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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折戏
孤帆一叶问船桨

昂山廷流落街头时学到的“技巧”排上了用场,门本来就不大结实,把锁头弄开便畅通无阻。他蹑手蹑脚闪入,动作轻不可闻。

仿佛陷入昏迷的男孩突然坐起身,长时间脱水加上精神紧张,状态很差,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清醒。充满戒备的动作神态,迅疾的反应速度,意味着他刚才一直在装睡。沈望到底年幼,力量之悬殊无法跟成年人相抗,对方并无多少戒备。他被掳走后一直假装顺从,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昂山廷竖起食指轻“嘘”一声,抽出带血的匕首,弓起身子缓缓靠近。

浸过水的麻绳特别韧,一时很难割断。昂山廷有点急,动作越来越粗暴。刀尖一晃,在沈望胳膊上划出一道两厘米多的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要是他大哭大叫把人招来,就全完了。昂山廷头皮发麻,立即停手,准备在他嚷嚷的下一秒夺门狂奔。甚至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急着把他嘴里的布团取掉……许多念头飞速转动,四周依旧静得瘆人。

切割鳄鱼肉如同裁纸的匕首十分锋利,挑开皮肉当然很疼。沈望本能地倒抽气,咬紧了牙一声不吭。见他愣在当下,反而镇定地低声催促:“快点。”

绝境中的冷静非同寻常,就像赌桌上的心算一样令人惊讶。

昂山廷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大街上动不动就哭闹撒泼的寻常孩童。他是沈望,沈家年仅九岁的继承人。

绳索终于全部割断,被绑缚太久的手腕足踝都淤青带紫,全是皮下出血的勒痕。

“你是赌场的人,我记得你。”

昂山廷擦了把额头的汗,蹲下身察看外面的情况。没时间跟他废话,直接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口音浓重的中文在沈望听来十分蹩脚,但能够明白意思,飞快地点了点头。

沈望被绑了太久,四肢缺血麻木,好几次差点被石碓绊倒,全靠只比他大两岁的昂山廷拉扯着,跌跌撞撞往外跑。一口气爬上小山坡,往身后看去,茅棚旁的大灯还白晃晃清楚得很。

要是被那些人发现追出来,势必没法全部走脱。昂山廷其实做好了随时抛弃这个累赘的准备,心还提在嗓子眼,不断推搡他前行:“别看,跑起来啊!”

经过整个雨季浇灌的山林,野草野蛮疯长,足有半人多高,把两个少年亡命夜奔的身影吞没。

沈望又坚持了十几分钟,这已经是他体力的极限。夜太黑,腿越来越沉。身上的背带冷不丁被树枝勾住,他摔了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

昂山廷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在发烧,脸色白得吓人。夜风吹过,长草波涛汹涌,宛如浩荡起伏的绿海。一片适合捉迷藏的乐园,此刻危机四伏,里面随时有可能窜出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能带着沈望跑到这里太不容易,距离公路只有不到两公里。他不忍放弃,把所有兜全掏了一遍,找出半块梆硬的油炸煎饼:“把这个吃掉。路很远,我背不动你。”

沈望也不挑,接过来便塞进嘴里。饼子太干,粗糙难以下咽,吞得急了忍不住咳嗽。他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饿得浑身发飘。

草丛扑簌簌直响,昂山廷看着他一边干呕一边拼命吞咽食物,举目四望只觉心慌意乱。

吃东西耽误了五分多钟,得加快速度。沈望被拽得眼冒金星,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通往哪个方向,机械地迈着步子。当他再一次摔倒的时候,扯下衬衫上的纽扣塞进昂山廷手里,说:“我真的走不动了……要是他们追来,你先跑。去酒店找我爸爸,他叫沈立……”

见对方没有反应,又用英文全部重复一遍,“Don’t worry about the money .”

钱是他们这种人解决绝大多数问题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但不是任何情况都好使。

“没用的。”昂山廷嘴角含着一丝轻蔑,拨开他的手。

他告诉沈望,如果重新落入那伙人手里,他们都会被杀死后沉入湄公河,和水藻青苔一起腐烂,或成为鳄鱼的腹中餐。

口吻很平常,内容却让人心惊。说完还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沈望垂下眼睑,呼吸急促紊乱。他听到昂山廷在沮丧地抽打野草,没过多久,那声音停了。

“你想死吗?”他说,“不想就爬起来。”

沈望的成长环境,让他很清楚被绑票撕票是什么概念,也接受过应对这类情况的安全教育。九岁的年龄,对死亡的理解或许不够深刻,但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刚积攒出一点力气,昂山廷突然翻身趴倒,粗糙的巴掌把他整个脑袋重重摁下——远处的草浪里传来依稀说话声,叽里咕噜听不大真切,好像是缅语。

他们都不敢再动,凝神分辨模糊人声传来的方向。草叶的摇晃和虫鸣掩盖了对方追踪的脚步,当他们察觉不对时,距离已经太近。

沈望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出。他的脸被按在泥里,潮气不断钻进鼻子里。心跳得太快,缺氧的胸腔火烧火燎。

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两人将身体紧贴着地面,默默祈祷不要被发现。昂山廷庆幸刚才把那条狗宰掉,否则连最后一点侥幸也失去。

三条壮硕黑影在他眼前匆匆一晃,近在咫尺,又被密集的草茎合拢湮没。

无助的每分每秒都特别漫长,天地旷野广阔无垠,却找不到一处藏身之所。或许是命不该绝,苍穹之上的神明打了个盹,将两只穷途末路的小兽行迹随意遮掩。

沈望回过神时,那伙人已经追远。

两个少年爬起来,顶着满头草灰,狼狈地对视。昂山廷摁在他脖颈上的手,一直在簌簌发抖。死亡打着照面擦肩而过,相比之下,迷失方向的恐惧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凶险如影随形,不容片刻迟疑。昂山廷拉起他掉头猛跑,一脚高一脚低地奔向密草深处。

两个浑身血污的半大孩子,就这么误打误撞地,硬是靠双脚走到内城边沿。公路偶尔也有车路过,可他们已经拿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充当路费。人心叵测,昂山廷如同惊弓之鸟,宁可东躲西藏耗费更多时间,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步入人烟繁密处,昂山廷脱下又脏又臭的汗衫扔到沈望头上:“把你的衬衣脱了,穿这个。”

沈望没说什么,听话地照做。脱完衣裳才发现昂山廷赤裸的腰肋全是爪痕,最短的也有巴掌长,是恶犬垂死挣扎挠出的伤。血早就干涸凝固了,粘住皮肉,动一动恐怕都扯得难受。

他默默攥紧了手里的汗衫,仰着头问他:“是刚才弄伤的吗?”

连路疲于奔命,原本也没觉得怎么,被一提醒反而疼得厉害。

“你别管,穿好衣服快走!”昂山廷不耐烦地吼一句,警惕的眼睛仍在环顾四周。

赌城散出去盯着交通要道的马仔最先发现他俩,大惊失色。沈望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堆人冲上来把昂山廷反拧手脚牢牢压住。

他醒来才知道,在他们被带回板瓦大酒店后,昂山廷被当成绑架同伙,差点丢了性命。

沈望一直高烧不退,接受警方调查也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直到三年后,才听说独耳梭温在另一起案子中落网。

沈立给昂山廷提供了最好的治疗,问他想要怎样的回报。

静默与长久忍耐,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是什么。只反复说一句:“我不要钱。我留下来,他们会杀了我。”

沈立知恩图报,不喜亏欠人情。为了把他带回美国,又改变原计划在仰光多留了小半个月,办完各种领养的繁琐手续。好在昂山廷无亲无故,过程尚算顺利。

水上旅馆的房间,像一艘载满秘密的航船,在熹光中载沉载浮。雨水落在河面,交汇出寂静的喧哗。黑暗刺激的华丽冒险,在吴丝桐的叹息中落幕。

如同所有善恶有报的童话那样,昂山廷的回忆也进入看似圆满的尾声。

这场豪赌押上性命,得到超乎预期的丰厚报偿。单枪匹马闯入虎穴的少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命运被粗暴斩断,又畸形地嫁接到完全意想不到的枝桠上,继续扭曲生长。

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并非易事。

所有佣人都在背后议论,他们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男孩。沉默孤僻,又干又瘦,总是过分警觉。皮肤看起来脏兮兮,眼神直接又阴森,整天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开口就带着令人发笑的口音,无论中文还是英文都说得荒腔走板。

沈立发妻早亡,前后经历两段婚姻,令同父异母的一双儿女关系不睦。鲜花着锦的大家族,像一座稳固、华美而势利的堡垒。表面风光无限,许多事仍得靠自己想法子解决。

他刚被带回美国第三天,沈顾北见过这少年一次,对他的身世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再次郑重地道谢。长者态度和蔼从容,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一岁的落魄少年,也丝毫不拿架子。但从那以后,他们几乎再没有见过面。老人一辈子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光精准通透。昂山廷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长期生长在阴暗之地的植物,总是本能地回避光亮。

城堡一样华丽的山庄别墅,地下亦有三层,房间多得数不过来。昂山廷被安置在其中一个小套间,按男孩的喜好装饰成水手风格,主色调是清爽的蓝和白,配有宽敞明亮的保姆房。小厨房、书房和储藏室一应俱全。

沈望的养母对这个异国孤儿态度客气冷淡。她不喜欢小孩子,连对唯一的亲生女儿沈妙吉也缺乏耐心。诚然这是个非常美丽,气质温和高贵的女人,表达不满最激烈的方式也只是皱皱眉。

沈夫人热衷于珠宝华服和沙龙宴会,读过很多书,也懂得鉴赏艺术品,但仿佛没有真正持久的兴趣。唯一的工作是打扮得一丝不苟,跟一群同样自由快活的贵妇名媛寻欢作乐。她每年都给慈善基金会捐出大笔款项,对身边钝重真实的苦难却缺乏感知。

昂山廷唯一的优点是头脑聪明且愿意倾听。闭上嘴巴,打开耳朵,观察旁人的需求,然后尽量满足。他知道这已经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所以从无抱怨。

他身体强壮,很少生病。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东西仿佛不知饱足。内心强烈的不安全感,也让昂山廷养成糟糕的习惯,喜欢在各种意想不到犄角旮旯藏起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曾用一把自制弹弓打伤了厨房的帮佣,只因为对方发现他半夜摸到储藏冷库偷吃食物。

沈望的养母把他丢给一个印度保姆Ruchika(鲁绮卡),大概觉得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比较接近,更方便照料。那保姆的丈夫来自东南亚,在花园里做园丁。

为了不惹女主人不快,Ruchika尽可能地不让昂山廷出现在沈家人面前。她长年吃纯素,肉蛋奶和蜂蜜之类坚决不碰,给少年烹制的食物也严格遵循这一原则。鹰嘴豆饭是最常见的主食,会加味道浓重的咖喱。

昂山廷无法理解为什么她每天吃草还能胖得气喘吁吁,说话嗓门中气十足。除了这个黝黑壮硕的中年妇人和她脾气暴躁的丈夫,他不曾跟任何人亲近过。

这种孤独他早已习惯,起码不用再为生存焦头烂额。朝不保夕的过去留下太多阴影,眼前的安稳富裕显得不大真实。他不需要每天睁眼就操心去哪里弄钱,也不需要在梦里时刻警惕是否会被一刀割断喉咙。除了跟家庭教师学习语言,几乎无事可做。唯一的消遣,是偷偷拿厨刀解剖庭院里捉来的青蛙、野兔和鼹鼠。做这件事能让他郁躁的内心重获平静,丝毫不觉残忍。

尽管已经很小心,古怪的爱好还是带来非议。昂山廷把肢解掉的动物骨骼完整剔出,用钉子、胶水和透明鱼线固定,制成标本保存,在床头摆了满满一排。有一次忘了锁门,沈妙吉出于好奇溜进房间,被吓得大哭不止,最后还是沈望解的围。他不舍得丢弃心爱之物,便把这些白骨锁进床底的硬木箱,偶尔拿出来看看。

在被沈立收养之前,昂山廷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种大烟的农民、货车司机、江湖艺人、乞丐、骗子、罪犯和赌棍。没有人教给他礼仪和教养,粗鲁的举止总是惹出笑话。

沈顾北骨子里是老式家长,将中国的许多古礼习俗保留延续,家风儒雅低调。他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和学习这些人的言行,一点点洗去往事留下的污垢。

沈立工作繁忙,总是满世界飞来飞去,谈生意、会议和应酬把时间全部排满,大多数时候也带着沈望一起。昂山廷只是他出于恻隐之心留在身边抚养的陌生孤儿,担心这孩子当真被黑帮寻仇死于非命。给他提供教育,包揽衣食住行一切所需,报恩亦算仁至义尽,全当做慈善。

沈家家大业大,多养个闲人就像后院多摆了盆花,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善待,跟捡回来一条流浪狗区别不大。但也就仅此而已,所谓“养子”不过名义上好听。

等他再长大一点,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留在沈家帮佣。他已改换国籍,若能顺利念完随便一所大学,或许可以出去另寻工作,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昂山廷心里清楚,沈家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毫无期许。沈立的亲生儿女,自幼按淑女和绅士的标准培养,在很年轻的时候,身上就带有一股彬彬有礼的沉暮之气。即使穿上同样的衣裳,他们也永远成不了同一种人。

想要让未来步入正确的轨道,他必须拥有比一条流浪狗更高的价值,更出色的能力。

昂山廷在缅甸生活过很长时间,英文基础尚可,只是发音不标准,很多词句能听懂却不会写。经过一段时间刻苦补习,他的语言天赋展露无遗,很快就能同时用两种语言流畅地交谈。为了赶上沈家兄妹的进度,需要付出比寻常人更多的精力和意志。这是必经之路,凡事皆有代价。

因为绑架事件,沈望的课程里多了一项自由搏击,昂山廷主动提出想要一起练习。

很快他就郁闷地发现,陪练不是那么好当,这玩意儿的艰难程度超乎想象。

最直接的麻烦就是,Ruchika给他做的那些素食,根本提供不了足够的体能。吃掉再大量的蔬菜和豆类,饱得喝水都费劲,也抵不上一块煎牛排能补充的热量。即使只是坐着读书,他也会很快就感到饥饿,更何况还要进行这种消耗剧烈的运动。

理智上昂山廷能明白,没有人在故意苛待他。Ruchika自己也这样吃,各色蔬果花式烹煮绝不重样。而“考虑周全”的沈夫人,只是对宗教信仰和饮食习惯怀有一种天真肤浅的刻板印象。大概她不知道缅甸的和尚也能喝酒吃肉,且无暇关注这种琐碎。

于是将错就错,吃饭反倒成了困扰昂山廷很长时间的一个尴尬问题。说了矫情,不说憋屈。寄人篱下总有很多顾虑,怎么好让沈夫人难堪呢?他自认为已经是个男人了,吃饱肚子这种事,要自己解决,虽然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方法。

某个寂静午夜,他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摸到大厨房。地下二层所有空间都是厨房和食品储藏间,有宽阔整洁的操作台和长餐桌,佣人们在这里用餐。储备之丰富,足以随时举办一场小型宴会。

大小冷柜里的食物经过初步清洗,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其中一个专门用来放沈妙吉的零食和冷饮。他从不去碰那些需要二次制作的东西,径直打开步入式冷库钻进去。

有双晶亮的眼睛藏在壁橱阴影里,观望着昂山廷的一举一动,他却毫无察觉。 gZ+e0DhkjikVEjKad5b/dWSX/99eHl5UMLB6/GRvu433dd4EiqAkQy0ysEU13G5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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