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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折戏
金井劫

吴丝桐走近一步,“我当然知道,就算是现在,你要强行踢我出局也不是做不到。前阵子财报恶化的影响,刚平息了没两天,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承认你是个对全局很有掌控力的决策人,但生意场上的事,并不是整合各种资源暂时度过危机就可以高枕无忧。你要搞清楚,这都是建立吴氏加入,带给所有人美好的预期上。甭管真假,只要看上去一切都好就行。可一旦坏消息蔓延,连锁反应造成的影响,绝对会超过‘坏消息’本身。”

总而言之一句话,割席尚需三思。她身上微凉的迷迭香幽幽散开,涌动于无形的尔虞我诈之中。

沈望微眯起眼,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你在威胁我?”

“你所有的顾虑只为了一个女人?说服沈欢喜接受这种安排有那么难吗?对她也未尝不是好的结果。这种级别的资源摆在面前,我真的不明白名分有什么要紧。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情况就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办法。如果什么都不想失去,最后一定会失去所有。”

她缓缓摇头,尝试做最后一次努力:“你信得过她,她也确实能提供价值,只不过是放弃婚姻。那么在法律上,你们不会被认定为共同持股的一致行动人,可以规避证券法里的很多麻烦,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她不是你手里的一步棋。”他把调转向别处的视线收回,声音依旧温雅动人,眼神传递的讯息却截然相反:“我不知道你爸平时是怎么教你,沈家从我爷爷那辈起,就没有过这种事。妻子亡故当然可以再娶,但不会把精力放在维持混乱的男女关系上,再试图用畸形的妥协来捆绑利益。用这种治理模式来经营企业,很难做大做强,因为这种理念不会吸引到顶尖人才,永远都是家族作坊。”

沈望低头系上前襟的衣扣,表示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临走前看了一眼地上被雨水花得污糟一团的奶油残渣,说:“问题的格局总在不停发生变化,散布一个会引起连锁反应的消息,受损的并非只有一方。一个人的私欲,往往会把事情变得更复杂。短时间解决不了,无非是摁下葫芦起来瓢,你确定吴家就冒得起这个险?”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维持现状还是僵局一场。

“选择没有对错,但会有因果。沈望,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

沈望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但脚步没有片刻迟疑。她这样的语气,让他模糊生起不祥的预感。仿佛早已好打算,不达目的就要同归于尽似的。

穿过正厅时,他发现壁橱和沙发旁都摆着几组相框,是吴丝桐跟养父吴应泽的合影。从童年到少年,每一张都只有父女俩,画面里再没出现过别人。

小时候的吴丝桐眉清目秀,长得纤细漂亮,只是神情过于冷淡拘谨,眸子像蜥蜴一样警觉。跟年龄不匹配的成熟表情,仿佛成年人的灵魂被困在孩童的躯体里,和沈妙吉那种从小备受娇宠的人间富贵花完全不同。

沈望前脚离开,吴丝桐后脚就冲到佟素怀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跟沈望私下交谈。

“好好待在房里委屈你了?他要等就让他等,家里那么多人自然会招待,用得着你跑出去丢人现眼?!”

难以自制的愤怒,往往源自于无法面对的恐惧。这个看起来懦弱畏缩的女人,在吴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所有不可外扬的家丑全装在她心里。即使她不敢多嘴,沈望也不是能被轻易糊弄的人,万一旁敲侧击出点什么,就给沈家递去了取消婚约的绝佳理由。

吴丝桐来势汹汹,一顿脾气发得家翻宅乱,动手把卧室砸了个落花流水。那是间保姆房,原本就没多大面积,嚯嚯完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出。很少有人知道,表面风光的吴夫人那么多年就一直住在安顿佣人的房间里。

佟素怀在窗下缩成一团,把受伤流血的右手紧捂在怀,呜呜咽咽发着抖:“你放过我行不行?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不然你爸爸也要打死我……”

“打死算是便宜你!”吴丝桐用手生硬托起她的下颌,欣赏那副恐惧表情,又愤恨地用力地甩开。带着怨毒恨意的声音,像毒蛇咝咝吐信:“听听,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就把自己作的恶摘得干干净净。当时你有机会选的,可你缝上了嘴巴,以后就再也不要开口。”

佟素怀泣不成声:“你到底要怎么样?非要折磨死我才够吗?!我那时候也……也才二十几岁,能有什么办法?这么些年你怨也怨够了,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

“少跟我来这套,你要敢死我倒高看你一眼!”吴丝桐随手抄起一个香粉盒子砸在她身上,“你的那些兄弟姐妹,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一大堆,都还等提携呢。这就受不了啊?有本事尽管跑,娘家人也会把你收拾干净了送回来。你现在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了?长命百岁,生不如死,这才是你应得的报应!到年底你就满三十二了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好好享受。”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佟素怀,脑海中却闪过多年前那个拼命把自己藏进窗帘后面的小女孩,还在夜夜声嘶力竭地哭喊。

吴丝桐甩甩头,嫌恶地转过身,用力关上门。

第二天大早,沈望收到一个从吴家寄来的包裹。

他随手放在一旁,忙完整天才想起来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凯尔斯泰的《船夫日记》,封面很旧了。翻开折角的那页,用银色签字笔划出一段句子:“这条船是大家共有的。你们创建了它,我们一起乘它出航。不过,我们无法操纵那将我们席卷的水流。”

当时他还琢磨不透,她莫名其妙送本书究竟什么意思。照她的性子,必定不会去做不清不楚的事。

水流无形,非人力所能把控,却可载沉载浮。吴丝桐的威胁,当然远不止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

沈望一而再再而三拒不接纳,彻底打破了“和平共处”的幻想。越耗下去,她的胜算就越低,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既然所有症结都在沈欢喜身上,就怨不得旁人下狠手。

那是沈望心尖上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吴丝桐其实没想去招惹。可眼下找不出别的办法了,还有什么后果比机关算尽一场空更糟?今日一再退让,来日刀锋就会架在脖子上。

转眼又是一周过去,欢喜翘首盼着能尽早搬出云容山庄,却连沈望的面也见不到。他大概又忙得分身乏术,只能每晚临睡前跟她打一通电话。嗓音听起来疲倦沙哑,偶尔夹杂咳嗽,明显是白天说话太多又休息不足。

问起来他只说“没事”,让她不要多想。含糊其辞的态度,反而令她心头多了片阴霾。

夜已深,沈望的办公室里没亮灯。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高楼闪烁的霓虹从落地窗外照进来。他就坐在那片黯蓝狭长的微光里,脸色沉肃。

门被轻轻叩响,他把胳膊肘撑在扶手上抵着额角,低道:“没锁。”

已经过了十二点,大楼里基本没人加班,就算有也不会前来打扰。这个时间还留在总部的,除了左一鸣没别人。

沈望抬起头,目光有些急切。

左秘书神色为难,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静默,沈望咬住嘴唇,连呼吸也一并停顿。左秘书倒了杯水递过去,他也没有接。大脑足足空白了半分多钟,靠向椅背,表情整个凝固。

袁宝晟全家老小,就像人间蒸发的水珠,一夜之间踪迹全无。

一人藏万人找,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消失。而他错过了危险酝酿的过程,如今亡羊补牢也晚了。

失望就像铺天盖地的火山灰,压得他头痛欲裂,是一种无可挽回的倾塌感。

“从法律上,他任何时候选择中止配合,都是在行使合理的权利,只是未免太不厚道。”左一鸣斟酌道:“好在还有绿萝小姐,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如此。咱们尽人事,不必都往坏处想。”

“最坏的打算……”沈望牢牢按住滚烫的太阳穴,把他的话又重复一遍,问:“所以,你也认为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对吗?”

“恐怕是的。”左一鸣觑他神色,“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他是存心要躲,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心意。提供脊髓干细胞毕竟有健康风险,可以劝说可以利许,但总不能把人强行绑上手术台。”

昂山廷在闲谈时讲过相似的例子。他的同学也遇到过一个类似欢喜这种情况的病人,是国内一位企业家的夫人。那位夫人年纪尚不到四十,不幸罹患骨癌。她的丈夫做实业起家,夫妻二人白手拼搏,育有一女,彼此感情甚笃。

企业家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妻子,许诺大笔补偿金,发动所有亲戚参与配型监测。有足够的钱,最好的医疗资源,也有至亲的完美配型,所有最难凑齐的条件她统统具备。连主治医师都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痊愈的病人,没想到人心难测,还是出了变故。

起因只是那位夫人的侄子认为,他们既然肯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骨髓,肯定对身体有不可逆的损伤,为了钱丢命不值得。

企业家忧心如焚,日复一日上门苦苦相求,甚至愿意找律师公证,把家产全部拱手相送,只要对方肯救爱妻一命,让他做什么也可以。砝码加得越高,侄子就越相信自己的判断,全家上阵强烈反对。

病人已经做好全部的术前准备,为了让受体适应异体骨髓细胞,体内仅剩的健康细胞也一并化疗清除,却迟迟等不来手术。错过了最后的日期,侄子的态度再次转变,表示愿意配合,被企业家的女儿哭着赶出病房。

太晚了,已经来不及。那位夫人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后,被活活拖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口出怨言。

如果侄子一开始就坚决拒绝,患者不会立即开始术前化疗,而是去骨髓库寻找另外的配型机会,存活期还能更长。这无疑是一出伦理悲剧。于法于理,谁都没错,感情上却让人难以接受。

沈望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时间倒回五天前,袁宝晟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来电号码被设置隐藏,在凌晨锲而不舍地拨打。

他睡得很沉,手机调了静音。是妻子姚可半夜起来给女儿喂奶,发现屏幕一直在闪,又没有显示来电人姓名,于是心生疑窦。什么人会半夜三更不停打电话?女人难免胡思乱想,非要他开免提当面接听。

袁宝晟被推醒,当真一头雾水,只得迷迷糊糊照做。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也没有见过电话那头神秘的男人,对方却对他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

通话时间不长,还没到三分钟。

放下电话,他耳边不断回响起沈望那句,“帮个忙,以后别叫我姐夫行吗?”

袁宝晟心底的深埋的顾虑全被勾起。之前掉包作品的事,已经把欢喜彻底得罪了。沈望的态度也很说明问题,以后必定是要撇清瓜葛不会相认的。沈家这颗大树,看着根深叶茂,实则靠不上,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看着出生还不满一岁,尚在襁褓中的幼婴,袁宝晟开始后悔之前答应得太轻率。姚可哭哭啼啼地反对,连夜把老两口全闹腾起来,声称他要敢去做这个手术,就带女儿离婚没商量。

第二天上午,袁宝晟的账户果然收到一笔巨款,数额跟神秘人所承诺的分毫不差,是他卖掉服装厂的三倍。款项来自国外账户,是个没听过的咨询公司,其余情况一概无法查询。

钱也收了,退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退。对方看起来不像好惹的,也弄不清什么来头。如果没按他们说的做,自己和家人会不会有危险?就算他把情况如实告诉沈望,一旦手术完成,谁还会管他死活?

里外一合计,自私和软弱终究占了上风。厂子已经卖掉,除了拿到一笔早晚会坐吃山空的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为了等着做手术,袁宝晟至今还失业在家,想投资点别的小生意又不敢轻举妄动。要养活一大家子,总得为父母妻儿考虑。

数清楚那串数字后面几个零,宋彩萍没有任何犹豫地替他做了决定:“脑瓜拎拎清好不啦?到手的钱可是实打实。你一个连工作都找不着的,替傍上豪门的阔太太操什么心?人家也没打算认你这个弟弟。他们总会有办法,哪能真就缺你不行?我跟你爸年纪也大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绿萝那死丫头又不争气,胳膊肘尽朝外拐,以后……”

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姚可好不容易把哇哇大哭的女儿哄睡了,忙手忙脚地拿出行李箱。他爸袁思立把孙女抱起来,只说:“那些人的事我搞不懂,更没存过心去害谁,要怪就怪欢喜那孩子命不好。她既然不想认我们,以后就连亲戚都算不上。我们俩老的年纪也大了,你就看看你孩子吧。”

袁宝晟没敢耽搁,当天下午就带着全家悄无声息走掉。东西也来不及收拾,按对方要求,他只需要配合消失半个月。等捱过这阵子,事情就成了定局。

沈望沉吟半晌,“解铃还须系铃人,袁宝晟到底去了哪儿,估计只有吴……”

“慎言。”左秘书抬手往下压了压,“无凭无据,最好不要在这时候把事态扩大化。还是那句话,就算找到了人,他不同意也无可奈何。”

沈望没再说什么,慢慢垂下头,心里应当很不好过吧。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经过多少风雨,左一鸣是看在眼里的。落得这么个结果,让人甚觉惋惜。

一时千头万绪,什么都理不清楚。

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提醒道:“宋绿萝小姐知道这事吗?”

沈望回过神,摇摇头,“还不知道。袁宝晟不会把行踪告诉她,恐怕都还蒙在鼓里。”

“那就别耽搁了。”左一鸣拧紧眉头:“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现在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别对袁宝晟报太大希望。要想不再出意外,最好让宋小姐待在安全的地方。”

沈望睨眼看窗外,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生死关头,绿萝是绝不会出尔反尔的。但不管怎么说,目前的局面对她而言过于残酷。袁宝晟临时反口背信弃义,是把她架在火上烤,里外都受煎熬。

他不忍心走到这地步,从发现袁宝晟失联的那刻起,一直隐瞒消息默默寻找。现在明白不可能了,只能做最后打算。

迟疑地拨出号码,结果是关机。

凌晨两点半,绿萝估计在睡觉,左一鸣表示等天一亮,他会立即处理妥当。

“回去休息吧。”左一鸣叹口气,“明天还有数不清的麻烦要应付,不能掉以轻心。” bvg9lwMDslWrzubb1Hfpi7mVJtwUNUfg3DEh2CcE1v4KuHhERVt5CypovdWkKm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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