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渐渐冷静下来,极轻的呼吸在寂静空间里清晰可闻。他还是没有动,细长的眸子又冷又亮,隐藏一点不愿被人看见的水光。
“把灯打开。”他说:“左叔,陪我下一局棋。”
茶台旁有围棋坪,左一鸣坐在老位置。沈望是棋道上手,按习惯该他授让对局的人执黑先行,左一鸣今晚却刻意拿了白子。
沈望心事沉重,用三连星开局,落子很慢。短短半个小时,白棋形势已是龙盘虎踞,三孔六窍,即将成活。
黑子开局让出数子,只在外面围了薄薄一层,随时都有被击溃的可能。他蹙眉沉思,似乎还未寻得破局之道。
左一鸣也不催促。两人手谈多年,他向来知道对方的习惯,往往会在定式阶段故走劣着,看似笨拙,实则暗中布下陷井,诱人防不胜防,称之为“嵌手”。
围棋精奥,招式术语足有数百上千之多,常用的诸如无忧劫、金井劫、相思断、舞剑劫、胜负手等等。局面暗流汹涌,沈望又将如何应对呢。
他起身泡了两盏茶,意有所指地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也同样重要。权力不会保护躺在它身上睡大觉的人。”
胜负心太重,往往只看见棋子和实地,这是个牵一发而动全局的游戏。疏淡笑容在沈望唇角化开,像弥散在山谷间的雾,“逢人减岁,遇货加钱?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左一鸣棋路平和,并不急着收势,每一步都有胜券在握的从容。他中规中矩地靠了一手,给棋局带来一个分歧点,似乎在逼黑棋做选择,又道:“明天吴丝桐会提出什么,你心里应当有数。别说怎么做都是错。如果一开始就选择舍弃一部分利益,起码能保住根基。一直不选,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只能一起共沉沦。”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沈望漫不经心地往白棋孔窍之中塞入一子,继续说:“作为一个投资方无可厚非,但这种毫无责任感的逐利,破坏的是整个行业的秩序。”
平缓的棋势陡然峰回路转,左一鸣集中精力应对,发现可以做的选择,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多。被逼迫着走出的每一步,都在黑棋里应外合的算计内。
沈望早就决定放弃边角,只以中腹为目标,十步便把白棋逼到墙角。黑棋看似拘谨忍让,却隐藏着含蓄扼要的妙着。白棋布局厚重,然而过分保守,不舍得放弃成型的防守,反倒失去最后的逃生去路。
“左叔,知易行难。有时候拥有太多,恰恰是挣不脱的枷锁。”
鬼手冷僻凶狠,并不是他常用的做法。直到把白棋全部塞入袋中,沈望轻吁一气,将剩下的棋子扔回棋笼。
左一鸣起身告辞,抬手在他肩头按了按,“暂时的输赢,并不代表以后就没有机会逆风翻转。你再好好想一想,不要一时意气,造成遗恨终生。”
沈望勉强笑笑,“我明白。”
然而做选择,从来不是一局输赢那么轻松。有取舍,意味着有牺牲,将影响很多人乃至整个行业未来的走向。曾几何时,欢喜也曾面临几乎同样的选择。她是怎么做的呢,即使眼睛看不见,走路都需要搀扶,还是用尽全部的力气走到聚光灯底下。
这条路从来都很窄,又黑又崎岖。不管面对怎样的凶险,她不退。如果他妥协了,将来又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谈未来。
绿萝的配型只有五个点,手术成功率至多百分之四十,真都要去赌吗?切肤的痛与艰难,每一秒都如同凌迟。所有人包括言辞慎重的左一鸣,都在或直接或婉转地表示,顺应大势要比逆风而行容易得多。
可如果放弃长久以来的坚持,就等于把未来的代价提前透支,以取得暂时平衡。楼高百尺,地基却有残缺,大厦崩塌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能否为一己之私,假装视而不见?
沈望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两种念头在激烈地相互博弈。明明很困倦,思维却异常活跃。
一缕薄薄晨光像羽毛般落在脸上,连日的阴雨终于止歇,雾散云收,是个晴天。
他抬手挡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阵金星流窜,太阳穴又咚咚地疼起来。额头很烫,喉咙也愈发干涩。半睡半醒的浅眠,并未补充多少体力,反而更让人疲惫。
大概生病了,可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强撑着去洗漱,换了身干净的立领唐衫。脸色可以强作遮掩,精神却无法立即焕然一新。
吴丝桐看起来抖擞得多,耳垂上的红珊瑚耳坠随着说话动作摆来荡去,耀眼而鲜活。
“柯达就是靠同样的垄断竞争打败了国产的乐凯和公元,连富士也避其锋芒,结果天外飞来了数码科技。”
她抓着这个论点不放,为此做了更加充足的准备。眼风一转,视线落在沈望冷淡苍白的面庞上,努力寻找破绽,可惜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由她口若悬河,只偶尔插句话。口气不露锋棱,却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冰壳,“吴小姐看了这么多反馈数据,难道还不明白,所有创造性的行业,目的不是为了跟别人一样,而是跟别人不一样。”
此处退让一寸,以后寸寸艰难。
她也这么想,“艺术价值是一种没有公允价格的资产,也就是说,没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卖出公开透明的合理价格,就造成了成本风险的不确定性,这是商业交易的常识。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标准明确下来。”
“用舍本逐末的方式?”
左珈陵抬起眼,神色流露些许意外。看样子沈望并不打算让步,即使被拿捏住死穴,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看她几眼,口气不冷不热:“市场需求不是凭空想象的,真正推向市场,差异会非常大。我见过很多关于产能创新的计划书,有些想法比你现在提出的更奇异。把高端手工搞成全面机械化,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设想,前面失败过的成千上万。即使在已经成功的领域里,机绣能够完全取代手绣吗?”
“当然不能,但是成本会大大降低。改变一个行业,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这次的经济动荡,让洗牌来得更快。你原先的构架很完美,但缺少一个要素,就是科技。让高科技智能的东西加进来,不是我们自己的技术团队,也不是我们这些从事传统手工行业的商人,而是科技研发公司。渠道和技术都不缺,为什么要故步自封?”
吴丝桐的终极目的就在于此,用“缂绣一体”取代手望“本缀”核心工艺,与日本二玄社合作,融入绣、绘、印等技术,大量复制国宝仿真品售卖高价。把国粹从纯手工的神坛上拉下来,现代科技增加量产,不仅能缩短织造时间,定价也有了更明确的标准。
沈望嘴角微沉,不经意就流露出倦怠和轻蔑。半晌,说:“目前的科技水平,能不能完成这种产业升级还是未知数,会打破现有生态链是肯定的,还会受到全行业的排挤和非议。你可能不大清楚,缂丝这一行,世界范围内能做到顶尖的也没多少人,圈子很小……真是让人为难。”
她低头抿一口水润嗓子,意识到要在桌面上彼此说服几乎不可能,他态度模棱两可,只是在一味拖延。
果然沈望掉过头,轻描淡写地给所有人三十分钟讨论时间,午休过后,下午再继续。
吴丝桐平静地收拾东西,心知这次拖不了多久。真正的抉择很快就会摆在他面前,主动了那么久,她也累了。
左珈陵紧跟在沈望身后,关上门才担忧地开口:“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那么差。不行下半场就取消吧,身体要紧。”
沈望把手撑在玻璃上,借那一点凉意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俯瞰下方,硕大的货轮小得像玩具,在江面不知疲倦地穿梭,汽笛声却传不过来。再远一点,有寸土寸金的顶级豪宅,低调奢华的红砖楼老公馆,也有杂乱拥挤的巷道。奢华与贫穷,光鲜与阴暗,喧嚣与宁静并存,是这座城市奇异的魅力。
他神情落寞,语气里带几分自嘲,“他们都说这里风景最好。”
左珈陵上前与他并肩而立,视线环顾周遭。这是黄金地段最昂贵的写字楼,视野的开阔令人心境舒展,生出一览众山的豪情。
“还不错,像曼哈顿的Wall Street,也有很多古建筑和历史街区,路比蜘蛛网复杂。唔,我觉得夜景更漂亮。”
“有什么区别?”沈望眉宇悒悒,“这就是我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里,能看到的东西。”
勾心斗角纵然成为习惯,也难免乏味和厌倦。他已经足够强大,从没想过要找一个城府莫测野心勃勃的配偶来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欢喜的出现,是个绝无仅有的意外。心意坚纯如璞玉的女孩子,对待得失豁达通透,担得起最好的给予。
他只想和她分享高处的风景,彼此互为支持,一起成就共同的理念。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放弃过这个想法,可有时候简单的目的,实现起来却困难重重。
左珈陵温和地安慰道:“事缓则圆,何必说这种消沉的话。不管怎样,我跟我爸总是站在你这边。”
“不怕你笑话,除了拖着,我现在也……”
话未说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左一鸣顾不上敲门就匆匆走进办公室。整个上午他一直缺席,直到会议开始前半刻钟才出现,带来更糟的消息——绿萝昨晚凌晨出了车祸。
她在工作室加班到半夜,甄真那边突然有事,连越就没开车送她。那条路很僻静,要走出去老长一段才能打到车。谁也想不到会从拐角路口冲出来一辆本田,速度没有很快,但转向完全失控。
沈望面容意料之外地平静,启了启唇,鼻子里却有些发酸:“她现在怎么样?到处都是摄像头,撞了人不可能跑得掉……是谁?”
左一鸣心里五味陈杂,懊悔怎么都迟了一步,涩涩开口道:“没有生命危险,最严重的伤是右小腿胫骨骨折。那人也没跑……酒驾肇事,全都按标准流程在处理。”
本田司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背景清白,学历普通工作普通,掉人海里都找不着的那种。他是个在本地公司上班的小职员,从无犯罪记录。半年前家里刚给买了车,上过全险。因为项目结束刚拿到一笔奖金,就约朋友一起吃饭庆祝。撞人以后没有逃逸,主动报警,并把伤者及时送医。在警察面前,小伙子懊悔不已,再三表示会积极赔偿,愿承担一切后果。
新车磨合不好,喝了酒反应变得迟钝……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逻辑。但是太巧了,绿萝脑震荡加右小腿骨折,按鉴定标准属于轻伤;司机血液中酒精浓度没达到80mg,不到构成危险驾驶罪的标准,就算是全责,甚至不会判刑事责任。
然而造成的后果却是,绿萝需要接受手术治疗,养伤起码半年。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做脊髓干细胞供体了。
很多陷阱都可以伪装成天意的巧合,让人蒙着脑袋往里跳。
沈望点点头,眼神有些涣散。突然晃了晃,险些跌倒,撑额的姿势痛苦至极。左珈陵赶紧去扶,被他有气无力地挡开了,扶住桌角才重新站稳。
眼前越发昏暗,仿佛被黑云笼罩,他好一阵才缓过来,“现在几点?”
“一点五十七。”左珈陵抓着他的衣袖,“别撑着了,改天吧。”
沈望不肯让自己显露挫败,调匀了气息说:“准备过去。”
杀手锏逼到面前,已经没有再退的可能。左秘书也清楚,沉重道:“想好怎么做了吗?如果还拿不出明确态度,不如不去。你要什么就必须相应地付出什么,只要做事就会有冲突,冲突会造成代价,再高明的管理者也无法避免这一点。”
沈望没说话,复杂的眼神望向左珈陵。
左珈陵愣了足有五秒,大诧道:“你要……我来提出?”
“我不能直接开这个口。”
激烈的讨论逐步升级,沈望坐在独属于他的位置,耳中全是大片嗡嗡杂音。各种人声夹杂其中,似远似近。
“不计成本地去扶持那些大小的工厂和缂丝作坊,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效率。”吴丝桐,不疾不徐地继续:“现在很多企业都在转型,把设计师招到旗下。可是从数据上看,品牌转型几乎没有成功案例,因为这是两种思维。就比如,基因可以决定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而商业模式会决定企业这条路能走多宽走多远。相当一部分决策者,并没有这样的思维和眼界。”
沈望心里五味陈杂,几次欲开口,一团闷气却沉坠坠压在胸前。他抬眸与她耽耽对视,眼神锐利得要将人刺穿,“大破未必能大立,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吴丝桐心里清楚,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与我为敌。
于是她给出肯定的答复:“当然。”
最后举手表决,由左珈陵牵头,令众人大感意外。他们都不傻,揣摩片刻便想通,这大概也是沈望所授意的某种妥协,纷纷顺势而为,最终得到令吴丝桐满意的结果。
沈望站起来,头晕目眩,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吴小姐请留步。”
等人都走光了,她才施施然踱到面前,声音依旧充满关切:“你看起来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是太累了吗?”
他对这个女人透骨的虚伪厌恶至极,面上一股森冷,寒声道:“我知道是你。”
“我怎么了?你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明白。”吴丝桐费解地歪着脑袋,神色何等温婉无辜。
她当然什么都不会承认。沈望没精神跟她拉扯,“交易要守规矩。我已经做出让步,你的诚意呢?”
“不要着急。”她莞尔一笑,不想被外面的人听到,压低声音说:“听说你最近在找人,好像遇到点麻烦。如果能帮上忙,我一定义不容辞。但也没那么快,这种事谁说的准呢……”
他打断她:“什么时候。”
“等我们的船,正式启航的那天。”
沈望克制住一把掐断她脖子的冲动,“我劝你适可而止,玩到玉石俱焚,不过是多几个陪葬的人。”
她知道他当然做得出来。如果沈欢喜真的因此丢了性命,就再也没什么能钳制他的软肋。仇恨会化作最可怕的报复,对谁都没好处。
吴丝桐仰起脸,“找人又不是什么上天入地都办不到的难事。我相信你有很多办法,只是——她快没时间了。你不会以为,一个本来就该顺畅进行的合作,就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吧?那她对你而言,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撕下所有伪装,此刻的她毫无惧色,势在必得。
沈望定定看了她足有半分钟,“你就这么渴望把自己当成一件工具。”
吴丝桐听了,毫不介意地一哂:“很多时候,人怕的不是被利用,而是怕被利用过后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我只是个女人,当然也希望能得到未来丈夫的尊重与抬爱。所以——在科技研发公司成立那天,你要当众向我求婚。”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会太多。她不再说什么,整整衣领昂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