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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折戏
两相怨

门大敞着,吴丝桐伏在床头哭个不停,还穿着晚宴礼服裙,头发上的薄纱都没来得及摘。斜肩鱼尾剪裁设计,衬出玲珑曼妙身形,像一尾干涸的人鱼,对着化成泡沫的幻梦哀泣。

沈妙吉在旁边递纸巾,轻声细语好言安慰:“我哥就那个破脾气,不添堵就难受,从来不让人省心。以后你得多管管他,别委屈了啊……再哭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也是头一回订婚,就算有哪里做得不好,没合他心意,也不用当着那么多人故意给我难堪吧?”吴丝桐一双杏仁眼肿得通红,“你们都看见的,刚从教堂出来未婚夫就跑掉了。我知道他心里还装着别人……”

“没有没有。”沈妙吉忙摆手否认,“你千万别多想,外面的花花草草谁会当真啊!就算他以前贪玩不懂事,订了婚就该收心了,肯定会处理好。”

这劝说显然起到反效果,吴丝桐哭得更厉害,抽噎得气都喘不匀。她要全方位无死角展示今日所受的委屈,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沈立都有点听不下去,蹙眉道:“哪有你这么说亲哥哥的?”

沈望倚在门边,挺温和地开了口:“嚼人是非的时候稍微小点声,起码把门关上。”

诡异地安静了几秒,哭又抽抽搭搭响起,很有绵延不止的势头。

“我说错他了吗?”沈妙吉朝沈望翻个白眼,“还不赶紧过来给丝桐道歉,他是不知道,吴伯伯今天那脸色有多难看。”

“我又不是出去玩,有公事要谈。古代艺术博物馆那个项目,爸你知道的。”

沈望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沈妙吉很为准新娘抱不平,“少扯着大旗当虎皮,什么了不得的项目非今天谈不可?明明是订婚的大日子,把丝桐一个人晾着就是不对!”

他仿佛很疑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的私生活指手画脚?”

“别说了……”吴丝桐一边哭一边去拉扯妙吉的袖子,把无地自容和羞愧慌张等种种复杂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太小题大做,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你们要再因为我吵架,我真的待不下去,每天就订机票回上海算了……”

沈望冷笑一声,“不用那么麻烦,着急的话可以走私人航线,今晚就能飞,让妙吉送你。”

沈立不得不发话,“行了,跟你妹妹一见面就掐个没完。都老大不小的,做事要有分寸。”

沈夫人拉着他往外走,经过沈望身边时留下一句:“你就别拱火了,让他们自己好好谈谈。”

“得,还是我自己喝。”左珈陵拎起酒瓶,不无遗憾地叹口气,“要么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那你忙吧,我先回房间了,有事打电话。”

沈妙吉走在最后,朝左珈陵瞪一眼:“就知道当他的狗腿子,为虎作伥!”

左一鸣跟沈家关系非常亲近,他俩从小就认识,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左珈陵对这个大小姐向来敬而远之,平白挨一顿呛,相当的冤枉:“不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沈妙吉嘴上从不吃亏,“我哥今天订婚你没看见?不好好陪未婚妻,你俩老待一块儿寸步不离算怎么回事?心里没点数!连酒都备上了,打算缠缠绵绵喝一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癖好难言之隐呢!”

“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清楚谁跟谁缠缠绵绵!”

……

攘扰远去,四周重又安静下来。

沈望自顾去洗了把脸,出来发现吴丝桐还在,稍有点意外,也不当回事。

她冷着脸坐在床上发呆,一动不动,看样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哭倒是不再哭了,闹腾那么久,精神体力双重消耗。反正观众全都走光,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她很清楚,今晚就是哭死在这里沈望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何必白费力气。

果然沈望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得急了,从嘴角流下一线,沿着下颌滑落,滚动的喉结有种不经意的性感。

房间里光线朦胧,浓郁的甜蜜香味萦绕不散,来自半人多高的一座巧克力点心塔。

奥比都斯最有名的,是酿酒和巧克力。吃法相当特别,可以说是传统甜点酒心巧克力的鼻祖。将巧克力制成杯子大小的方形酒盅,里面斟入当地特产樱桃酒,先将樱桃酒饮尽,然后将酒杯一口吞下。

沈望连吃了三个,觉得味道还行。他其实对甜点不感兴趣,只是真饿了,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

这玩意再好吃,多几口也觉腻味。他拿湿巾擦干净手,脱掉西服马甲,打开行李箱找睡衣,直接把她视作空气。

比定力,吴丝桐自认比不过他,绷不住“喂”一声。

沈望余光瞥过,好像刚发现屋里还有个人,皱了皱眉:“你又要干什么?”

“让未婚妻饿着肚子伤心,自己冷眼旁观大吃大喝,这就是你的风度和教养?”

他简直莫名其妙,“谁让你饿肚子了,想吃东西就打电话叫餐,我又不是酒店厨子。”

她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只是气鼓鼓地又憋出两行泪。沈望也没心思继续翻找,合上箱子慢悠悠道:“我拜托你,大家都挺忙的。每天大事小情一堆等着处理,哪有空把时间精力花在哄女人上头?这个不开心,下一个。”

说着站起身,吊儿郎当两手抄兜,俨然一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模样。

吴丝桐不死心,“……别装了。什么这一个下一个,没有下一个。你已经和我订婚了,只能娶我。”

他挑起嘴角,笑得不带温度:“我还真就是这种人。知道嫁错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沈望你欺负我!”

他不得不心悦诚服:“你戏怎么就那么多。”

吴丝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得骨头都酸了,放缓声调说:“你还在为我上午的话生气对吗?我是诚心诚意来跟你和解的。”她提着累赘的裙纱走上前,脚尖一绊,险些磕倒在地。

沈望下意识扶了她一把,随即迅速抽回手,烦不胜烦,“闹够没有?回你自己房间,我要休息。”

这举动给了她希望,眼神愈发楚楚可怜,就势攥着他的胳膊哀哀地说,“我今晚不能走,别人会说闲话。还是,你打算以后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跟我相处?”

沈望用力甩开,“这是契约婚姻,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就是要个沈太太的名分吗,我可以给你。但我们不会住在一起,也不会以任何方式拥有后代,更谈不上什么相处。”

他决定把话一次讲清楚,对她约法三章,“所有利益交换,有代价,有规则。以后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额外的付出,大事上别给对方添堵,家事能得出基本一致的解决方案。除非必要场合,尽量少出现在我面前。明白?”

“我要是不明白呢?”

“随你。”他无所谓地调过头,“佟素怀在你家怎么过,你在沈家就怎么过。”

吴丝桐愣了两秒,意识到想要软化他,远比之前以为的要难得多。沈家的少夫人,没有那么好做。

“你一定要对我这么绝情……”

沈望不再搭理,从床上拿了枕头和被子扔进沙发,倒头就睡,只留给她一个冰冷背影。吴丝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特意挑了没被眼泪和化妆品沾染过的那套,阵阵屈辱漫上心头。

沈望真的太累,却无法让乱成一团的心绪恢复平静。如同置身光怪陆离的舞台,四面八方的黑暗里,都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吴丝桐的目光仿佛有形的铁蒺藜,芒刺刺扎在背心,越收越紧。

“别这么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她着实吓了一跳,“你是怎么……”马上改口,“你又没看我,凭什么说我在看你?”

沈望扯过被子蒙住头,依旧没转身,瓮瓮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想往前走多远,取决于背后的眼睛能看到多少。把灯关了,闭上嘴别吵。”

那你又真的能看清身边所有的人和事吗?她默然地想,灯下黑,才最防不胜防。

吴丝桐听话地把灯按熄,慢慢脱掉裙子,摘下头纱和首饰,走进浴室卸妆清洗。除去那些华美的累赘,才觉出浑身轻松。

酒店给新人或情侣准备的房间,所有细节都布置得浪漫温馨。地上洒满新鲜的玫瑰花瓣,泡泡浴盐是橙花味道。她点燃所有香薰蜡烛,躺在浴缸里直到水渐凉,站起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吴丝桐合拢双手抱一抱自己,冷得抵受不住的样子。

这就是订婚后的第一个夜晚。她如愿以偿,得到了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男人。谁能想到,关上门比陌生人还不如,他的恨意不加掩饰,把厌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古城熏风如醉,皎黄的月亮悄然钻进窗帘缝隙,洒落一片清辉。沈望一时难以入睡,眼眸半睁,怅惘地看着那点月色。

天涯如何共此时。

回奥比都斯的路上他收到消息,欢喜的手术完成,过程长达十几个小时,相当顺利。

人还昏迷未醒,插着呼吸管连接各种仪器,需要观察几天。医生说她身体底子好,视力复明需要逐步渐进,恢复到之前的水准应该没问题。但开颅手术多少会造成影响,或许会损伤部分记忆,长远来看问题不大。

左一鸣在日本全程看顾,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沈望不知该难过还是松一口气。甚至隐隐有点盼望,如果她能就此忘记他多好。就不用再面对尚未到来但必将发生的决裂,不必去尝这些绞断肝肠的无奈。让他一个人记得就好,让他一个人痛。除了回忆,再也不剩下别的。

过往在眼前重叠,沈望想起那年开车载她去苏北找绿萝,半夜住宿只剩唯一的套间。女孩子头一次跟陌生的男人住酒店,刚开始还紧张得抄起烟灰缸子当茶杯,后来就聊了很多。她那些关于爱情的新奇论调,洒脱豁达的人生态度,都让他觉得有趣。像一簇灼灼发光的火苗,温暖坦荡,不自觉想要靠近。

他们还一起讨论了Ray Bradbury的小说,发现彼此都有冷僻的共同爱好。沈望多年来养成习惯,睡不着的时候,会重复阅读同一个故事。欢喜英语会话水平一般,却能将《浓雾灯塔》的原文倒背如流。

灯塔发出的钟声吸引远古怪兽,以为能在亿万年的孤独里寻找到同类。它不计后果地试图靠近,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后它终于无法忍受。击碎灯塔潜入深海,从此不再回来。亲手毁弃心爱之物,就不会再被那样东西牵绊,威胁也就不复存在。

他是否已经毁了她?

凌晨一点,吴丝桐走出浴室,裸身钻进被子。怜爱地抚摸自己美好的身体,突然有那么一瞬,对原本笃定的未来产生怀疑。谁一生下来就是不择手段的坏女人呢,都是被逼的。已经被埋在深渊底下,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回首前尘,却在暗无天日的泥潭里折堕了太久。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她现在应该还在继续深造,或者开始进入公司实习。会遇到一个真正彼此相爱的年轻人,即使对方不那么优秀,没有煊赫的家世。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有血有肉有趣味,有情有义有点钱。不是太英俊但也不丑,不算太能干也有一份经营得不错的工作。

呵,正常的人生……这辈子不可能了,吴丝桐早就断绝念想。

她用力掐一把胳膊,试图用疼痛来清醒。她现在是沈望的未婚妻,而这只是漫漫长路里的第一步。

沈望已经睡着了,呼吸绵长均匀,连姿势都没变过。

吴丝桐安慰地想,起码他没有硬把自己赶出去,算是留了几分情面。如果他非要这么做,她也毫无办法。再把动静闹大,惊动沈立他们,更难收场吧。

烛光点点跃动,吴丝桐滑下床,光脚踩在地毯上朝沙发靠近,脚步轻不可闻。

光滑的胳膊探入胸前,触到发烫的皮肤,肌肉蓬勃紧实。那手指富有技巧地勾勾绕绕,一路往下探去,结果不出意料,令她相当满意。男人身体的某个部分,仿佛总是独立存在,与头脑的意志背道而驰。

这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刻。长时间共处在一个封闭空间里,能发现楚楚衣冠之下,真实的沈望。跟白天那个自带高冷气场,一举一动都拒人千里之外的上位者很不一样。她在试着打破对他的恐惧和固有印象,不停说服自己,这也不过就是个男人,和她经历过的那些没什么区别。

对风月情事过于早熟的天分,令吴丝桐擅长捕捉对方最细微的敏感。有些事,第一次到第十次可能还会害怕,第一百次和第一百零一次就没有任何区别,换谁都一样。

沈望动了一下,挥动手臂。她心头突突狂跳,差点跌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动静,他仍未醒,只是脸上隐有红晕。含含糊糊叫了声欢喜的名字,像熟睡中轻微的呢喃。

于是她稳住心绪,继续俯身迁就,光裸地相贴近。

年轻女孩的肌骨,有动人魂胆的细腻和温软。过浓的思念快要决堤,却只能在梦中相会温存。他意识混沌,本能地伸手将之揽入怀中。香气浮荡交织,像寺庙里焚烧的祭品……孤儿怨……沈望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定了回神,很快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扯过被子扔在她身上盖住。动了动嘴唇,半晌才低低吐出一个字:“滚。”

那种愤怒和受辱的神情,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女孩子都那么主动了,他不过顺水推舟地受用,且又没真的做成什么,何必一惊一乍。

吴丝桐倚在锦被堆上,毫不在乎地袒露她的美好。往前倾一点,手便依依攀上他的膝头,垂眸一扫,“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这什么虎狼之词?他觉得她完全不可理喻,怒道:“你没见过男人也该有基本常识,睡着了都这样,不代表我对你感兴趣。”

他站起来飞快地穿衣服,呼吸还有点不稳,“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恶心?”

每个人对道德的理解都不同。在不爱的男人面前脱光,对她而言或许算不上耻辱。

看样子今晚不会有什么新进展了,也在意料之中。吴丝桐眨眨眼,带着点恶作剧式的淘气:“我们是未婚夫妻,做什么都天经地义。我只不过想亲近你,又没犯法。难道你刚才一点都不快乐?别什么都推给没睡醒哦。”

沈望总算搞明白一件事,不要脸的人你是打不到她脸的,就像没法去反驳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逻辑。

他顿了顿,冷厉的眼神突然冰消雪融。回过身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鼻尖相距不过咫尺,“老实说……”

态度转变得太过突然,吴丝桐不安地扭动几下,转瞬又恢复温顺。湿润的唇角微微勾起美妙弧度,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邀请。

沈望保持着暧昧姿势,欣赏她的投入。从上到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配合地偏过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垂,有点痒。接下来他会干什么呢?她想。

然后就听到冷静的嗓音再度响起,“老实说,你在我面前脱光了躺平都没用,我宁愿对着镜子自己来。” h1+ogqFN3g7CfmGYGJAtZHExDFnWAisAltI3AR6TsNqSF3lGqVuicE2+COjDWp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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