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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戏
假面

无数的疑惑化作不安,让空气充满局促。

欢喜一直默不作声,也察觉到兄妹之间隐晦的暗涌。沈望似乎遇上难以解决麻烦,这麻烦还与她有关。沈妙吉不管不顾地闹腾,恐怕不仅仅是阻止她参加晚宴那么简单。

沈望对妹妹的挑衅向来应付裕如,这次却反常地没再继续争辩,仿佛陷入沉思。

风骤起,把扶疏的花木吹得沙沙作响。欢喜身上发凉,就势咳嗽两声,转过脸对沈望说:“我不想去了,穿这身衣裳就折腾一下午,累得头晕。”

几乎与此同时,角落有人慢悠悠开了口:“沈小姐明早还要做个生化血检,今晚不能吃东西,宴会是真不方便参加了。怪我疏忽,没来得及交待小楠护士。”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高大身影从竹林里钻出来。是个年轻男人,劲松般挺拔,脚步却悄然。枝摇叶晃,在他戴着面具的脸上拓落微妙的阴影。

沈妙吉着实被唬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不料鞋跟卡在石板缝里拔不出,折晃中崴一下子,失声惊呼。堪堪要摔倒的瞬间,被那男人眼疾手快上前搀住。

她大失面子,心里正烦躁,把积攒的怒火一股脑扔在这不速之客身上,“干什么装神弄鬼吓人!”

自从眼睛看不见,欢喜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能准确分辨日常接触过的所有人的声音,认出说话的是昂山医生,DR.Aung sanTin。

昂山廷并不介意,把面具掀到额间,蹲下身查看沈妙吉的脚。他的手指很长,皮肤颜色微沉却均匀通透,像浅金色的蜜,衬得洁白足踝愈发精致,几乎如同把玩一件艺术品。沈家人世代研习缂丝,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学起,长年累月练下来,个个生得指骨纤长分明。昂山廷虽和沈望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却没有半点血缘,按祖训是学不得的。再则他另有志向,一门心思从了医。这样一双手,用来拿柳叶刀再合适不过。

沈妙吉初时并不痛,也没觉得扭一下有多严重,还想继续诘问,不知被他摁到哪处关节,锐痛像疯长的荆棘,从踝骨迅速缠上小腿。

“哎……”

昂山廷松了劲,站起来道:“鞋跟太高,应该是伤了筋骨。最好马上冰敷处理,再缠绷带固定。”说话间,同沈望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沈望会意,嘴角寥寥勾起,寡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这意味着,今晚的宴会,缺席名单里要多加一个沈妙吉。

她懊丧地扶住脑袋,“不是吧?刚才明明不疼来着,被你一按反而连路都走不了,我看你就是存心!”

昂山廷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耐心解释,“你上次小腿骨折还不到一年,急性筋膜扭伤可大可小。再不好好养护,万一引发炎症和积液,接下来半个月都会一瘸一拐,以后阴雨天也容易酸胀。”

冷静专业的描述,不带任何私人感情。沈妙吉被说得有点慌,却不甘于这么被冒犯,挥手便挡开他:“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我至于扭着吗?!”

昂山廷还是面不改色,多胡搅蛮缠的话都不往心里去,“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欢喜在旁听得愣怔,不由佩服他的好脾气,真算得上沈家性子最随和的人了。永远不温不火,每一句话都简洁、镇定且克制,像医嘱,或者遗体告别。

他认错干脆利落,沈妙吉一时也不好再计较。

沈望撩起袖口看了看表,天衣无缝地把话头接过:“歉也道完了,不如将功折罪,替我把她送回房间。爷爷最不耐烦人迟到,我得赶紧过去。”

又对欢喜安抚道:“我晚些再去看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休息,不用干等着。”

昂山廷应了声“放心”,胳膊微微抬高,让欢喜把手搭在上面,两人慢吞吞沿着原路折返。

沈妙吉被晾在一旁,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喂!你、你们什么意思,那我怎么办?!”

沈望懒得看她,转身大步穿过花圃,对身后气急败坏的质问充耳不闻。他直接支走昂山廷,把不良于行的沈妙吉孤零零留在原地,摆明了故意要给她吃个教训。

山庄那么大,沈妙吉又常年待在国外,住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到了晚上更分不清南北东西。就算认识路,脚踝受了伤也没法再开车看导航。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没带。

指望有花匠恰好路过是异想天开,所有人都在宴厅和后厨帮忙,没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晃悠。

沈妙吉飞快地用手背在眼角擦一把,脱下脚上的高跟鞋,用力朝沈望离开的方向砸去。“咚、咚”两声一前一后落地,衬得夜色更寂静。

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还很潮湿,阵阵寒意从脚心直蹿上背脊,她打了个哆嗦。刚才还明晃晃的月亮不知何时钻进云层,环顾四周,风摇影动过西墙,透出阴森气。

她觉得害怕,面子变得不那么重要,翕了翕嘴唇试着呼救:“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没叫几声嗓子就哑了,还是半丝动静都没有。

欢喜走得慢,依稀听见夜风里传来一点余音,停住脚步。

昂山廷立即跟着停下,“怎么了?”

欢喜把脸转向他,说:“昂山医生,谢谢你。”

“谢什么。”他一笑,“送你回去,不过举手之劳。”说话声从面具后面传出来,带一点瓮然之气。

欢喜摇头:“不是这个。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明天根本没有检查对不对?沈妙吉的扭伤,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昂山廷颇有几分意外,在很近的距离里盯着她打量,面具后的眸子幽如深潭,透不出一点光亮。

眼睛不好的人,反而更容易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沈欢喜有非常聪明的头脑,细腻敏锐的洞察力。家宴那天他不在场,后来才从佣人的风言风语里拼凑出个大概。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更加无法把她和“柔弱”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光是这份坦然面对生死勇气,已经不是寻常女孩能比。

难怪沈望那么孤冷进骨子里的人,对男女之情向来嗤之以鼻,却把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全家的反对也扑不灭天雷勾动地火般的激烈。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岁月里亏欠的,老天总要安排另一个人连本带利讨还。

她似乎感觉不到这么大胆直接的审视,反而显出疑惑神色:“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吓得差点摔倒。难道认不出你的声音?”

昂山廷说:“大概因为我戴着面具。”然后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放到欢喜手里,有点沉。

她用手指分辨,摸上去很粗糙。和寻常舞会的华丽道具不同,那是一张黝黑的漆雕假面,能遮住大半张脸。没有水钻和羽毛装饰,鲜浓的几笔红色勾勒出眼睛和鼻子的轮廓,花纹繁复,像非洲部落里的巫傩。

欢喜恍然点头,把面具还给他,“如果放心不下,就去找她吧。听沈望说,你们小时候一起长大,感情向来和睦。”

这是比较婉转的说法,昂山廷对沈妙吉动过心,在沈家从来不是秘密。他不姓沈,却早已成为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长辈们也都乐见其好。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高于顶的名门千金,大概觉得他和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追求者没什么区别。否则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怎至于带个面具就彻底认不出来,说到底是没放在心上。

昂山廷还真不是泛泛之辈,堪称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医学天才。才二十四岁时,已经在国际顶尖刊物上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过好几篇研究论文。年纪轻轻就拿下令人惊叹的成就,最难得是品性谦和守礼,绝无可能做出低声下气的纠缠。既得不到回应,他也再没提过,照旧若无其事地和这对兄妹俩相处。

沈望生意场上交游广阔,却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昂山廷是个例外。云容山庄西南角,建有一处规格极高的医疗实验室,专供昂山廷使用,这也是他放心把欢喜交给好友照料的缘故。

昂山廷不可能丢下她去找沈妙吉,解释道:“刚才已经发消息让赫文过去。我现在走了,你怎么办呢?让沈望知道,恐怕要扒了我的皮。”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难得肯开句玩笑,让欢喜紧绷的肩放松了些,更添几分歉意:“没关系的,我记得住回去的路。”边说边指了指脚下,“这里距离我住的地方还有九十五块石板,前面需要拐两个弯。”

“你的记性很好。”昂山廷神色更添讶然,不是不惊叹的。早就知道她心思机敏,竟能到如此地步。

欢喜幽幽吁一口气,“大约是闲的。白天小楠护士会陪我出来散步,走得多自然就记住了。”

昂山廷挑眉,当然知道这是在自谦。如果不是有心,谁会耗神去记脚下一条路铺了多少块石头。她的病情不大稳定,一切非入侵式治疗都是在勉强维持。最好的状况下,只能看见大片模糊的色块。失明让人彻底失去安全感,生活在这个对她充满敌意的地方,必须寸步留心,处处在意。

他很能体会这种无助。就算有沈望不遗余力的呵护,沈欢喜目前的处境还是岌岌可危。像在悬崖上走钢索。身体里埋藏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让生命之钟停摆。

夜色下的园林光线幽暗,路引灯每隔五米才有一盏。她就这么站在微弱的光里,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和动作,亦衬得起身上的华服,有种浑然天成的昂扬。平时不施脂粉,剔透的皮肤明净若初生,今晚薄薄上了妆,更光洁得如同润玉,眉宇间浮动英飒之气。即使为了化疗把一头及腰的长发全剃掉,也丝毫无损她的美。

浓妆淡抹总相宜,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女子吧。只有在提起那个人时,才恢复了年轻女孩特有的鲜活生动,真实得直抵人心。

“你们好像都很怕他?”欢喜换了话题,唇边漩出轻俏的梨涡,“听说公司里的人会偷偷叫他‘微笑的暴君’,你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他也会对你发脾气吗?”

两人缓步朝前走着,明知她看不见,昂山廷的笑容依旧十分和暖,说:“他向来沉得住气,心里怎么想的,谁都猜不出来。我十一岁那年到沈家,从没见过他愿意主动跟人亲近。”顿了顿,“你是个例外。”

她一开始就不怕他,以后也不会。

欢喜抱着胳膊,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冷俊秀的脸。沈家人容貌都出色,沈望有双极湛亮的眸子,眼尾细长上挑,像老戏词里写的眉如玉山。家世底蕴,塑造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从容底气。他不常笑,神情中带着傲气,笑起来却很温暖。明明是个城府莫测的人,有时候又很纯简孤独。心底守着一方隐秘天地,向往海峡废弃的灯塔。

这几个月,两人几乎每天都能见面,欢喜也从未忘记他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发病之前,彼此真正的相处其实屈指可数。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造成难以消弭的鸿沟,他们被祖辈的恩怨裹挟,在那些无意义的分歧和谋算里浪费了太多时间。

在遇到她之前,沈望像一把锋芒凌厉的剑,没有软肋也无所顾忌,永远指向一个坚定的目标。他不需要懂得那些让人软弱迷惑的情感,也毫无兴趣。对一个人产生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体会浓烈的欢愉和悲伤,像一只蚌被撬开坚硬的壳,露出柔软的内里……这一切,原本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得而复失多么残忍,却只能眼看着它发生。

她用一只手撑住额头,脸容上笼罩着稀薄迷蒙的感伤。

“昂山医生,我最近时常在想,跟他回来或许是错误的决定。生老病死不能强求,什么都改变不了,反而带来更多麻烦。”

昂山廷沉吟片刻,反问:“你后悔了?”却不想用虚伪的话来安慰,点头道,“确实,他们对你缺乏尊重,态度也不大友善。”

可她说不是,留在云容山庄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些排挤和刁难都是意料中事,没什么可抱怨。

“尊重不是卑躬屈膝就能换来,我只是——”

说话间,小楠护士打着呵欠一溜小跑迎上前,看样子等了好一会儿,沈望肯定打电话交待过。

欢喜定一回神,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昂山医生,我能请你进来坐坐吗?”

他料到她有话要问,欣然道一声好。

改造过的房间,清净得像禅房,没有任何装饰性的摆设。为了适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所有家具的锐角,全部包裹上柔软的防护材料。从地板、墙壁到门框都无一遗漏,确保她不会磕碰撞到。

小楠护士换了班,外面只有几个负责值夜的私人安保和女佣。昂山廷进到屋内,留心观察欢喜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果然把居所的格局记得滚瓜烂熟,一举一动就像能看见似的。

她是要强的性子,不愿像个废物凡事等人伺候。日常起居饮食,能自己做的都尽量亲力亲为。正常人如果用纱布遮住眼睛,最多十几分钟就会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很难想象其中的困难。

欢喜朝飘窗下比了比手,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银牙,“昂山医生要喝点什么?他们不让我喝咖啡,会睡不着,茶叶倒还有一些。”

昂山廷心知过分的客套反而会让她介意,便朝窗下坐了,随口道:“我对这个不大讲究,喝什么都行。”

招待客人要有招待客人的样子,欢喜拿出茶具仔细沏一盏香茗,动作虽然迟缓,分寸拿捏却很精准,不知摸索了多少遍才能做到现在这样。

他的视线落在茶桌旁的凸起上,桌旗底下鼓囊囊。揭开一看,底下放着两册书,孤本《考工记》和《天工开物》。翻得有些旧了,书签夹在第二卷《乃服》和《彰施》篇,都是古代工艺里跟纺织、染色有关的回目。

小楠护士说欢喜每天下午都要花好几个小时,让人念书给她听,原是听的这些,想必不愿荒废了技艺。在患病之前,她已经是业内颇有盛名的年轻设计师,再加上非遗手工传艺人的光环,各种争议一直如影随形。

书页翻动的响声引起了欢喜的注意,她回过头笑着解释:“无聊时翻着解闷的,快帮我藏起来呀。沈望不大愿意我每天听这些,连新闻也不行,怕耗费精神。”

昂山廷淡淡唔一声,“那他让你听什么?”

欢喜说:“相声。”

“……”

夜阑人静,他俩像老干部一样坐着聊天。窗外的灯火零星浮动,欢喜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握在手里,“昂山医生,我住进来已经三个多月了,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昂山廷低头抿一口茶,碧清的茶汤倒映出他轮廓深邃的脸,笑意却不达眼底。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沈望大概已经跟你说过,我父母早逝,被沈老先生从仰光带到美国收养。”他在对面坐直了身子,“我的父亲德钦昂山是缅甸人,母亲是中国人。缅甸人没有姓氏,大多直呼其名。我小时候乳名叫‘山廷’,所以他们都直接叫我昂山。你也可以这么叫,不必见外。”

相似的身世和境遇,让原本生疏的两个人产生了奇特的共鸣。她这样刻意表示亲近,他心里自然明白,只等她切入主题。

欢喜不擅长绕弯子,果然没聊几句,便直接开了口:“我知道现在问这些有点不合时宜,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沈妙吉说……他因为我惹了一大堆麻烦?究竟怎么回事?” 5qo9EQMExCmVmF6kjjbwcGDbcyEGqwE8HRhdx19uVzQ1Z+vv3W48m1FWhEIWOrmT



第三折戏
旧曾谙

昂山廷凝眉看她,有点意外。原以为她要打听和病情有关的事,没想到是这些。

他坐在那里想了想,又摇摇头:“我没有必要故意隐瞒什么。不过,集团里大小事情每天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具体想了解哪一桩?”

这就等于把问题原封不动地抛回去了。生意上的事她完全不懂,连问也无从问起。欢喜茫然垂下眸子,为自己的幼稚和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昂山廷不以为然,替她往杯子里添了注热水:“不如聊点别的?比如你以前的生活、朋友和工作。有四个人愿意为你做脊髓配型检测,全部非亲非故。这对任何一个患了重病的人来说,都是难得的幸运。”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也需要倾诉来排解孤独。想他们的时候,能有个人聊一聊,是种寄托想念的方式。

“他们啊,都是很好的人。”欢喜一手托着腮,语气变得极轻。她的过去相当单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起这些亲密的伙伴时,满脸都是温柔。

“思卓堂哥是良爷爷的长孙。王玉良的名字你听过吗?定州王氏缂丝的后人,今年也有七十六岁了。他是沈爷爷的关门弟子,爷爷过世后一直照顾奶奶。我最开始学缂丝,就是他教的。”

她一直管沈顾北叫沈老先生,礼貌里有亲疏分明的界线,这声沈爷爷自然是指的沈安南。

昂山廷唏嘘一叹,“可惜了,他的检测结果完全不符合。”

欢喜沉浸在往事里,眼角微扬,整个人像在发光。接着说:“连越你一定知道,他现在是国内最有名的时尚设计师之一。你大概也听说过,因为一些原因,我大学没能顺利毕业,好不容易才进到明唐做设计师助理。他是我的领路人,也是最好的朋友。”

连越的大名如雷贯耳,英俊且多金,海外名校背景。这个集各色光芒于一身的年轻人,是各大时尚媒体里常见的面孔。即使行业完全不搭界,昂山廷多少也有耳闻。据他所知,明唐集团一直是手望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连越早就有心自立门户,在欢喜被沈妙吉借舆论压力踢出明唐之后没多久,便和她一起创立了独立品牌工作室“猛虎蔷薇”。

当然,沈妙吉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南京博物馆大赛风波被媒体大肆渲染,她的冲动让集团声誉受损,兄妹关系彻底跌至冰点。沈立勒令女儿放下一切事务回美国暂避风头,之前为开拓国内市场所做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一代新人换旧人,时尚行业更是日新月异。连越的女友甄真,是明唐创始人唐舜华一手带出来的左膀右臂兼接班人,也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时尚教母。沈妙吉固执地认为,正因为有这些人物鼎力相助,初出茅庐的沈欢喜才能一路过关斩将,获得大多数新秀不敢想象的成功。而她本人,根本配不上她所得到的一切。

至于为什么得到这一切的是沈欢喜而不是别人,昂山廷自有判断。这女孩确实有旁人不可及的独到之处,真是难以想象,连沈望都一度败在她手上。

他用手指轻叩瓷杯,闲闲试探道:“还有位江先生,倒是很得沈二小姐另眼相看。缘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没法用常理解释。”

欢喜愣一下,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江知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另一个人描述他的存在。

“他——在瑞士学过摄影,有一阵转行做了明唐的御用模特,是业内很有名的角色扮演者。大概两年前吧,他穿着我亲手设计制作的第一件缂丝汉服参加Chinajoy嘉年华,拿下团体首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沈妙吉。”

后来么,沈妙吉高价买走那件缂丝战袍,也拉开了两大阵营之间漫长争斗的序幕。

连越、甄真、江知白和沈欢喜……谁能想到,一群相识就是冤家的年轻人,却成了最坚固的盟友。是他们在川西大地震时共赴西南,冒着生命危险把蜀锦元素运用到新设计里;瑞士最尖端的染印技术被手望垄断,是他们一起设法解决危机,在时装周上独占鳌头;也是他们排除万难,才让欢喜和她的缂丝有了在大众视野里脱颖而出的机会。

一段璀璨惊心的岁月……即使故事的主角如今消声觅迹,业内仍流传着他们的热血传奇。

如果没有和沈妙吉两败俱伤的比试,欢喜距明唐首席设计师仅一步之遥。那时她病情持续恶化,参赛作品被掉包,丝线被烧毁,却用别出心裁的“柳丝缂”技惊四座。当往昔荣光全部剥落,她变成了云容山庄里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

海外华人商圈相对保守,至今遵循着许多被现代人摈弃的传统。沈老爷子作风低调,不愿让家族内部的龃龉曝光在媒体面前,任人评头论足,所以沈望把欢喜留在身边的做法,名不正言不顺。其中纠葛,就连在沈家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佣人也不清楚,大多以为她是来路成疑的金丝雀。

昂山廷若有所思,给他们的关系下了个模糊的定义,“你和江知白……你们是旧相识了。”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连沈望也很清楚其中来龙去脉。扪心自问,情窦初开的懵懂年岁里,她确实对江知白动过心。可他怀着对过去的执念拒绝了这份感情,两人从此再无可能。当他挣脱心魔,她早已不在原地。昂山廷说得对,缘分多么奇怪。

换了别人恐怕要窘得不行,欢喜只微微偏过头,从容应道:“是。就像你和沈妙吉。”

昂山廷不置可否,以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观察她的表情。那笑容里蕴含了太多东西,由衷的快乐,问心无愧的坦荡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这就是她所有底气的由来吗?这点和沈望倒是很像,总让他生起一种奇怪的冲动,想看看坚硬的外壳下是不是真的无懈可击。

“最近外面有些传闻,说他是江氏酒业江敬川的私生子,不知真假,闹得沸沸扬扬。”

欢喜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

在她听到的一切描述里,昂山廷是沈家的一股清流,醉心医学,两耳不闻身外事,背地里从不议论是非。但这并不代表他一无所知,或许洞悉的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多。

他立即察觉这么直白太欠思量,忙转圜:“是我冒失了。这圈子也没多大,难免会听到几句闲话。”又换过话题,“你那个小姐妹宋绿萝呢?一直没听你提起过她。你俩年纪差不多大,是念大学时认识的?”

欢喜已经没有聊天的心情,简短答:“绿萝是我自己选的家人。”

他没有再开口,她也没有。静默片刻,欢喜想起什么,迟疑道:“听小楠护士说,绿萝的结果吻合点最高,或许有可能进行手术,是真的吗?”

“……还不一定。”

昂山廷陡然失神,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在手指上烫出红痕,被他不动声色揩掉。略顿了下才说:“样本已经送到东京化验,需要等进一步确认结果。”

东京癌研有明医院,是日本最早从事肿瘤研究的医院,昂山廷的授业恩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脑肿瘤专家之一。

他没有正面回答,把目光落向远处,“医学需要百分百的精准和严谨,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亚孟买血型太罕见,没有血缘的配型者,成功率几乎是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道理她都懂。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别的,眼看时间不早,昂山廷自觉告辞。没想到几分钟后又折返,来取落在沙发上的面具。真是个怪人。

欢喜重新打起精神,好奇地问:“你好像很喜欢面具?大晚上还要戴着。”

“面具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因为面具下的人脸,每一张都不同。”

时近午夜,天空是深墨的蓝,一弯皎皎的黄月亮无依无靠挂在树梢,四周静得人心头瘆然。昂山廷双手抄兜,悠闲自在地踱步,眼前渐渐浮出另一张面具,和深藏在其下的面容。

晚宴开始前,他已经在附近徘徊很久了。宴厅外有一片很大的枯山水造景,点缀着几组假山岩石,意境疏阔。

香风细细卷过,红男绿女相携往来穿梭,这处清凉世界却与繁华分隔两边。昂山廷站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置身事外地不肯融入其中。就在他打算离开时,不留神被一个惊惶失措的冒失鬼撞上,球形的流苏手包落地滚出好几米。

那女孩穿一袭水绿斜肩礼服长裙,身段娉婷,栗色卷发在头顶高高盘起。脸上同样戴着银色面具,露出微翘的鼻尖,嘴唇像剔透的琉璃樱桃。

两人透过面具彼此打量,看得出女孩惊惶失措且愤怒,胸口喘着气起伏不定。假山后再次有动静传出,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昂山廷不经意抬头,只来得及瞥见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闪而逝。梳得整齐溜光的后脑夹杂花白,看样子有些年纪了。他下意识要追过去,不料被女孩飞快地拦住。

他有些迟疑:“需要帮你叫保安吗?”

“不用你多管闲事!”女孩恶声恶气地扔下一句,捡起手包拧身就走。

“喂,等等。”

女孩被叫住,语气仍然充满戒备和不耐烦,“干嘛?”

他指指自己耳边的位置,也不生气,淡淡提醒道:“鬓角,头发乱了。”

女孩肩膀颤了颤,背脊挺得更直,显得有点僵,和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没两样。此地显然不是打理妆容的好地方,光线太暗,但这样出去会不会更惹人侧目?心念电转间,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提议:“如果不认识路,我可以带你去休息室。”

女孩反应异常夸张,立即警觉地倒退,将身体紧贴在粗粝的假山石上。不知从哪里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张开双臂挡在中间:“不许欺负我姐姐!”

男孩摸约五、六岁,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小西装,英伦格子背带裤,及膝袜和雕花皮鞋,脖子正中系了枚暗红绸带领结。

女孩浑身的防备陡然松懈,像冰壳突然裂开缝隙。她看了昂山廷一眼,蹲下身温柔地说没事,然后牵起男孩的手:“我们走吧。”

男孩揉了揉鼻子,还不忘回头凶巴巴瞪他一眼。

昂山廷失笑,弯腰在脚印凌乱的白沙里拨弄片刻,拈起一枚亮闪闪物事。

很快他就在宴厅再次看到这对姐弟。

拐角处的喷泉没什么人经过,女孩蹲在几丛植物旁附耳对弟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里端着的满杯香槟递过。

小男孩端着香槟灵巧地在衣香鬓影里钻来钻去,绕了个大大的圈子,突然撞在一个婀娜的身影上,酒杯拿不稳,浇透了半幅裙摆。

女宾一声惊叫,把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看着狼狈又可怜。昂山廷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发现那女宾被酒泼湿的水绿色礼服裙,和男孩姐姐身上的一模一样。

小男孩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简直快要当场吓哭。呆愣半晌,委屈地扁着嘴道歉:“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和方才凶巴巴的顽劣判若两人。

他顿时明白过来,姐弟俩刚才在喷泉前商量的是哪一出,觉得很有意思。

女宾嘴角僵硬地抽了抽,风度依然维持得很好,只说没关系。没人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很快有侍应生上前把他带走。倒霉的女宾只好暂避到休息室,等佣人重新找衣裙替换。

当她再回来时,宴厅的主角俨然已经成了男孩的姐姐。

女孩仍戴着面具,坐在三角钢琴前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姿态娴熟,微微昂起的下颌拉出优雅弧度,完全沉浸在悠扬的音符里。

一曲毕,掌声四起。而她真正的“敌人”,今晚根本没机会出现。那个穿同一件裙子的女宾,凑巧触了霉头。

昂山廷在通往盥洗室的角落等了不长不短的十几分钟,才见她飘然而至,边走边从手袋里掏出口红补妆。步态很特别,荒唐不够彻底,寻欢作乐也像怀着心事。

他突然淡淡开口:“其实没必要这样。”

女孩猛地刹住脚步,玲珑美目藏在面具后面,警觉的凌厉一闪而逝。

气氛变慢变重,令血液的流速也放缓。昂山廷诡谲一笑,“我是说,你本来就比她美,即使穿着撞了衫的礼服。”

女孩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调却柔和得令人惊讶,“这位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你弄丢的东西,吴丝桐小姐。”他把手从裤兜拿出来,掌心托着一枚亮闪闪的碎钻发卡。

不等对方开口否认,他低头摘下了面具。

“我是昂山廷,好久不见。”

吴氏苏绣的千金吴丝桐,其父吴应泽和沈立早年有过生意来往。这次受邀参加沈老爷子的寿宴,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那个鬼灵精的小男孩,不消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梓毓。吴应泽年过半百才得的老来子,难免过分娇惯。

吴丝桐怔忡片刻,望着他的脸,脑子里大概有三秒空白。那是张很特别的面孔,只要见过,绝不至于认错。中缅混血让他的皮肤呈现蜜一般的太阳棕,坚毅的唇角紧抿,额头高而阔。眼眸深邃,墓碑般宁静。

不知她有没有想起日本留学时有过的数面之缘。毕竟那时候的昂山廷,在沈望身边毫无存在感。这不重要,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窗外,在她耳畔念出一句话:“机会稍纵即逝,悔恨却终生蚕食。”

啊那年学校举办戏剧节,吴丝桐扮演的角色台词。他在暗示什么?她后退一点,隔着不到半米远的距离打量他。

昂山廷决定不再逗留,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垂帘后。

他已经见到了传闻中要和沈家商业联姻的吴氏长女,沈望的未婚妻,再待下去没意思。她执意不肯取下面具,他依然记得初见的第一面。吴丝桐长得清纯漂亮,绝对不像会做出刚才那种事的女孩。可他知道她会,从来都会。

这地方,人人脸上长着好几副面具,随时切换不过是家常便饭。

晚宴的重头尚未开始,沈望却执意要让欢喜以女伴的身份出席,直到现在还迟迟不曾露面。沈妙吉铁了心去拦,还不知会闹成怎样。

沈家是世代从商,后辈跟什么样的异性交往,或许可以不受约束,但正式结婚的对象基本都是家里定的。理由很简单,为了家族利益,这是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必须承担的责任。

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是过眼云烟,从来不在考量范围。对没有价值的东西,前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阻碍,沈望一向毫无留恋地踢开,即使背负无法洗脱的罪孽也在所不惜。那么这一次呢?

昂山廷很清楚,换做两年前,他对这样的安排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至于太排斥,甚至是认同的,现在则未必。沈太太有句话说得没错,家里以后会越来越热闹。

吴丝桐和沈欢喜,让这个未揭盅的局变得越来越有趣。昂山廷等了太久,简直有点儿迫不及待。毕竟,机会稍纵即逝。

大风吹得云层翻涌,天心月晃一晃,就被流云遮住光彩。

花两个多小时洗漱收拾完,拘束的四肢才放松下来。欢喜换好睡衣躺在床上,确实感到乏累,可还是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都是纷杂的画面和声音。

她的日子无晨无昏,日期却从不记错。剩余的光阴太有限,过一天少一天。如果迟迟没有合适的脊髓干细胞供体,靠化疗支撑不了太久。婴儿没有记忆,身世唯一的线索,是襁褓里的旧毯子,印着苏州某某毛巾厂字样,还有一张写着她出生年月日的纸片。

沈望凭借这点有限的信息,找到了当年给欢喜接生的护士长。老护士已经退休,对这件事还留有印象,可惜毫无用处。线索再次中断,至今毫无进展。要在二十多年后找到当初把女儿抛弃在医院的那对夫妇,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样耗下去,对彼此都是痛苦折磨。她总是努力表现得平静乐观,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辗转反侧了很久,困意渐渐漫上。朦胧间感觉床边站了个人,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 X1Rfxi9fguQGMlaAJcSWX8XhKMaGa3jAotbqfR8v0/9MMRD8kSRxgiur38rpFl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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