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北上世纪举家移民海外,旁枝亲族在国内失散数十年,仅剩的寥寥之数关系亦很疏远。此次邀请观礼的,大多是常年有生意往来的商政人士,相比之下,吴家亲友要多出好几倍。
他们下榻的酒店,距离古军事城堡只有几百米,是葡萄牙国王和王后曾居住过的行宫改建而成,完整留存了欧洲古建筑风貌。
小城被高高的灰色城墙包围,具有当时“城邦国”的特征。从窗口望出去,小路全由碎石铺成。能看到中世纪的塔楼、教堂和雕塑,低矮民居错落其间。蜿蜒的护城墙外,是田野、农舍和树木青翠的丘陵。
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把奥比都斯当成圣洁婚姻的起点,沈望看在眼里,只觉无比讽刺,半点欣赏美景的兴致也无。恹恹地把窗帘全部拉上,和衣躺倒。记挂着欢喜,翻来覆去愈发烦躁。
订婚是严肃的人生大事,吴丝桐盛装以待,刚落地就忙得团团转。要跟化妆师沟通造型,核对仪式流程,布置场地的每一种鲜花都亲自挑选。空运过来的各种衣饰鞋子一大堆,礼服绝不重样,每件都出自顶级设计师之手。
没多久床头铃声响起,接通一听是沈立,“丝桐在大堂等你,想去熟悉一下教堂环境。”
小镇中心有一个天主教堂,始建于1148年,也是当年阿方索五世和王后举办婚礼的地方。各种节日庆典都在此处举行,热闹非常。
沈望一口拒绝,“我还要倒时差,让妙吉陪她。”
沈立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也不多作计较,“既然来了,明天就别出岔子,多不耐烦也给我忍着。事情总归是你亲口答应的,再做出别扭样子给人看,丢的不只是自己的脸。”
沈望顿了顿,哑声说:“知道了。”
他颓废地松开领口,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酒店送来的饮食来也不想动。
没什么可指望的,整晚都在坐立不安中度过,只剩那一点惦念了。算好时间拨通电话,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恍如隔世。
欢喜已经开始断水断食,精神却很好,在那头絮絮地说着什么,语调软糯温情。
他背靠着墙,强迫自己静下心,“明天就要做手术,害怕吗?”
她轻轻笑一下,“就当睡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沈望松口气,想再宽慰几句,窗外恰好有鲜花游行的队伍经过。马车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孩童嬉戏打闹的欢笑声传得很远。
欢喜耳朵特别灵敏,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当下有点好奇,随口问:“你在街上?哪里这么热闹呀?”
沈望脑子嗡嗡一震,心脏都剧烈收缩。他知道不该让她察觉自己情绪的波动,平稳了一下嗓子方道,“在参加一个商业活动,有点闹腾。”
说完顿觉讽刺。可不是么,商业活动,一场虚情假意的联姻。
“这样啊……”她有点歉意,自己这么说个不停,已经耽搁了他太多时间,“那你先去忙吧,我会好好的,别担心。”
他迟疑地“嗯”一声,匆忙挂断。
真是下作,沈望暗骂自己。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来。
城墙的凉意透过衣服渗进脊椎,脸上却是发烫的。常年跟各色人等打交道,说话虚虚实实再寻常不过,唯独这次羞愧难当。
大块石墙垒成的建筑,愈发像个囚笼,四处密不透风。他盼望天翻地覆的意外,山洪、地震、暴雨倾城、火山灰淹没庞贝……只要能终止这场订婚礼,怎样都行。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小城一如既往地宁谧。后半夜落过一场小雨,空气特别清新。
订婚当日,是个淡淡的阴天。苍穹半透明,堆积的云朵被风吹得迅速飘逸,洒下清凉的阴影。
高级定制的正装,量体尤其麻烦。脖围、肩膀、胯宽、抬手、垂手,要放量的地方太多,务必做到任何姿势都能合体舒服。沈望一大早要起来试礼服,细节处需得随时调整,保证一举一动的熨帖。
他站在镜前任由摆弄,眼神淡漠,英挺如大理石雕像,脸色比石像更苍白。改衣师边记录数据边蹙眉嘀咕:“怎么瘦了这么多……”
繁琐的测量和修改,让沈望觉得自己就像一件礼器,一顶冠冕一块牌匾,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在该出现的地方摆一摆让众人看见。谁会在意他的感觉?被迫跟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许下一世盟约,外人眼里无疑是美满的豪门童话,只有自己清楚,尊严早已荡然无存。
室外温度适宜,花墙垂累,在微风里摇曳。他低头看脚下,一汪水洼清浅,倒映出的面容模糊扭曲。
在奥比都斯举行仪式,要遵守当地的规定。进入教堂之前,必须先经过波尔塔门。它象征着永恒之爱,情侣携手步入,将通往幸福的未来。
吴丝桐在身旁娉婷而立,正要抬手挽住他的胳膊,却堪堪落了空。
“不必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抬脚就往旁边绕过去。
她的笑容顿时僵住,好在有遮面的白纱掩映,看不大清。
众人注目之下,必须保持完美的仪态。吴丝桐落后几步跟在他后面,低低吁一口气。男人幼稚起来真是没办法,在小细节上找茬有什么意义?过完今天,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小小羞辱根本算不值一提。沈望有再多憋屈,还不是要从头到尾配合。
念及此,还落落大方地解围:“真是,昨晚一场雨下得不巧。地上这么湿,会把裙摆弄脏。”
吴丝桐的主礼服奢华矜贵,拖尾长达七米,需要六个花童捧着,这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
因为不是天主教徒,他们举办的是民事订婚礼。这座圣玛利亚大教堂,一直以来都是当地著名宗教圣地,内饰金碧辉煌,铺设精美的方形花砖。
红毯通往主祭坛,沈望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肩扛巨石。
主司仪的声音庄重浑厚,“从今起……”
“从今以后,我将成为卑鄙的同盟。”他心底默默叹息。
乐曲悠扬回荡在穹顶,礼成,彼此交换戒指。
他站在原地,静止了足有小半分钟。直到司仪重复提醒,才抬手将吴丝桐的面纱揭开,动作散漫中透着凌厉,看不出半点珍惜。
她的妆容精雕细琢,涂了正红色唇膏,一咧嘴像真正的龙一样。裙摆上镶满的珍珠窸窸窣窣,是恶龙蹲在金币堆上扑动翅膀。
沈望从水晶盒里取出钻戒,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当心,失手一滑,将那戒指跌落在地,咕噜噜到她脚边。
吴丝桐再能忍也快挂不住脸了,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是睨着她。眼神分明在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弯腰低头,捡起自己想要的东西。
明知不能改变什么,就是不愿让她顺心如意。
气氛跌入冰点,观礼的来宾也瞧出不对劲,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谁也不愿妥协,还是昂山廷站出来打破僵局,他躬身捡起戒指,一言不发交到沈望手里。
短暂的混乱得以平息,戒指终于戴在准新娘手指上。按流程,沈望此刻应该拥吻自己的未婚妻。
吴丝桐主动往前靠近,他简直对这女人的心理素质叹为观止,但绝不愿当众和她作出这种亲昵动作。于是在那一瞬间略偏过头,姿势看起来像亲吻对方的面庞。
脸颊相距不过咫尺,沈望在她耳畔清晰道:“怨偶天成,可喜可贺。”
笙箫金翠映霓裳,搭成这人间荒诞戏场。
与此同时,遥远的大洋彼端,欢喜被推进手术室。耳边传来轻柔的指令,“放松一点,现在请从一数到十。”
她想起某个场景,不自觉露出一抹浅淡笑容。面临重大手术的病人,要么紧张要么激动,这样的表情实属罕见。
左腕一凉,冰冷的药水流进血管,刺痛愈加清晰。麻醉师从静脉点滴里注射全麻诱导药,不到十分钟,她的意识开始陷入模糊。肌松药推入后,自主呼吸完全消失,可以插入气管导管,连接麻醉机。
向死而生是一种涅槃。泅渡幽深冰冷的河水,冲破装饰鲜花的高墙;撕裂喧嚣与隐晦,铭记曾有过的悲哀;懂得荣光与荆棘同在,并且无论如何,都要憧憬光明。
漏洞百出的订婚仪式,在种种猜测中落幕。宾客各怀心思,对这桩联姻的未来并不乐观。男人的态度通常决定着一段关系的走向,尤其当他处于强势的一方。吴家尽管是高攀,这嫌弃的态度未免太明显了,不是什么好兆头。沈望的出格举动,等于当场唾女家的脸,下马威也没有这么玩的。
有人腹诽其中恐怕另有内情,也有人为吴丝桐惋惜。好端端一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更难得是性情娴雅端方,个人能力毋庸置疑,怎么就不招待见。还没结婚就这个样子,揉圆搓扁没脾气,真嫁进沈家还不知会被欺负到什么地步。
她今天这副处处屈就顾全大局的态度,赚足了一波同情和好感,算是喜忧参半。
沈望一秒都不肯多待,脱下礼服扔在地上,大步流星地离开。身后追逐的脚步细碎缠绵,高跟鞋嗒嗒敲在地砖上,回音清脆弹响。
“沈望!”吴丝桐扬声叫住他,“你闹够了没有。”
沈望顿了顿,没有回头,“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她提着裙摆艰难地往前走,压着怒意说:“一会儿还有宴席,不能只让我一个人露面。”
“那又如何?”他微微偏转身体,“我没空。”
古老的教堂深处重影幽暗,天光穿透高高的玻璃花窗,映出半边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张英俊苍白面孔,薄唇红得悍然,像君士但丁堡里与魔鬼签下契约的德古拉。
她再拿不出什么能够威胁的筹码,看来他是打算翻脸不认,决意不会让她好过。
沈望连掩饰也不屑,“你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我对你所有的尊重和容让,到此为止。”
吴丝桐垮着肩,神情像受欺负的小孩子,“外面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别太过分。我忍了那么久,你有多大的怨气也该撒完了吧?”
“你可以不忍的。”他语气挑达,玩味地看着她,“可你舍得么?”
“这就是你的合作精神?就算是各取所需,我也做到了我该做的一切,没有真的伤害到沈欢喜分毫,她现在不是已经——”
“不许提她的名字!”他的耐心消耗到了尽头,一整天的繁文缛节纠缠,令人疲惫不堪。
“啧啧,这还是我认识的吴丝桐吗?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会有这么天真可笑的想法?”他凶狠地逼视她的眼睛,“你恬不知耻的存在,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那你呢?分明是你亲手把她拖进这趟浑水,为了得到《绫锦集》不是吗?风流债搞出人命又不是头一回!你硬把她放在那么招人眼目的位置,却忽视了她本身是个没什么自保能力的弱者。一个人的身份和实力不对等,当然容易招来灾祸。蚂蚁搬不搬家天都要下雨,你和我不过是半斤对八两,少装无辜!”
她冲动之下口不择言,说完才生起几丝懊悔。订婚头一天就剑拔弩张,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沈望气极了,下意识扬起手停在半空,只想立即结束这种聒噪。
吴丝桐没有躲,反而扬起脸倔强地迎上去。胸腔剧烈起伏着,嗓子里带了哭腔:“你打,你打啊!让我带着巴掌印出去大宴宾客,今晚就能上娱乐新闻头条!”
最后的理智让他控制住自己,垂下修长的手臂,眼神从波涛汹涌转至波澜不兴,“我不打女人。”
“我刚才说的,全是气话……”吴丝桐咬着唇,满面屈辱地啜泣:“我们的订婚典礼,只在小范围内宴请亲友见证,不许媒体曝光,在这之后要保密至少一年,这些要求,不管合不合理我统统答应了……难道还不够?我甚至都不要求你爱我!这样的婚姻比比皆是,你为什么就不能接纳我呢?”
她怯怯地靠近,想索取一个和解的拥抱:“我还记得你说过,你不屑于从混乱的男女关系里寻找乐趣,也愿意尊重婚姻里的责任。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人做不到的事,而我始终觉得,未来比过去更重要,更值得追求。”
光线虽然黯淡,那么近的距离,足够看清楚彼此的表情。
在她将要靠上来的瞬间,沈望退开一步,嗒然道:“在她出现之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必须走进家族安排的婚姻,无论有没有感情,我一定会善待未来的妻子,给予她忠诚和保护。有那么一点好感,甚至只是不讨厌,都足够维持一段平稳长久的关系。”
“那么现在……”
他深吸一气,再抬头时已面沉如止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不过你说得对,我也只是个在红尘里打滚的凡夫俗子,一个男人罢了,别把我想得太清高。很遗憾你选错了丈夫,我无法做到好好对你。”
“沈望,你不能这样……起码今天不能。”
“我相信你早就做好准备。”
换言之,即使期满一年,他能给她的,无非是个金玉其外的婚姻空壳。
“是,我恬不知耻,我处心积虑用尽手段才得到你身边的位置。可你不要忘记,这个恬不知耻,只会撒泼耍赖的女人,是你注定要娶的妻子。”
沈望一字不落听完,只是很浅地笑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绕过她离开。
一个玩弄心术的傀儡,总要随时做好准备失去些什么,或许是亲情,或许是爱情。选择做他的对手,注定是一段很辛苦的旅程。
吴丝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找化妆师把妆容补全。
他终究没有出席订婚宴,直接驱车六十多公里出城,去了毗邻的Lourinha(卢林哈)。集团借着这次订婚礼的机会,跟当地博物馆有一项合作计划,落地细节需要深度磨合。
奥比都斯夜幕已深,田野星斗悬垂。空气里潮湿的花香弥漫,也无法拂去满身风尘。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如此,撑过去一天,再撑过去另一天。
沈望登上瓮城默默站了会儿,打算直接回酒店。左珈陵跟在身后,手里拎一瓶里斯本产的阿尔科瑟精酿红葡萄酒,两人晚上还有事要谈。
据他说,没有男主角的订婚宴,在吴丝桐一个人面面俱到的操持下,亦很看得过去。长辈亲朋都称赞她懂事得体,从头到尾没露出半丝不悦。
这场低调靡费的订婚终于尘埃落定,沈家为此耗资上亿。
塔头顶端的客房,要爬上一段窄而陡的木楼梯。石壁凹凸不平,风化和刀剑留下重重痕迹,历史的金戈铁马扑面而来。
驻足聆听片刻,城堡内部似乎有幽咽的啼泣遥遥盘桓,又像是亘古的风声,不知跨越了多少世纪,听得人毛骨悚然。
左珈陵当即寒毛倒竖,想起很多欧洲的巫术传说,龇牙道:“哎我去……不会真的闹鬼吧?”
酒店的前身是古堡行宫,不分古今中外,皇室总是很容易滋生各种凄惨血腥的故事,什么发疯的悲情王后和被挖掉眼睛砌进墙里的侍女之类。
“你丰富的想象力能不能克制一点。”沈望也觉得纳罕,走近了才发现,哭声竟是从自己房里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