西,感同身受什么叫‘代价’。”
后来欢喜总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拦住她就好了。宁可挨打受骂,让她出了这口恶气。可惜谁也无法预知未来,更不会想到,片刻迟疑,会造成一生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