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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折戏
无猜

冷库有四十多平,恒温控制在零下八度,扑面而来的冰霜气让精神为之一振。

昂山廷熟练地从货架上挑选需要的东西,特别注意剩下的数量,拿得很均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些冰冷的需要化冻的食物,填补了每一个夜晚辗转反侧的饥肠,是最实在的安慰。

这天他大意了,或许因为成功过太多次,以致忘记了最重要的步骤——在进来之前拿小凳子把门挡一下。

沉重的密封门悄无声息关拢,自动落锁。当他准备离开时才发现,从里面怎么也推不开。厨房的帮佣第二天早上七点开始工作,这期间要经过漫长的八个小时。持续低温环境里,他只穿了件长袖T恤和运动短裤,在被人发现前势必会活活冻死。

他不知道里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和内开电阀,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意外发生。昂山廷心思绷紧,如临大敌地环顾四周,想找个趁手的撬门工具。至于把这玩意弄坏的后果,已经无暇顾及。

瞎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温度越来越低,像大冬天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他肌肉发僵,皮肤一阵阵战栗,只有头脑还在飞速运转,怎么办?怎么办?枪口下劫后余生的一条小命,因为偷食物冻死在冷库,未免太可笑。

麻木从肢端开始,先是脚趾,然后是手指,僵硬逐渐朝躯体蔓延。昂山廷站起来原地跑跳,想用运动产生的热量相抗,很快又颓然停住。以目前剩下的体力,没可能持续运动八个小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却不甘心坐以待毙,只得使出浑身力气去撞门。咚咚的闷响全被四壁厚实的保温材料封锁,根本传不出去。

从小在东南亚热带季候生活,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冬天,皮实的身骨未必能抗寒。

一次又一次,绝望固执地重复。数不清撞了多少下,沉重的双开门突然裂开一道缝,庞大的黑暗争先恐后挤入。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随着冲击的惯性猛摔出去,落在光溜溜的地面还往前滑了两米,脑袋咣地撞上桌子腿。

身下冰凉的大理石传来虚假暖意,耳边响起一阵咯咯笑声,清脆娇糯。

“傻子,冷不冷呀?”

沈妙吉蹲下,还在捂着嘴窃笑,黑色宝石般眸子亮晶晶。

昂山廷愣了好一会儿,几乎以为出现幻觉。努力睁大眼,看清了一双垂着兔子耳朵的毛绒拖鞋。

小女孩刚从床上溜出来,长睡裙缀着层叠柔软的蕾丝花边,发辫全部松散开,在肩头蓬松飞卷,像橱窗里的芭比娃娃。

她眨着狡黠的眼睛,指出一个让人无地自容的事实:“你每天都来偷东西吃。”

“偷”字深深刺痛了少年敏感骄傲的自尊心,他羞愧难当,低着头一言不发。想爬起来跑掉,又担心她放声喊叫。

没想到她接下来大方承认:“我也是诶。”语气竟然有点兴奋。

烤箱发出“叮”地一声,在寂静里听着简直像炸雷。昂山廷吓了一跳,沈妙吉已经蹦跳着跑过去打开箱门,欢快地朝他招手:“过来,来呀!”

共同的小秘密消解了彼此的陌生,沈妙吉慷慨地拿出浇了柠檬汁的热布丁同他一起分享。两个人猫在长餐桌底下,用银匙一勺勺挖着吃,这对小女孩来说有种别样的刺激。

南瓜和焦糖香气浓郁,奶味在舌尖化开,丝绒般顺滑馥郁。沈妙吉满足地舒一口气,“Kerry不让我吃太多甜食,说长胖了就不能跳舞,牙齿也会变得不好。”Kerry是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保姆之一,为人诚实,生活却规律刻板,要求女孩每晚九点必须准时入睡。

“胖?你才多大。”昂山廷看着她蜻蜓般纤细的身体,都没长开,完全是女童模样,只觉哭笑不得。

年方九岁的沈妙吉,在人前说话做派已经是十足的Young Lady,私下里却活泼过分,总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折腾试图管束她的人。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往茶水里放泻药、假装被清干净鱼刺的食物卡到、琴凳上涂强力胶等等,经年累月折腾得不亦乐乎,家庭教师和保姆常换。Kerry居然能做满两年还没被赶走,可见沈夫人对她相当满意。

女孩指一指冷库,“以后别去那里面哦,没什么好吃的。”又压低嗓子煞有介事地说:“看见那个粉红色的冷柜了吗?我的,你可以吃。”

昂山廷嘴里还塞着食物,含糊地“嗯”一声,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特别希望今晚的事从未发生,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万分狼狈的模样。同时又按捺不住隐隐喜悦,他第一次体会这种复杂心情,需要时间消化。除了母亲和姐姐,从未有人温柔和善地对待他。午夜的餐桌底下,他们分享食物,一起做点无伤大雅的顽劣之举,如此无邪亲密,是从前不敢想象的。

沈妙吉吃完布丁,小猫一样舔舔嘴唇,问他:“你还吃别的吗?”

他赶紧摇头:“不用了……谢谢你。”说完马上懊悔,舌头仿佛被糖给粘住,真是无趣的应答。她会不会觉得他木楞贪吃又言语乏味?昂山廷根本没吃饱,但也感觉不到饿了。

正胡思乱想,沈妙吉像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托盘凑到他面前。里面放着十几块烤曲奇和黑麦蜂蜜饼,里面加了特殊香料。那是剩余的下午茶点,沈夫人吩咐甜品师特意做的,用来招待俄罗斯籍女客。动物形状的烤曲奇上裹满巧克力酱和糖霜,甜得吓人,那些女人会沾着伏特加吃。

他的心嗵嗵直跳,浑身都开始燥热,想拒绝却说不出口,只得在女孩笑吟吟的注视下吃掉整盘点心。

“好吃吗?”

“嗯。”太甜了,齁得他脑子发晕,也可能是刚才撞的。

沈妙吉歪着小脑袋,双手托腮,面庞比晨间的露珠更清透。昂山廷鼓起好大勇气,才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别动。”

“……啊?”

他抬起手,用袖口擦掉她嘴角沾的一小片奶油。动作极轻柔,生怕碰伤了花瓣一样红润柔嫩的唇。

女孩不好意地地吐了吐舌头,突然俯身凑近,温热的鼻息拂在脖子上痒痒的。昂山廷一惊一乍,直接向后仰倒拉开距离,“你要干嘛?”

“没有诶……”她皱皱鼻子,奇怪地嘟囔:“Ruchika总是做印度菜,我妈说老吃那个头发里会有一股怪味。你身上怎么没有?”

昂山廷抬起胳膊闻了闻,什么也觉不出来。年轻男孩身上总有微微汗气,像森林里的蕨类植物,蓬勃清冽。

他红着脸说:“我不喜欢咖喱。Ruchika做的东西,我很少吃。”

这是个绝佳的理由,顺便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半夜三更到厨房偷取食物。

“真的?”沈妙吉看出他的紧张,故意闹着玩,又往前靠近几寸,“我再闻一下。”

昂山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心血来潮的可人儿,两手撑地爬来爬去,在逼仄的空间里腾挪闪躲。

尽管谁也没有直白地提出过要求,昂山廷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能跟二小姐过于亲密。尤其随着年龄增长,沈夫人当然不希望他离自己的宝贝女儿太近。

他慌张失措地试图避开,不是碰了头就是撞了脚,“别闻了,真的没有……我不骗你。”

“你从来不骗人吗?”

“……也不是。”

她想了想,追着问:“什么时候才会撒谎?”

少年艰难地答:“实话大多数时候都很危险。”

沈妙吉听得似懂非懂,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那你也会骗我吗?”

她终于把他逼到长桌尽头,再也无处可退。昂山廷浑身紧绷,为难地调转过头:“我不知道。”

说不会当然皆大欢喜。原来从最初的最初,他的心已压过理智做了选择。

她不耐烦了,嘟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生气,“到底会不会啊?”

昂山廷张了张口,身子艰难地动一下。小女孩立即紧跟上去,冷不防撞翻了椅子。高窄的弧形椅背向外倾倒,又砸到立柜,整套瓷器哗啦啦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沈妙吉认得碎瓷片上描银珐琅彩的开罗花鸟图案,捂着嘴“啊”一声。那是沈夫人很钟爱的一套Royal Doulton(皇家道尔顿),产于1919的英国,从十八世纪起就是皇室御用名瓷。这套品相完整的圆肚茶壶,至今也有百年历史了。

异常的响动惊醒了值夜女佣,她的卧房就在通往一层的楼梯间中段,立即起身过来查看。

壁灯通明,照得两个无措的孩子睁不开眼。昂山廷手指扣紧,眼睛盯着足尖,忍耐女佣夸张的尖叫。

沈妙吉磨磨蹭蹭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霎了霎眼,指着昂山廷说:“是他打翻的。”

少年讶异地望向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点头承认:“对,是我。”

东西已损毁,追究到底是谁干的毫无意义,他没有揭穿她显而易见的谎话。小甜心满脸委屈,谁又忍心苛责呢。

女佣狠狠地白他一眼,要开骂,又担心折了沈立的面子,最终按捺住。两个孩子深更半夜钻进厨房的桌子底下,免不了嬉戏打闹,追究不出什么。昂山廷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沈家的,难道还真让他赔不成。

只是二小姐怎么会跟这野猴子搅合到一块,解释起来更让人头疼。沈夫人会因此不高兴,比损失一套名贵瓷器更严重。

昂山廷看穿了女佣的为难,主动道:“东西是我不小心弄坏的,她今晚没来过。”

这下连沈妙吉也感到不可思议。她第一次见他撒谎,面不改色,比大人更沉着镇定。

女佣不可能把摔碎Royal Doulton的过失揽到自己身上,只得顺水推舟栽给昂山廷。沈夫人知悉后,没多说什么,皱起了漂亮的眉。第二天晚餐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对沈立提了一句。她很快会拥有更多更好的替代品,但家里这个不和谐的存在,还是时不时令心头不悦。

沈夫人的意思是,昂山廷渐渐长大了,毕竟不是沈家人,再住在一起多有不便,不如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可以另外派人照顾。

沈望放下刀叉,刚想说什么,却被沈妙吉抢了先:“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还要陪我哥读书呢。弄破几个茶杯子罢了,家里多的是,砸一年也砸不完,倒让人觉得我们小气。”

沈立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显然没放在心上,“男孩子难免淘气,他平日够小心的。就这样吧,没多大事。”

昂山廷毕竟是沈望的救命恩人,刚收养没两年,就找借口把人远远打发出去,未免太苛刻,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于是沈望缄口不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沈妙吉有点心虚,开始挑剔今晚的食物不合口味,任性地推开餐盘跑回房间。

过后沈望找到那天值夜的女佣,很快弄清楚来龙去脉。那年他十一岁,已经有长兄的态度和自觉,会主动负起责任,照顾妹妹和外来的伙伴。他知道Ruchika的生活习惯特殊,照顾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并不合适,竟然到了让昂山廷饿得要半夜去厨房偷吃的地步。

沈望为自己长久以来的疏忽感到愧疚,提出以后让昂山廷跟全家一起用餐。这个大胆的要求首先遭到了沈夫人的强烈反对。她当然不会再亲口说什么,只是让贴身的女佣转告管家华叔,给昂山廷换一个擅长做饭的保姆。

双方各退一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是最体面的结局。可沈望对这事有着异乎寻常地坚持,半丝不肯松动。从那天起,他再未出现在餐桌,而是跑到昂山廷的房间跟他一起吃饭,同样的饮食规格,不搞任何特殊。

这让所有人都很为难。兄妹俩的营养师以为自己要因此丢工作,差点儿主动辞职。沈家的佣人都是受过培训的专业人士,工作范围调动,包括薪水涨跌等等,都遵循一套固有规则。严格来说他们只服从管家安排,否则每个人都凭一时兴起去发号施令,就全乱套了。

华叔从年轻时跟着沈立,在沈家待过不少年头,自然能从中琢磨出来点别的。

所有冲突都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沈望已经长大,早晚重新确立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只是这一天来得比预料中更快。他一心要为昂山廷出头不假,恐怕更想借着这个理由划出底线,打破继母的约束。

一顿饭的事儿,硬生生闹成了隐性的权力交接,由十一岁的沈望主动挑起。任何地方都一样,话语权就是在一次次试探、权衡、迂回和拉锯中明晰确立。

他毕竟是长子,生母虽早已去世,生前亦立下遗嘱,给唯一的儿子留下丰厚资产。沈顾北将孙辈们一视同仁,甚至偏宠伶俐乖巧的沈妙吉多些,在家业传承上,却对这孩子寄望颇深。

昂山廷能不能跟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餐,到底“谁说了算”,他坚决不妥协不动摇,无疑是在尝试立规矩。意味着沈望要学会护着自己的人,以后但凡跟他有关的事,谁也不许越过他擅作主张。

餐桌上属于沈望的位置,就这么明晃晃地连续空了一个多月,任何节庆或特殊的日子都不例外。他知道争取想要的结果必须付出代价,每晚临睡前必定会到爷爷房里道晚安。

华叔曾试图从中斡旋,缓和沈望跟继母之间的冲突。昂山廷在一旁坐如针毡,也开始劝说他回到餐厅:“你不用这样。其实我不想过去,在房间里吃饭更自在。”

新换的保姆很听话,只做了一人份餐食,沈望便笑着问昂山廷:“看来我今天得饿肚子。你愿意分给我一些吗?”

华叔打扫一下喉咙,“这不合适。”

沈望不同他顶撞,只对那保姆说:“那就再去做,像平时一样。”

保姆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夹在当中难为得快哭了,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华叔,站在原地没敢动。

少年神情平淡,语气却毋庸置疑,再次重复他的要求:“我不是跟你商量。你现在为我工作,必须要做好分内的事。我刚才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华叔也不方便再讨没趣。

沈顾北听闻后却表示无所谓,慢吞吞摇头:“随他。家里一共才二十几个人,要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以后还指望他干什么?”

老人不打算插手,甚至略感欣慰。至少他看到沈望在为维护自己的界线而努力,虽然手腕尚嫌稚嫩,初生乳虎已长出牙齿,有了自己的态度。

旷日持久的对峙,丝毫没有结束的征兆。感恩节家宴过后,沈立把儿子叫到跟前,“你这么做,会让你的母亲很不高兴,家里人也会对她有微词。”

“情绪和原则是两回事。”沈望思量片刻,决定坦然应对:“如果发生了错误,就应该主动去纠正它。”

沈立对他的反应一点儿也不意外,耸了耸肩:“一味固执,并不会让你离想要的结果更近,凡事要讲究方式方法。你一开就采取了最激烈的举动,直接把昂山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你母亲对他的看法不会因此逆转,那他们以后要怎么相处呢?你想过没有?”

“谁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合则多来往,不合少见面吧。”

父子间的对话,完全是成年人口吻。沈望面容平静,话语里却隐含着一丝淡淡感伤。多年以来,他就是以这种独善其身的态度面对复杂的家庭环境。隔辈的宠爱并不能弥补幼年失母的缺失,但凡遇到不顺心的磋磨,孩提时还能仗着年纪小闹一闹,现在愈发如履薄冰。

独立和冷静,向来是沈立对儿子的要求,他也一直做得很好。本该最亲近的人,中间却拉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Lk7sLVta6OxVHJMbdq4SZSFsdcHCN8Kh+OvuTbjb1yUR1mlwEpKAZ4GjptDnA2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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