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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折戏
戏中身

沈立摸了摸脑后的头发,一言不发地打量他好几分钟。年轻人总是这样,翅膀还没长硬,就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冲动。挑战权威,往往先从父母开始。

沈望坐姿笔直,对上他的目光屹然道:“昂山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受到排挤。言行举止可以改变,任何礼仪都能通过学习纠正。比起这些表面的东西,内心的想法是否坦荡正直,才更重要。因为想法会变成语言,语言会化作行动,这才是塑造一个人的根本。母亲她……”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个心境开阔的人,不会用优越感来为难晚辈。或许是她身边的人误会了她的意思,您觉得呢?”

这梯子递得巧妙,沈望年纪虽小,也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回避锋芒。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沈立接受了这个说法,提点他:“你的话挑不出错,但很多时候,不是口舌高明就够用。这事已经闹了三个月,昂山怎么想呢?他比你还大两岁,不能凡事都让你站在前面挡着。如果他什么结果都能接受,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显得借题发挥?他当然有他的顾虑,却并非缺乏勇气的人。在你决定选择盟友之前,必须先搞清楚对方的立场。”

沈望陷入沉思,再抬起头时,眼神依旧坚定清明,“明白了,我会找时间跟他聊。”

“人应该勇于争取合理的利益,捍卫自己的尊严,这没有错。比如Ruchika做的食物让他难以接受,完全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我认为从一开始直接提出来,放在明面上解决是最好的办法。可他没有,反而采取了消极的方式,把矛盾放大,也让自己难堪。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有明确的态度。”

沈立站起身,拍拍儿子的肩:“掀桌子很容易,想把一件事做得得体,却需要倾注更大的精力,付出更多忍耐。我希望你和他,都能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谈话到此结束,比沈望想象中更顺畅平和。

沈立关上书房的门,对着夜色轻声叹息。壁橱上还挂着亡妻的照片,音容依稀。沈望完整继承母亲的美貌,眼尾细长上挑,斜斜拖入鬓角,眉峰却多了一股凛锐的俊秀。

逐渐长成的男孩和年轻的继母之间,立场天然对立,他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的主观意愿。事实上,沈立跟后娶的夫人,感情相当平淡。他们是政商联姻,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问题要解决,过程并不总是让人愉快。

在沈立年轻的时候,从沈顾北手中接下手望集团,尚在开疆辟土的阶段,很多渠道还没捋顺。欧美文化形成的氛围里,华人地位始终难以跻身主流。他需要做的是巩固财富,用一切手段扩大家族影响力。

通过婚姻来挑选势均力敌的扶持,最为上算,个人好恶没有那么重要。与此同时,拒绝各种诱惑,远离心怀叵测的取悦和攀附,也是毕生都不能懈怠的考验。

几十年眨眼过去。他内心非常期待,等沈望长大以后,会开创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至于昂山廷,沈立对其尚有顾虑,暂时做不到完全接纳。

从背调结果和心理评估来看,少年的成长环境,让经历过于复杂,心性品格难免受到一定程度的扭曲。教育和引导能起多大作用,还需观望。

一个烟农的孩子,十岁左右家遭惨变,灭门逃生流落街头,可想而知活下去有多艰难。若是一块完全蒙昧未开的顽石倒也罢了,大不了从头打磨。可他不是,相反还极其聪明,悟性也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读书并不一定能让人明心见性,一知半解,反而容易成为滋生恶意的温床。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人性全部的黑暗和欲望,对事情的判断或许不够全面,却异常犀利果决。

冒死从绑匪手里救出沈望,需要太多机缘和幸运,以及孤注一掷的沉着、狠辣。动机很难理解成纯粹的见义勇为,也不大可能出于陌生人之间虚无缥缈的正义感。正是这种对机遇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让他从赌场马仔一跃成了沈家的养子。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得到安稳的位置。

沈立对这少年的判断,有一点非常准确——昂山廷绝非缺乏勇气之辈。他欣赏这股从绝处劈开一条生路的韧劲,甚至隐隐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沈望身边有力的臂膀。

那么餐桌旁的一席之地,他将会如何争取呢。说起来是小事一桩,沈立一句话就能彻底平息风波,结果无非是让每个人都心怀不满。所以他绝不会开这个口,只想看他们怎么做。

昂山廷的机敏,让他早在这场谈话发生前就开始做准备。

他的生父只是个来历成迷的大烟农,很少有人知道,老昂山还是种植正常农作物的一把好手。他对儿子说,“万物栽种跟做人一样,雨水和太阳都有时辰,错过便不会再来。”

罂粟反倒是一种无须费心打理的堕落植物。随便找块地,挖个拳头大小的坑,把种子丢进去埋上,浇点水就不用再管。过两三个月,茁壮的根茎自然会破土而出,等待开花结果收割,最终蚕食消耗掉整片土地的肥沃。

昂山廷受教育的经历并不完整,要赶上比自己小四岁的沈妙吉都困难,跟沈望一起上课则更加吃力。彼此交流最多的机会,是在道场。

他一直以为沈家是一个来自古老东方的纺织世家。兄妹俩从小练习缂丝,这是祖辈相传的技艺,外人绝无可能染指。就连沈妙吉想学,都需要经过一番艰难的抗争。在昂山廷有限的见识里,不觉得多么难以理解,缅甸的女人也无法得到跟男子同等的学习机会。

拥有数千年历史的缂织机,纯木质结构,造型跟他小时候见过的土布机有相似之处,看起来平平无奇。

昂山廷见过沈望操作它们时的情景。少年站直了也不过跟木架的最高处平齐,从用工笔在一根根绷紧的蚕丝线上描绘图案开始,四肢都要协调运用。大小不等的木梭,整套足有数百根,色彩令人眼花缭乱。他一手执梭,另一只手拿竹拨和筘子,熟稔地让经线和纬线交织。具有浮雕质感的纹理组成各种图案,丝丝入扣。

耗费数小时,最多只能织出两三厘米成品。比黄金更珍贵的织物,从修长灵巧的手指间一点点淌出,华美、神秘而奢靡,堪比顶尖魔术。任何人都可以旁观全程,但无论肉眼看多少遍,都不会懂。

无可替代的天赋,让沈望过早养成一种忧郁沉静的气质。专注、缜密,凡事追求极致完美,心性比女孩更敏锐细腻。横经竖纬,是他的城他的国,而他是这片疆域里唯一的王。丝线瑰异的斑斓成为屏障,把身外喧嚣彻底隔绝。

昂山廷一直以为,让这样的男孩去学近身搏击术,不过是种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肉体冲撞揪斗,充满暴力和野蛮。浑身热汗臭烘烘,养尊处优的沈望怎么可能喜欢。要防身,有保镖就行了。

直到踏进道场,他才发现这些判断全部错得离谱。

沈望并非想象中斯文孱弱的贵公子,或许是天性里的好强和胜负欲,他对这些运动展现出强烈兴趣。

“不能什么都假手于人。”他说,“如果一个男人连保护自己也做不到,跟废物有什么区别。”然后换上道服,老师要求的每项练习,全都一丝不苟完成。一旦能够适应,就主动往上加码。

这种近乎条件反射的刻苦和自律,成年人也未必能做到,需要长时间潜移默化来养成。从未真正受过人间疾苦,并不意味着会被无底线的娇惯。如果他想得到一匹马,就必须亲自学着饲喂,洗刷,去了解它特性、偏好、习惯,不能嫌累怕脏。作出任何选择之前,都要自己去判断是否能承担相应后果。

培养一个商业帝国的合格接班人,成本相当高。除了自由搏击,沈望还同时修习日式剑道。他很早就开始学日语,这也是沈立的安排。为将来留学东瀛做准备,需要全方面了解异国的本土文化。艺术无国界,尤其在传统织造技术这块,跟中国历史亦有千丝万缕共通之处。

沈望对流派的选择相当务实,学的是最古老的“神道无念流”——平右卫门在1781年创立的剑术流派。

据说他在修行回国途中,于参拜时突然顿悟,从而创立了这门新剑术。开设击剑道场后弟子众多,出过不少名人剑客,影响力深远。因为是在万念俱空的冥想下,由于参拜神佛而突然开悟所得的剑法,因此叫做神道无念流。

幕府末期,神道无念流的代表人物名叫斋藤弥九郎,在江户的剑术界,素有“技之千叶、位之桃井、力之斋藤”的说法。

神道无念流的精髓是“力”。斋藤的剑术将这一点发挥得比其他支流更为淋漓尽致,最强悍之处,在于格斗时压倒对方的气势与力量。

也就是说,跟那些讲究姿势技巧和品味高洁的流派相比,这是一门完全从实战出发,更偏向实用性的剑术。这也是沈望理性的一面,目标清晰,注重结果,对花里胡哨的东西不感兴趣。

按门规,要经过三个月的尝试性训练,初学者才能正式入门。

这段日子着实不轻松。如果不能通过考验,被剑师认为体格和反应速度不适合学习,昂山廷就会失去跟沈望共同进入道场的资格。

在进行真正的基础练习前,必须先理解剑术理念。譬如在古代,刀剑被视为武士的灵魂与精神象征,必须从不离身。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对昂山廷来说太过深奥晦涩。他对日本文化一窍不通,很浅显的词汇也要反复向沈望请教,不光要懂,还得熟练记忆。

凡事有好有坏,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俩的亲密交流。毕竟是年纪相仿的少年,总能找到共同语言。

攻克了入门习剑的关隘,更难的是陪练自由搏击。

剑道流传至今,已演变成一种竞技性的器械武术。一对一进行时,双方均赤足,穿剑道服,头戴护具,手持竹剑而非有杀伤性的武士刀。按规则相互击打有效部位,最后以点数判胜负。这非常安全,基本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伤害。

但近身打斗则不同,攻击和防守是一体的。

昂山廷对斗殴并不陌生,从小摸爬滚打堪称“身经百战”。没有任何规范招式,所有动作全凭本能和经验。野蛮生长的环境,打架不是闹着玩,稍有疏忽就是死路一条。真正在以命相搏,什么下三路的手段都可以用,石灰扬土撒眼睛,踢裆锁喉,致残致死稀松平常。

跟沈望一起练习,必须要把那些烙在脑海里的东西统统忘记,哪怕顺手使出来一星半点也不行。

他可以赢,但绝不能让对方受伤。这就多了无数掣肘,活动起来束手束脚异常艰难。

沈望比昂山廷小两岁,身体素质却远胜一般同龄人,力量上几乎相当。上手比划起来,绞腿横踢腕过肩摔,磕碰损伤是难免的。沈望有一次练到上臂脱臼,不得不中断练习一周。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教练也说是正常情况,昂山廷却为此惴惴不安了很久。沈望一双手承载着沈家技艺的传承,金贵不言而喻,真落下点毛病这责任他担不起。

昂山廷的前半生,都在“逞强”中挣扎,否则会被踩得更惨。从此以后,他得学会毫无痕迹地“示弱”。

只有让真正的实力变得更强,才能在以进为退的时候做到游刃有余。

摸索出一条适合的道路并不容易,一次次尝试,鼻青脸肿成了家常便饭。有什么办法呢,在他所学的中文历史里,有个形容叫“陪太子读书”。而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自从打碎茶具,沈妙吉当众替昂山廷说了几句好话,过后就再不肯搭理。她既不愿让他因此被送去寄宿学校,也不愿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女孩的心思就像天上变幻的流云,阴晴让人捉摸不定。刚开始或许还有几分内疚,直到沈望也参与进来,她便认为昂山廷在跟哥哥联手挑事,故意让母亲难堪。父亲居然也偏心得厉害,不肯主持公道。沈妙吉越琢磨越委屈,为此闷闷不乐了很久。

人通常不愿面对错误,她从小就这样,凡事习惯先给自己找理由,在记忆里一遍遍粉饰修改,仿佛任何一点瑕疵都会破坏完满的骄傲。

昂山不明所以,照常客气地打招呼,被视而不见忽略了好几次,终于明白她是故意冷淡。

餐桌下的友谊比露水还短暂,一切又回到原点。深深的鸿沟面前,他也开始主动回避,生怕惹人闲话。没想到这种消极的处理方式,更让沈妙吉生气。她的脾气来势汹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在气哪一点,总之看这家伙越发不顺眼。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低声下气好好地求她原谅?

那年圣诞下了很大的雪,是难得全家都聚在一起时候。沈家入乡随俗,对这个日子向来态度隆重。

华叔带着佣人们布置装饰,挑选青翠粗壮的云杉,砍伐下来当圣诞树,在上面挂成串星星灯、铃铛、圣诞袜、糖果和六角雪花,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堆积成山。

窗外飞雪迷蒙,室内却暖意融融,玻璃上蒙着一层模糊水雾。沈妙吉踮着脚,往自己的热巧克力杯里加彩色棉花糖。重要节日,Kerry也会放开管束,允许她多吃一点甜食。

天黑得很快,沈立看了眼手表,环顾四周,问:“昂山呢?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空气静了几秒,佣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去了哪里。他始终是家里的异类,或许不出现更好。

沈夫人同贴身女佣低声交谈,斟酌晚餐后甜品的种类是否需要调整,全当没听见。

沈妙吉撇了撇嘴,细声细气地嘟囔:“管他呢,爱去哪去哪。”

沈望坐在角落看博物志,从书页间抬起安静的眼睛:“他还有些事要做准备,会来的。”

小女孩穿着层叠蓬松的裙子,不厌其烦一件件拆开礼物。突然发现在一大堆包装华丽的纸盒子底下,埋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正方形盒子。用旧报纸包装,不带任何装饰也没有卡片落款。

这个奇怪的玩意儿显然不符合圣诞礼物的审美,沈妙吉的保姆凑上前,表情十分夸张:“找找看有没有邮戳……谁拿进来的,不会是炸弹吧?”

不合时宜的“冷幽默”,惹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干笑。沈夫人循声望过,刚要喝止女儿别碰来路不明的东西,沈妙吉已经飞快把包装拆开。探头一看,忍不住发出好奇的惊叹。

里面装着一大一小两个悬丝木偶,跟她司空见惯的芭比和BJD娃娃完全不同,所有关节上都拴着透明丝线,有着浓郁异国风情。人偶的眉眼栩栩如生,看起来像母女俩,每一处细节都打磨得精致光滑。尤其身上所穿的服饰,款式并不常见,绸缎上缀满亮闪闪金银线和孔雀翎。

盒子底部还叠放着油画布制成的背景道具,打开足有一米多宽。翠色深浅层叠,河谷山林都用颜料绘制,只是画工略显粗糙。

这就是昂山廷准备的圣诞礼物。集齐这些材料相当不易,还要在各种繁忙课程里挤出零碎时间。画图搞设计,纯手工完成,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他换上干净整齐的衣裳,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不是像往年那样,只会拘谨地道一声“圣诞快乐”就匆匆离去。 iHFvU7XnxzMW34xJZ/ynAHMXLtaVgbdlZ1eM7bMCP7tYcNlqY4V5tvGggI3kAA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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