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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戏
刁难

黄昏前刚落过一场急雨,冷月清霜里洒了盐。

沈欢喜搀着男人的半边胳膊,亦步亦趋随他走。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味道,风微凉。乐曲远远近近传出,笙歌夜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从芙蓉苑到宴厅秋狝居,要穿过长长的游廊,再过两道月洞门。欢喜留心数过,脚下的青石板共有两百七十九块。

漫天柳絮纷扬,落在鼻端有点痒,她忍不住低头打个喷嚏。沈望的胳膊紧了紧,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曼声道:“不要怕,待在我身边就好。”

她勉强挤出个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刚踏上第一百六十三块青石板,雪亮的光迎面劈来,紧接着响起刺耳刹车声。

远光灯划破沉寂的夜,沈望骤然停步,下意识揽过身边的女孩,抬手遮在她脸上。虽然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连光感也没有。

空中荡过一片云,笼罩在月色下的庭院忽明忽暗。温暖掌心张开,轻轻覆盖住眼睫,欢喜冷不丁打个哆嗦。人无法时刻靠理智去对抗本能,即使明知有他在身边安全的。被剥夺视觉以后,任何突如其来的异状,哪怕是树枝折断的轻响,都会带来恐惧和紧张。

始终无法习惯这种目不能视的惊惶,就算站着不动,连保持平衡也很困难。更何况,脚上还穿着带跟的鞋子。

为了搭配手工高定礼服,聊胜于无的三厘米酒杯跟,已经是欢喜能接受的极限。沈望给她精心准备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素白裙摆流淌珠光,鞋底很软,一点也不硌,走起路来仿佛踏在无垠的云朵上。

这身考究穿戴,让她只能像莬丝子一样挂在他身侧,慢慢挪步。

沈老爷子一个多月前回国,就住在沈家的云容山庄。手望集团创始人沈顾北的名字,是海外华人商圈里举足轻重的存在。寿宴筹备得略显仓促,却一改往日低调作风,往来宾朋皆是名流巨贾,财富排行榜上常见。

手望股价暴跌,退市的风声引得人心惶惶。偏赶在这节骨眼上,把排场做得如此张扬,多少显得刻意,也难免引人臆测。这些欢喜都还一无所知。沈望从不在她面前谈论公事,或许是怕她担心,不愿多添无谓的烦扰。

欢喜还在接受保守治疗,精力不济是常态,活动范围也有限,很难接触到外界信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沈氏煌煌商业帝国,会在一场金融灾难的席卷下,面临大厦将倾。

车门双翼抬起,有人金戈铁马地笃笃走来,迎面带起一阵风。

沈望眉间隐有怒意,当即冷声呵斥:“谁允许你把车开进园子里?胡闹!”

对面气势迫人地开了腔,是把令人过耳不忘的沙甜嗓子,“到底谁在胡闹?”

欢喜呼吸一窒,手指用力扣紧。是沈妙吉,沈望同父异母的妹妹。除了这位沈二小姐,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开着跑车在庭园里横冲直撞。

数月前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再碰面简直冤家路窄。

欢喜刚出生便遭父母遗弃,幸被沈氏遗孀郭碧漪收养,顺理成章继承了这门传承数千年的非遗手工,“明缂丝”和《绫锦集》。上世纪中期迁居海外的这一支沈氏,则以“宋缂丝”为核心工艺,数辈苦心经营,成为垄断整个缂丝行业的龙头,将高端市场一网打尽。

沈妙吉心高气傲,连长兄也不放在眼里,更把沈欢喜这个捡来姓了沈的弃婴视作名不正言不顺,一心要夺回祖传之物。

郭碧漪早逝的先夫沈安南与沈望的爷爷,本是孪生兄弟,奈何祖辈恩怨牵缠不清。沈安南临终留下遗训,《绫锦集》永远不能被沈顾北这一脉染指。

这事成了沈老爷子一块顽固不化的心病。沈妙吉愤愤不甘,非要分出个正统高低,两人一度斗得昏天暗地。诸般手段用尽,奈何大小姐技艺上逊色几分,终究落败,颜面尽失。

一场惨胜,也让欢喜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其中最始料不及的变数,大概就是和沈望的感情。再加上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她不愿再回忆下去。

沈妙吉抱臂而立,嘴角轻蔑地往上扬:“吴伯伯家的人都在,你确定要带她过去?就算不把爸放眼里,也要顾爷爷的面子。到时候看谁自取其辱,别埋怨我没提醒过你。”

话是对着沈望,“自取其辱”却分明另有所指。

怎么就到了这里呢?跟沈望回上海的那天早晨,车还没开上国道,就被闻讯赶来的江知白堵在高速入口。

风尘仆仆的骑手将重机车横档在中间,把去路严严实实拦住。欢喜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被惯性抛顿一下,茫然地从昏睡中醒来,明显感觉到手腕被突然握紧。

司机回头等吩咐,沈望长眉一拧,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在她耳边轻道:“是江知白,去道个别吧。”

然后亲自把人从车里搀出来,又细心地脱下外套披在她肩头,随即退往三步开外的地方,眼神风雨不透,密切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四周都是他的人,几台黑色豪车整整齐齐滑入应急道,仿佛是种无声而强势的宣告:谁也别想再把她带走。

彼此心知肚明,欢喜的病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地步。沈望动用一切力量,几乎是掘地三尺,才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和她亲生父母有关的线索,是眼下唯一希望。亚孟买血型十分罕见,如果没有合适的脊髓配型供体,就无法进行手术,她最多活不过半年。

而江知白最不愿承认也不能回避的是,这其中不掺杂任何利诱跟胁迫,她是心甘情愿要跟沈望走,即使生命行将枯竭,也想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度过最后的日子。

只是此间一别,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他总是迟来一步。

江知白摘下头盔,看了她好一会儿,眸中浮光隐现,“跟他回去,你准备好了吗?”

欢喜点头,对着他的方向坦然道:“沈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再说,我没什么值得骗的。”

这倒是实话。一个刚出生就被血亲抛弃的孤女,在世上一无所有。

像是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欢喜又说:“回九溪之前,我想把《绫锦集》留下,这门手艺总不能在我手上断绝吧……”声音却渐次低徊,“好不容易誊写出一份……被他烧了。”

沈望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在九溪乡下把她找到的那晚,他说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她看不见那些眼泪,滚烫的温度仍灼痛手心。

沈家人兜兜转转机关算尽,只为从欢喜手里夺取这样东西。如今一切又回到原点。其中的对与错,得到和失去,却无法衡量。

她的决定从不轻易改变,这次是去定了,一并带走他牵绊不断的思念。江知白怔了怔,很快恢复如常,继续叮嘱:“我不能常去看你,以后凡事要自己多小心。”他看一眼不远处的沈望,“沈家那些人,和你以前遇到的不一样。”

欢喜颔首嗯一声,忽而露出个婉媚的浅笑,“你放心。等我病好了,一定还能再见面。”然后在他手腕上很快地按一下,力道轻飘飘,使不上劲似的,个中滋味禁不住细琢磨。

但愿有那么一天。

江知白回过神,倔强的身影已消失在车门后。

几辆车陆续发动引擎,卷起烟尘轰然远去。沈欢喜从来如此,面对命运的一切刁难摆布,也敢迎头相撞。

云容山庄是沈家私产,她并非头一回踏足。那段日子不堪回首,和软禁也差不多。没想到这么快就故地重游,让人感慨万千。按江南园林布局罗致的半山庭院,一步一景,飞檐斗拱无不考究。这处宅院是沈望的爷爷回国时下榻之所,医疗设施齐备,私人医护也具备专业水准,堪比一座小型私人医院。

沈望把欢喜带回来,照旧还住原来的房间。春和景明的晌午,他将沿途景致一一指给她,哪里是花圃,哪处有凉亭。池中锦鲤活泼,是酷暑时纳凉消遣的好去处。窗下那株被她重新栽种的海桐长势很好,叶片鲜亮青翠。

刚安顿没几天,欢喜在沈望的坚持下和沈家人吃过一顿饭,算是正式见面,可想而知并不受欢迎。

席间没有外客,氛围僵硬古怪。沈顾北八十四岁高龄,身量依旧魁伟,精神亦很矍铄。欢喜颅内的肿瘤持续压迫神经,视力退化得厉害,也能感觉到一股威严的气势压迫而来。

沈望领着她一一见过长辈,该尽的礼数都务求周全。刚说出“她是我的——”,他的父亲沈立突然用力咳嗽一声。欢喜及时拽了拽他的袖子,“未婚妻”三个字,就这么生生咽下,如鲠在喉。

没想到她自己把话接下去了,落落大方说:“我就是郭奶奶的养孙女。”

郭碧漪是沈顾北的大嫂,年轻守寡后再没嫁人,按辈分还在长,更别说在座的晚辈,个个得尊一声大奶奶。

不长不短的十几秒过后,沈顾北淡淡发话,“沈小姐,坐吧。”

“这可把我弄糊涂了。”沈妙吉嗓门清脆响亮,欢喜知道她肯定要借题发挥,果然听见她故作诧异说:“不是解除过收养关系吗?大奶奶既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哪里又跑出个孙女来?真把法律当儿戏。要是翻口不认,沈小姐原该是大哥的堂妹,那他俩现在这样——”

沈立神色微嗔:“妙吉,爷爷面前不准胡说八道。”

沈妙吉“嘁”了一声,不敢再造次。欢喜却听得出,他的语气宠爱包容,无非表达一个意思:女儿说得没错,心直口快而已。

欢喜忍不住冷笑出声。沈顾北比她年长半个多世纪,难得被这一笑却不作色,心平气和道:“沈小姐想说什么,不用拘束。”

沈望没来得及多想便回护:“爷爷,她——”却被沈顾北当场打断,“我是在问沈小姐,该你说话的时候再说。”

欢喜不愿冲撞老人,可话逼到面前,没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略静了一瞬,轻轻地答:“我没有伶俐口齿,也没有能力改变既成的事实。只知道养育之恩和二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感情,不是一纸文书就能切断。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不在乎这些的人,去解释它的重要。”

她是重病在身的人,说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太多精神,额间渗出细汗,呼吸也开始浅促,仍在勉力强撑。

当初情势所迫,欢喜不得不忍痛主动提出解除收养关系,好让奶奶能落叶归根,被沈家接去国外颐养天年,这也是沈妙吉提出交换《绫锦集》的条件之一。如今专门拿这事影射她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财势双全者,惯爱用他们的标准去定义曲直,是理所当然的傲慢。

沈顾北从长桌尽头投来端详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郭碧漪是老上海旗袍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来历不明的女孩却在市井弄堂长大,据说从小不服管教,还练过多年空手道。他仔细打量欢喜,很难把一个拳脚粗鲁的野丫头和做古典缂丝的手艺人联系起来。

然而他亲自鉴定过欢喜的获奖作品,无论技艺还是审美都堪称绝伦,水准确实远在沈妙吉之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能沉下心用十几年光阴去研习一门几乎不为人知的手艺,也算难得。

早前听闻沈欢喜作风豪放,上大学时和导师有过一段牵扯。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沈望为她死心塌地,干下不少荒唐事。还以为是个怎样长袖善舞的尤物,今日一见却出乎预料。

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五官生得明净,坐在那里像一幅画。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总免不了张扬妖调些,她竟是个例外,寥寥几笔轮廓,就勾勒出水墨丹青里意蕴独特的留白。

毕竟小姑娘家,置身在处处陌生的环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看得出她有点无所适从,倒也没露怯,不卑不亢的态度常人难及。又或许,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可惜不懂得掩藏锋芒,桀骜脾气终究要吃亏。

沈望是集团未来的掌舵人,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身边的人或许不必有太高的心气和才华,人品却不能马虎,慎而稳才最要紧。

念及此,便敛神不再开口。他是有身份的长者,没必要跟一个病入膏肓的后辈计较言语短长。

沈太太拿不准老爷子的态度,缓声笑道:“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这还不叫伶牙俐齿?不像妙吉嘴笨,心是好的,可话总说不到人心坎上,以后家里可热闹多了。”

沈立无所谓的听着,也不去看她,自顾从托盘里拿了热毛巾擦手。

沈太太是沈望的继母,自然偏帮自己的亲女儿。表面态度和气,明褒实贬还不落痕迹,私下里肯定也不是闲角儿——不过在这座深深庭院里,又有谁是简单的呢。

欢喜其实很不耐烦这样的牵缠,光阴有限,何必浪费在无聊的人和事上。

尴尬的沉默持续蔓延,连碗筷轻碰的声响也听不到,令人不安。早就知道沈家人的想法不会轻易转变,欢喜甚至已经做好随时离席的准备,委曲求全的弱女子她扮不来。

发生那么多事之后,她还愿意出现在此地,不是要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做朋友,更不是渴望加入这个充满偏见和怀疑的大家庭。唯一的原因,无非不想让沈望为难。既然答应跟他回来,难免要面对这些。能和沈妙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才发觉自己当初多么天真。爱并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从来不是。

沈顾北胃口欠佳,略喝了半盏汤便要离席。取佣人端来的清茶漱过口,起身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年纪大了,经不起聒噪。凡事守和则静,家宅才安宁。”

接下来的一切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沈老爷子的敲打分量十足,就连一贯口无遮拦的沈妙吉也谨慎地闭上嘴巴,只间或挑起眉毛朝这边瞪一眼。

欢喜坐如针毡,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全程没人说话,把她当成空气,连攻击都不屑了。

这种傲慢的冷淡,已经把态度宣示得明明白白。她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只是入侵的外来者。上一辈的积怨冰冻三尺,未来不知会面临怎样一番争持。如果,还有未来的话。

欢喜把飘远的思绪拉回,听见沈妙吉还在不依不饶地阻拦:“她不能露面!”

沈望嘴角绷紧,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吴家是爷爷下帖子请来的客人,欢喜也是。”

“那请帖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惹出一堆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就等不及地和全家对着干。要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爸根本用不着拉下脸去跟他们打交道!搁以前算吴丝桐高攀,现在是咱们有求于人。”越说越气,直戳戳一指欢喜,“她还没资格进沈家的门,最好先搞清楚自己的本分!”

今夜之前,欢喜从没听过吴丝桐,没见过那张脸,不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想过这个陌生的名字会突然出现,挡在她和未来之间。 caw3dhmX08TaAs++oW4KxBietrsAQVl84BM5hBCiWbNmqwcigb2jHYg2fZalOq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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