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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折戏
同舟难渡

闷雷轰隆滚过,欢喜从浅眠中惊醒。

前夜点的安神香已燃尽,余下丝丝微甜的气息。几缕晨光透过帘子,为杏仁白的身体覆上一层柔雾般的纱。轻轻动一下,沈望立即也醒了。他的右边胳膊一直枕在她脑后,灼热呼吸吹拂在脸颊,是可触的真实。他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整个人变得柔和温暖。虽然不太懂得如何放低姿态去迁就人,也开始有意识地改掉那种近乎刻薄的犀利,尽可能抽时间陪伴。

她回过身,掌心松弛摊开,搭在他另一条裸露的手臂上,摸到一道微凸的印痕。两厘米多长,在光洁紧实的肌肤上尤为突兀。

“……什么时候弄的?”眼睛还能看见时,她从未察觉这道伤疤,此刻觉得心疼。

“九岁那年,我跟爸到仰光谈生意,被当地黑帮绑架——是一起临时起意的犯罪,部署并不周全,怪我自己不够谨慎。昂山找到我被关押的采石场,用匕首割开麻绳,不小心划出这道口子。我们穿过草丛,沿着公路东躲西藏,走了两天两夜才逃回城里。当时两人年纪都还小,紧张极了,没被那些人追上真是幸运。”

对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虎口逃生的难度已超乎想象,更别说还拉扯着另一个孩子。她大概知道昂山廷是因为对沈望有恩才被沈家收养,视如己出照拂至今,没想到是这样荒诞离奇的事。

欢喜叹口气,“昂山医生为人谦和,从没见他跟谁发脾气。不过……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没任何人能靠近他的内心。”

“这么多年,昂山在沈家过得不容易。跟你和绿萝那种亲密不一样,男人之间不会说太多矫情的话。”沈望顿一顿,“他是个遵守信诺的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一切都很顺利,手术日期也越来越近,她很安心。凑过去捏一下他的脸,语气带几分戏谑:“哎,你说谁矫情?”

他笑得不以为然,眉间放松疏阔,“我矫情,我错了。”

转头看天色,又道:“时间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等休息好了,司机会把你和小楠一起送回山庄。我有点事得跑一趟,今天可能过不去。”

沈望没说去公司,也没说要去哪儿。欢喜知道他最近杂务缠身,不再多问,坚持起身送他到门口。

佣人送来熨烫好的衣服,沈望从床头拿起那块珐琅表戴在手上,动作很慢。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细心嘱咐她:“有什么想不通就跟我说,别一个人瞎琢磨。好好吃饭,不要哭鼻子。”

欢喜耳朵灵,听到佣人在一旁憋不住笑,发出极轻的古怪咳嗽,脸上窘得发烫,“知道了,几时变得比奶奶还絮叨。”

沈望全当没听见,朝边儿上一瞟,四周立马安静。

“你最近身体比较稳定,再过几天要是没什么状况,就可以搬出去住到别的地方,绿萝也可以来陪你。我知道你不愿待在山庄,人太多太杂。”

这真是再好不过,她在灯下站着,开心地点了点头。还催他:“快走吧,再耽搁会误事。”

沈望未答应,俯身千珍万重地亲吻她的脸颊道别,很快走远了。他是真心地爱她疼她,事无巨细都考虑周到,将来要是有了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沈望头回亲自上门拜访,专挑了吴应泽不在的时候。没想到连吴丝桐也不见踪影,据说整晚都没回家,不知去了哪里。

雨又淅沥沥下个没完,光线很阴沉,别墅里观景灯全都打亮。后院有个很大的临水露台,吴丝桐的继母在恪尽礼节地招待他。

吴家装饰得贵气而不俗,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除了几个中年女佣和吴夫人在空荡的宅子里大眼对小眼,气氛沉闷得让外人都觉出尴尬。他第一次见佟素怀,之前连在爷爷的寿宴上她也没露过面。据说这位吴夫人性格内向沉默,很不善交际。父女俩又经常不在家,主仆都没什么事可做,也不知这漫漫长日将如何打发。

辰光尚早,她已经打扮齐整。脸上化淡妆,即使在家也穿带低跟的鞋子,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维持着这副中规中矩的模样,坐在台子上看水看天,能从晌午看到晚上。给人的印象和传言中一样,寡淡得毫无存在感。

沈望在木栏杆前喂池水里的鲤鱼,保持着温和的神色,不经意问:“怎么没看见梓毓?他身体好些了吗?”

吴夫人确实不是口齿伶俐的人,对方每说一句话,她都要反应好一阵,似乎在琢磨怎么应答才最妥当不出错。

她陪着笑,慢吞吞说:“梓毓啊……平时不住这里。小孩子淘气,我又有偏头疼的毛病,怕吵。他那哮喘是胎里带的毛病,平时小心保养着,没什么大碍。”

沈望有点意外,立即想到这可能是吴丝桐的主意。他记得她在电话里对养母直呼其名,语气怨恨且刻毒,似乎很反感佟素怀和那孩子相处过于亲密。人家毕竟是亲母子,她这种莫名其妙的霸道让人费解。

他们其实没什么可聊,对坐久了更是煎熬。沈望今天非见到吴丝桐不可,其他事一概往后推了,倒是拿得出这个耐心。吴夫人可不敢怠慢,很努力地应付了两个多小时。一会儿布茶一会儿又让去做点心,煞有介事地问他口味咸淡,把屋里人支使得团团转。

让过几道茶,又一一介绍了池子里的鲤鱼品种,实在找不出话了,便皱着眉满怀歉意地责备女儿:“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也打不通……她平时不这样,让沈先生见笑。”

佟素怀谨小慎微惯了,笑起来的也一脸苦相,一举一动总显得有些讨好意味,跟她女主人的身份极不相称。

沈望摆摆手不当回事,说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她。您要是有事就先忙,不用费心张罗。”

说话间佣人端了茶点过来,有中式有西式,琳琅满目摆满一桌子。

佟素怀客气地让了让:“沈先生还没用早饭吧?要是吃不惯,我让人再去做碗粥?”

沈望忙道不用,出于礼貌,略尝了半块蟹壳黄。打眼看见生煎旁还有一碟鲜奶小方。这是传统的海派西点,鲜奶油上缀了半颗红樱桃,绵软的蛋糕里藏着菠萝粒。

他心念微动,想起昨儿沈妙吉约吴丝桐吃早茶,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意外。

沈望带去蓬莱的人很多,风吹草动都能及时获悉。据报信的女佣说,吴丝桐跟沈妙吉道歉,晚上有事不能留下来参加舞会了。沈妙吉一心要跟这个未来大嫂搞好关系,大方地表示不介意。两人相谈甚欢,一顿早茶聊了足有一个多小时。吴丝桐还体贴地替她切了蛋糕,笑说借花献佛,就当提前替她庆祝生日。沈妙吉大概想开个玩笑,用手指揩了奶油抹到她脸上。

花生粒那么大的一点点,在女孩子间不过是很寻常的嬉闹。谁知吴丝桐反应异常激烈,被火烫伤似的大声尖叫,避之唯恐不及,就像沾上了比毒药更可怕的东西。闪躲中还把椅子打翻摔倒在地,把周围人吓得不轻。

沈妙吉当场懵了,不停道歉。吴丝桐冷静下来,推说自己对很动植物奶油都过敏。女佣陪她去盥洗室清理,却发现她根本没有任何过敏迹象,皮肤上连个红点都找不见。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坨奶油,多少让吴丝桐显得有点人味。有的人怕黑,有的人幽闭恐惧,就连欢喜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看见毛虫也要恶心很久。

他沉吟一会儿,把那叠鲜奶小方拿到佟素怀面前,“我不请自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哪有的事。”佟素怀忙挤出一堆笑:“眼看都要成一家人了,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按咱们这儿的说法,女婿是娇客,寻常请还请不来呢。”

一家人?他可从没想过要跟吴家结哪门子的姻亲。沈望略偏过头,冷笑稍纵即逝。也懒得反驳,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问:“丝桐平时都爱吃些什么?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对彼此的生活习惯也不大了解。听说她很讨厌奶油?不像我妹妹,从小爱吃甜食。”

很寻常的闲谈,佟素怀却面色一僵,仿佛这话题本身就是禁忌。

“她是……是不太喜欢奶油,从不吃蛋糕的。”

佟素怀眼神闪躲,手止不住地哆嗦,终于连点心碟也端不稳,哐啷滑落在地。

如果是像沈望继母那样的贵妇,习惯了凡事有人代劳,第一反应肯定是吩咐佣人上前清理。但佟素怀下意识地动作,却是慌张地蹲在地上亲手收拾。她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愈发手足无措。

沈望从诧异中回过神,赶紧起身去拦。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浅驼色的鞋尖伸出来,正正好踩在佟素怀手上。没使多大大劲,很快就往后退开了。

佟素怀痛得惊叫,不知何时出现的吴丝桐轻描淡写说:“对不起啊妈,我没瞧见。”

道歉何等潦草敷衍,从头到尾她都没正脸看过一眼这个惊弓之鸟般的可怜女人。

碎瓷片锋利的边沿把佟素怀手指割破,殷红的血滴在白瓷上,像雪地里开出点点梅花,有种诡异的美感。

她是故意的,沈望不可能看不出来。疑惑又深了一层,没想到吴夫人在家里的地位这么卑微,日子简直比干粗活的仆妇还不好过。吴丝桐对待继母的态度如此嚣张,明摆着骑在头上欺负,吴应泽难道一直视若无睹,完全不肯管束女儿?

吴丝桐自顾抽了几张纸巾,把鞋底的血和奶油蹭掉,“都是小时候的事,有什么好提的?难为妈还记得清楚。”

沈望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从兜里拿出来给佟素怀包扎伤口:“要叫医生看一看,流了这么多血,得打破伤风针。”

佟素怀怕得很,一径往后闪躲,口中含糊地推拒:“不用不用,别弄脏了……你们先聊,我自己上楼处理一下就好。”说着惶惶抽身离开,背影如释重负。

吴丝桐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晦气。”

沈望蹙眉看着她,忍不住道:“看吴夫人的性子,也不像是会苛待儿女的。毕竟是长辈,何必当着外人这样羞辱她。”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她抬起头,平静又笃定地咬牙说:“她有今天,不过是罪有应得。”

每一个沉默的帮凶,都是咎由自取,洗不脱。

佟素怀究竟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能让吴丝桐记恨到如此地步?很多话在唇齿间翻滚,沈望硬是咽下去了,心知就算问她也不会说。

哪个高门大户里没有点不可告人的龃龉呢。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打探吴家的隐秘。

吴丝桐在外面过了一夜,衣服还未换。显然是整晚没休息好,脸色掩不住的疲惫。

她仰着脸,空洞的眼神望着雨丝纷扬,“你刚才说,当着外人?这里谁是外人,不过是吴家的女儿和未来女婿。”

沈望心里对吴丝桐私底下搅风搅雨简直烦透了,这样有意误导,就是为了让欢喜以为他俩之间有暧昧瓜葛。

可他今天不是来吵架。沉淀一下,面上仍是和缓的,“以后要是再捡到我弄丢的什么东西,大可以亲自交还,用不着拐弯抹角去打扰我身边的人。这种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女佣沉默地给吴丝桐端来一杯热红茶,沈望顿了顿,没有把激烈的言辞继续说出口。不管怎样这是在吴家,总要给对方留点颜面。

“你非要撇清得一干二净,今天来这一趟又是为什么呢?我跟外人没有私事可以谈,公事可以在公司解决。”

他短促地笑一声,“好吧,我找你有私事。”

“她是你身边‘很重要’的人,对吧?”吴丝桐这才转过头笑了,“那我呢?”

“什么也不是。”

他看着她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昨日妆容早已洗尽,反而有种动人的素洁。明明显得单纯无害,身处在名利场的泥沼,也难免横生无数的心机算计。

“我可以一开始就假装很爱你,但我没有。而你,对我的坦诚不屑一顾。”吴丝桐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答,慢慢抿了口茶道:“银行只借钱给不缺钱的人。所有生意,都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那是做慈善。你不会真的以为,现在还能半路把我甩掉吧?不会吧?如果你一直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我会觉得我和你,至少有一个神经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手望和吴氏苏绣目前的合作还算顺利,但我不会因此跟你结婚。”

“凡事有所保留,就是你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还是你跟你父亲从一开始就打算过河拆桥?如果没有婚约做砝码,吴家为什么要冒险去趟这浑水?”

一连串诘问过后,吴丝桐似有意似无意地加重了声音:“当一头狼开始流血,会有多少豺狼虎豹闻风而动,想扑上去咬一口?不会少的,冬天太漫长,多喝一口血也许就能挺过去。这种时候扑上来合作,不是傻得等你扒层皮就是冲着扒你一层皮。”

沈望提起半边唇角,阴鸷的眼神含着讥讽:“你又是哪种?”

“我早就跟你说得很清楚,我在请求你帮我,沈家儿媳这个身份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作为回报,我也会给你最大限度的信任和宽容。你私下里爱谁宠谁跟谁在一起,我不在乎,也不会干涉。我从没想过做你的敌人,吴家或许不是最你合心意的同盟,也已经是你目前处境下能得到的最好支持。”

雨中的江南景致,令人心生颓唐。

沈望面朝一池迷蒙,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想透过幽深的水面,看穿风平浪静底下暗藏的漩涡。头发渐渐被细雨濡湿了,也毫无所觉,感觉自己似乎被困在一座用千丝万缕交织成的迷宫里。高墙就是身后的吴丝桐,她含义莫测的围追堵截,让出路永无尽头。

他用拇指摁住眉心,斟酌道:“手望集团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遇到过很多比眼下更难的关卡,早已经过了野狼在丛林里挣扎求生的阶段。一个巨人倒下,扬起的尘土足够周围人吃一嘴灰。在战略合作层面,我也从来没打算利用完了就把你一脚踢开。至于其他的过分要求,恕我无力满足。凡事要有个度,才是张弛之道。从悬崖边往下拍皮球,你看它能不能弹上来。”

她扔下手里的杯子,一时气得发笑:“钱你想赚,野你也要撒,连戏都不肯演了,就别怪搭档不给面子。”

昂山廷说得对,面对面的角力,用不着兜圈子耍多余花招。他不会浪费一点时间在自己不感兴趣,或者不能带来价值的人和事上。那些被光环吸引而盲目献殷勤的追随者,沈望早就见识过太多。

他们之间没有感情,能谈的只剩下利益。那么摆明利害,把他逼到不得不进行权衡取舍的绝地,最直接有用。 yWMI7GuVZNEQZSpbmxpS0/A2Uh9MPnzjF5EsNl5o7R+KLYQSs3QGADKMtLLsrY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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