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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折戏
终不似,少年游

沈望谈完了事过来找她,是下午三点多。凉亭里的戏还在唱,换成《玉堂春》。欢喜蜷在编织成鸟笼状的秋千里睡着了,光着脚,怀里还紧抱着靠垫。像只刚出壳的雏鸟,孤零零的。连梦里也那么辛苦,眉尖若蹙,脸上表情焦躁又忧郁。

这种生活让她不快乐,他当然能感觉到。看她这样子,心里有些难过。放轻了步子走过去,用指腹擦掉她眼角残留的一点点泪痕。

欢喜睡得很浅,一碰立刻醒了。昏沉沉躬起身,唤了声:“……纱希先生?”看清是沈望,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差点碰到鸟巢的檐。

她不好意地吐舌头,“哎呀,我怎么睡着了……还好这边没人。”

又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块镜子,嘟囔着问:“是不是要去整理头发补一下妆?脸上好像压出块印子。”

沈望无声地叹口气,把她的头发揉得更乱,“不用折腾了,这样就很好,什么样都好。”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白皙纤细脚,冰冰凉凉。用手捂了一会儿,才捡起鞋子替她穿上。

“沈望……”她轻轻唤他的名字,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想回中国。”

缠绵的戏腔咿咿呀呀传来,他没听清,边摆弄鞋带上的珍珠扣边问:“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欢喜垂目看着他头顶的黑发,“我说我有点饿。”

欢喜强打精神应酬一下午,愈发意兴阑珊。沈望想让她放松一点,便提早离场,带她去了祇园,正赶上盛大的神庙祭祀。

本土最具盛名的游兴街,也是最大的艺伎花街,放眼望去都是木质结构的古建筑。

京都“祇园祭”与大阪“天神祭”和东京“神田祭”齐名,是有着千年历史的传统祭祀活动,持续时间也很长。每年的整个7月,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庆典和神事。

到处熙熙攘攘,人偶妆扮隆重,坐在华丽的鉾车上被缓慢拉动,雅乐煌然奏起。山鉾巡游要历时两个半小时才结束,夜晚还有“琵琶奉納”和“花傘巡行”。

摩肩接踵离得太近,能闻到他领口上若有似无的海盐古龙水。原本很冷冽的一种淡香,混合肌肤的气息和薄汗,暖意馥然。沈望带她边走边逛,一路上点满了灯笼,市肆错落林立。小孩子围聚在小摊前捞金鱼,游艺台上有传统舞蹈和太鼓表演。

欢喜收获满满,手里很快拿了一大堆有趣的小玩意儿。彩线蹴鞠球、刻了辟邪花纹的铜铃铛、御守香囊、晴天娃娃、竹蜻蜓和纸风车,还有一杆小鲤鱼旗。

两个女生有说有笑结伴而行,捧着好大的蛋卷冰激凌,就像她和绿萝以前那样。欢喜眼巴巴看了一路,忍不住贴住他的脖子咕哝:“买那个给我好不好?我都一年多没吃过冰激凌了……”

沈望当然不同意,“吃的东西最好不要在外面乱买。”

刚生过一场大病,险些连命都没了,恢复期饮食上的要求特别严苛。他要求她平日尽量做些滋补清淡的中餐,寒凉生冷一概不许碰。

她肩膀瞬间就委屈地垮下去,赖在摊前不肯走,拉着他的袖子叨咕:“就一次都不行吗……”

沈望无奈,最后还是付了钱让她挑一只。欢喜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可真能耐,为了口吃的,都能学会撒娇了。

小小的冰激凌车上琳琅满目,她凑近了去看字牌,一团孩子气地认真考虑。

有很多闻所未闻的口味,比如乌冬冰淇淋,看起来就像一道菜,上面还撒上小撮葱花。沈望说这个吃起来是乌冬面的味道,掺了生姜汁。另外还有豆乳、抹茶、海盐和黑色的墨斗鱼雪糕。她在卖冰激凌的推车前纠结好半天,最后选了比较普通的树莓。

他奇怪地问:“你不是喜欢抹茶吗?”

欢喜心满意足地舔一口,豆腐一样软绵绵,“今天想试试这种。”树莓是绿萝最爱的口味。

吃完冰激凌,她发现木桥下有人放水浮灯,兴冲冲地拉着他要去看。

金银箔纸做成莲花模样,有单瓣有重瓣,中间置一小截蜡烛,许愿后点燃了放入河中,能顺水漂很远。清波上烛光闪烁,花灯浮浮沉沉淌出一条星河。几个盛装打扮的和服少女,正对着灯交扣十指许愿,念念有词。细听了几句,摸约是祈祷升学顺利或家宅安康之类。

欢喜看中一盏比巴掌略小的,白纸上有银色的流云暗纹,别无装饰,售价五百日元。

她蹲下来煞有介事地询价,“这么贵呀,能不能便宜点儿?”

卖浮灯的老板眉开眼笑,“刚才有位舞练场的‘太夫’,一口气放了一百盏呢!放得越多心越诚,愿望就越容易实现呀。”【太夫:艺伎中最高级别者】

这传统自古以来就有,人们都相信它非常灵验。

犹豫了片刻,一个带着桧木面具的男子也对这盏不大起眼的浮灯感兴趣,几乎同时把手伸向它。

欢喜尴尬地收回手,对方却笑着礼让:“既然你喜欢,那么就归你吧。”说罢起身离开,看小摊上的夏凉扇去了,大概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她道过谢,捧起那盏银白流云的浮灯,眉眼弯弯像月亮。沈望在一旁宠溺地看:“不如把剩下的全买了。”

欢喜忙说不要,“太拥挤的愿望,也会阻碍别人的梦想吧?这样不好,我只要一盏就够了。”

心发一愿之后,含笑推入水中,合掌呢喃:“愿长喜乐、得自由、久安宁。”

他扶她起来,“就这样?”

夜雾缓缓游移,成百上千个愿望在河面浮沉,漂向不知名的彼岸,很快就分不清自己的那盏。她也无所谓,笑笑说,“就这样。”

桥边起了阵微风,有些灯吃水太多,没多久就被挤沉。最简单的愿望往往最难实现,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选择。但无论如何,没有谁的愿望比谁更高贵。成就心愿,需要实实在在付出努力,而不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朵浮灯上。

沈望凝视河面,突然有种很对不住她的感觉。受过很多痛苦波折的人,才会有这样淡然的态度吧。他想替代冷酷荒诞的命运,给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保护,却又充满犹疑。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认为对她好的,或许并不是她所需要的。

这世上人人都有愿望,有些人的愿望注定截然相反。有实现的,就有被破灭的。她不想买下全部的河灯,是担心吞噬了别人的心愿,有些人可未必会这么想。她不肯争,他就要去为她争,否则到最后恐怕真的什么都不剩下。

人山人海中,两人不知怎么就被冲散了。欢喜恍惚退至街角,才发现手机电池耗光,连个定位都发不出。

午夜时分开始放花火,一簇簇烟花升腾至半空,绽放出夺目的璀璨。

人群更拥挤了,把路口全堵住。欢喜被挤在狭窄的木栅栏后面,左右都找不见沈望。热闹到不堪的喧哗里,真真切切感到这世间万种繁华都与她无干。

每有花火砰然散开,就会涌起一阵欢呼。胳膊突然传来灼热的刺痛,她轻声惊呼,回头一看,是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手里拿着细细的烟火棒。火星不慎落在她袖子上,烧出几个黑点。

对方忙不迭道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欢喜尴尬地表示没关系,“我学语言的时间不长,不大听得懂您在说什么,抱歉。”

“你是迷路了吧?中国人?”没想到对方很快换了中文,语气里有惊喜和热情:“真巧,这么快就又遇到。”

这名自称青山淳的男子身材瘦小,个子跟欢喜差不多高。桧木面具很眼熟,是桥下那位把河灯让给她的年轻人。但他始终没把面具摘下来,不知是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却一直热情地提议要带她离开拥挤之处,“刚才跟你一起放河灯的那位先生,我看见他在游行庵附近,我带你去找他。”

未及细想,欢喜懵然地跟着他走了好几百米,果然行人逐渐稀少。糟糕的回忆历历在目,似曾相识的不安,让她背脊发凉,便停下道:“还是算了,我想留在原地等他。谢谢你。”转身便往回走。

男子动作很敏捷,绕到跟前拦住她,态度仍然和善,“前面就是弥荣茶舍,祇园西门离这里也不远。你要不要先去歇个脚,顺便给手机充上电?”

这就很不对劲了。欢喜倒退两步,拉开一点距离。幽暗光线里,桧木面具显得阴森,两个黑窟窿里完全看不见眼神。

对方见她没有反应,以为她还在犹豫,继续游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是不小心烧坏了你的衣服,觉得很抱歉,想有所补偿。”

“我哪里也不想去。”她警觉地再退一步,余光看到右边是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更不敢贸然往里进。

男子异常坚持:“你对这里不熟,我可以带路,请不要客气。”

欢喜额头渗出汗,在心里掂量万一对方上前拉扯,直接动手的胜算有多大。她的体力和反应速度还在恢复阶段,太久没有过实战练习。按常理,同等身量的成年男子,力量起码胜过女性的一点五倍,她实在毫无把握。

这里毕竟是公共活动场所,他到底要干什么?远处还有人影依稀,大声求救或许会被听到。

许多念头飞快闪过,欢喜暗暗握紧了拳。紧绷的手腕突然被身后一股大力攥住,难道还有埋伏?她寒毛倒竖,本能地飞转拧身,用另一条胳膊的肘部狠狠怼上对方胸肋。

沈望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手里的莲蓬跟荷叶掉到地上。肋骨传来剧痛,忍不住弯腰咳嗽,仍紧紧拽住她不放:“……你在干什么?”

欢喜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惶惶地扶住他:“你要不要紧?我没看清楚,不是故意的……”

一胳膊肘还不至于把他怎样,只是有些眩晕罢了,沈望摆手说无碍。顾此失彼的当口,戴面具的男人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还惊魂未定,像迷路的孩童要大人抱似的,伏上前去把头埋入他的肩。沈望听完描述,手徐徐挪在她背上,安抚地压住,“你没看见那人长什么模样?”

“看不见。”欢喜摇摇头,比划说:“他一直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看起来很凶……就是那种,头上有两个金色长犄角,眉毛中间还有块灰印子,耳朵很尖的鬼面。”

“那不是鬼面,是般若。”他凝眉沉思。

“般若……是什么?好像佛经里的词。”

传统面具里的般若,指“愤怒的相”。这种鬼怪栖居于山林,通常以绝色美女形象出现,生性却最为险恶。志怪传说里,那其实是一种没有实体的怨灵,因女人强烈的妒忌和怨念而成形,化为厉鬼去害人。拥有强烈怨念的女子本人,根本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是一场梦境。那块眉毛中间的灰印,被称为“泥眼”,原是女子成佛的表征,后来形容因嫉恨不甘而疯狂的贵族女性。

百鬼夜行,是混沌之始。有人混在鬼中,比鬼还高兴。

“不一样,总之不是一个意思。”沈望回过神,只想赶紧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欢喜想起什么,“啊对了,他说他叫青山淳。现在人也跑不见了,要报警吗?”

姓青山……高贵的女子,嫉妒和怨念……

他脚下趔趄,踩到了方才扔在地上的莲蓬。

沈望捡起一支尚完整的荷叶,递到欢喜手里,“这人接近你不是好意,名字十有八九是假的。”又道:“刚才看见路边的荷叶莲蓬,想偷偷去买些带给你。是我大意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么混杂的地方。”

“可能那人只是喝多了,也没把我怎么着。”欢喜作出轻松的神色,把阔大碧绿的荷叶顶在头上,像撑伞。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老琢磨刚才的事,好好的游兴也被打断。沈望想了想,特意买回一个白狐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面具也有不那么凶的,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有他在,别的都不重要。欢喜抚过面具上金红勾描的轮廓,然后轻轻掀起,露出近在咫尺的脸。笑意浅浅攀上细长眼尾,被烟火照亮的面孔,温润隽秀。她看得很入迷,突然想起纱希教过的长短俳句:“狐狸化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志怪故事里的狐狸公子,深居幽林修行千年,已修成了通仙的天狐,却好奇人间七情诱惑。他在深宵偷溜到花灯集市上看热闹,却邂逅了凡世的姑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她拉进万丈红尘,尝到情劫滋味。一个千年不死,一个只有匆匆数十载春秋。属于彼此的时间,从来都是错位的。

那夜突卷起台风,雨大到可怕。欢喜做了个梦,全是稀奇古怪的碎片。沈望在河的彼岸同她挥手道别,眸子深黑如有所诉,最终暗哑沉默。她涉河而过,要去追逐他的背影。河水那么湍急那么凉,好不容易赶上了,他却不肯转身,静得好似迟钝。挺直的背脊,窄窄的腰线,如同一堵灰色石墙。

她着急起来,不停唤他名字,嗓子都木了,声嘶力竭的用力,只是发不出声音。见他戴着天狐面具,迟迟不敢伸手去掀开,隐约预感到面具下不会是他的脸。

欢喜骤然惊醒,在黑暗中摸到沈望微热的手,才能安心。他沉沉睡着,皱着眉把脸转向一边,疲惫得不堪重负似的。但他醒了又那么端正冷静,仿佛从未有过疑惑,也不曾发出牢骚抱怨。

起床时她觉得浑身乏力,耀白的日光从纸窗穿射,晃花她的眼。

坐在床头喝了杯水,欢喜想起昨夜的梦,便侧过头对沈望道:“我有事想同你说。”

沈望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他看一眼,迟疑了数秒,没有直接摁掉。

她只好体谅地笑笑,拥着被单起身走去浴室。

有很多东西对他都极重要,欢喜也是其中之一。在某些时刻,这感情的深重毋庸置疑。只不过生死的难关远去,再把这些东西并排放在一起,她通常会被排在后面。成年人的世界里并非只有感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祇园祭次日,沈望临时决定回上海。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具体也没说什么事。临行前特意安排了些人在町屋附近,以保证欢喜的安全,但没让她知道。

她听他的话,乐得推掉大部分交际,也不会独自在偏僻的地方逗留。

长日漫漫,盛夏的夜总是很短,窗外的光线明亮如永昼。欢喜做缂丝累了,便沏一杯清茶,在台案前给纱希一華写信。

“拜启,纱希先生:

今日重读《太平广记》,记载元和初年间一则故事。集市上有个穿麻衣卖艺的小女孩,幻戏耍得缭乱眼目,当时无人能及。忽有一日,一个小男孩捺不住好奇,扯掉她身上的麻衣。比花朵更鲜嫩的肌肤、浓云般的黑发瞬间消失,底下只是一截青竹支撑的骷髅。

故事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了。

以前觉得这个故事好无趣,透着怪诞奇诡。直到人生的处境被置于瞬息万变之境地,才恍然一切都是荒谬又平常的事情。如梦似幻的盛景,最后拆穿了,竟只有一堆骸骨。

我以为做好了重新出发的准备,不过是在一程又一程没有终点的旅途徘徊。

日光之下,凡事了无意趣。

沈欢喜 敬上” FySJ9qnUmTTFqP6Pcv1TeAIhwrrq+W3R2OwDSs9O790JbOO6EDnlcycBIVdr+D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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