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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折戏
逆轮

当天夜晚,昂山廷果然又在赌场内看到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

严格来说,沈望当时还是个孩子。那年他只有九岁,神情举止却有超越年龄的凝练和老成。

小男孩沉默地跟着父亲脚步,短发修剪得清爽干净,一张不苟言笑的精致小脸,眉眼秀气,睫毛长而浓密,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

室内冷气温度很低,他穿了浅色衬衣和细蓝格子小西装,皮质背带休闲裤,衣冠齐楚。在一众卷起袖子敞开前襟的赌客中间,十分格格不入。他并不属于这里,混杂的语言和不同的肤色头发,陌生或熟悉的语言交织成海浪,也冲不破由心而生的隔离。

年幼的小绅士对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显然缺乏兴致,一切奢华排场,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物。钞票和荷尔蒙的气息在四周暗流涌动,他只站在一隅眼观鼻心,与身边的嘈杂保持距离。

沈立与前来相迎的中年男人攀谈,随后被领入贵宾VIP包厢。入乡随俗,免不了要下场玩几把,就当扔一笔探路费。

赌场所有房间的编号都以“8”字开头,昂山廷认得他们进去的那间,以洗码仔的身份轻易混入。

沈望坐在父亲身边,低头摆弄一只异形多边魔方,一边九面,另一边有十二面。复杂至极的色块,被他灵活的手指随意打乱又飞快还原,偶尔停下来思考几秒,自得其乐。

黑衣保镖把手提箱打开,哗啦啦倒出大堆现金。暗绿的钞票整整齐齐摞成一码,全都是美元。

买定离手,输赢都是转瞬间的事。台面上的钞票堆越来越少,一个多小时过去,沈立已经漫不经心输掉两箱现金。他神色从容,并不以为意。灰色地带总有各种不成文的规矩,钱扔不够,见不到真佛。

两个多小时后,魔方早已让男孩失去兴致。玩具经过反复拆解,却无法再增加难度,变成一堆乏味的彩色塑料。

最后一把,沈立把剩余的筹码全部押上。余光瞥见沈望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旁,自觉自持,眼神安静疏离。一时兴起,便附耳对儿子说了句什么。旁观那么久,他应该看懂了游戏规则。沈望扫一眼父亲的牌面,手轻放在膝上,指头轻快地掐动。过了大概一分多钟,笃定地比了个手势。

那一把他们赢了,几乎把输掉的本钱扳回三分之一,赌局再次延长。

这让昂山廷感到惊讶。在不出老千的前提下,赌博无非是一种数字游戏,总免不了遇上会算牌的行家。他们的大脑就像一台精密运作的仪器,对数字的排列组合、概率和阈值异常敏感,能用最快的速度判断出结果。只要经验够丰富,偏差很小。

可眼前这男孩,年纪也未免太嫩了。昂山廷完全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一行人离开时已近下半夜,第二天又准时带着庞大金额入场。来自海外的神秘富商和他天分殊异的小儿子,在新天地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关注和揣测,但没有人能轻易靠近。

接连七日,沈立才见到古董卖家派来的接头人,交易正式进行。

古老的莲花尊,釉色已经被泥土侵蚀得粗糙。通体造型精巧,处处透着古雅庄重的和谐,在灯下美奂美轮。时间的质感,没有任何金玉能相媲美。

沈立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战利品,对儿子说:“如果我把它们给你,你能用什么办法让价值继续翻倍?”

小小少年沉吟片刻,再抬头时已有了主意。他走上前,信手拿起其中一个,哐当砸在地上,然后指着完好的另一只莲花尊说:“现在它的价值会超过完整的一对。”

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窃窃议论四起。沈立嘴角抽搐,最终没有说什么,笑着摆了摆手。

不问过程,只要结果。这是沈望从小耳濡目染的衡量取舍之道,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处理事情的天然准则。

沈立另有生意要谈,让人把残局收拾掉,起身往内间走去。沈望跟在后面,脚步迟疑,终于停下来说:“爸,我想出去透透气。”

沈立犹豫片刻,让两个保镖跟着。又不放心地千叮万嘱,要求他只能待在赌城附近。

入夜的街道华灯璀璨,再往远些,一街之隔就是沉寂的贫民窟。隐没于夜色尽头的山峦,呈现出青黑轮廓。

娱乐城门口有个露天小广场。沈望双手抄兜,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喜欢这里,只想快些结束行程,回到文明富庶的国度。

烟火声色,一波一波拍打出声浪。沿街有摆摊的小贩,年轻女孩子浓妆艳抹倚门招徕。粉红灯影下,神情透出麻木的怅惘。卖花乞讨的儿童走来走去,寻找几乎毫无指望的生意。他们盯着沈望身后的黑衣青年很久,却不敢凑像平时一样上去抱住大腿纠缠。他们看起来很有钱,但绝对不好招惹。

黑黢黢角落里,总有鬼祟人影探头探脑,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肩背步枪的民兵队伍熟视无睹地走过,当地人也不会多管闲事——如果赌客输的钱达到数万金额,赌场内保便会派人24小时跟踪,防止“跑单”。

昂山廷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他并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冥冥中早有天意安排。

拐角处停着一辆三轮手推车,精瘦黝黑的老妇人在售卖饮食。加了曼德勒茴姆酒的自制甘蔗汁、摩萨摩煎饼、Dosa三明治,还有腌制过的茶叶做的沙拉。食材粗陋,许久都无人问津。

衣着考究的男孩在这条长街上散步,来回走了两遍,终于引起她的注意。老妇脸上堆出皱巴巴讨好的笑,从泡沫箱里取出饮料,插上吸管递到沈望面前,另一只手掌向上摊开。她的牙齿漏风,蹩脚英文也听不大清楚,大概是在说:“50缅元,只要50缅元。”

黑衣青年大惊,立即警觉地上前阻拦,态度十分强硬,动作也粗鲁。沈望叫住他们,从裤兜里翻出一张美钞递出去。从小跟着沈立游历各国,他养成亲自给小费的习惯,身上会放一些现金。零钱恰巧的在酒店花完了,只剩下几张从赌桌上随手抽取的大面额纸钞。

他也不在乎,看都不看就给了那老妇,但没有去接那杯饮料。做完这些,便转身离开。微微低着头走路的样子,几乎像个大人。

昂山廷靠着墙,冷笑着暗骂一句:“傻瓜。”

在这种地方当街露财,简直愚蠢。轻狂只会惹来麻烦,果然没过多久,附近的小商贩和花童们一拥而上,把他们团团围住。

昂山廷看笑话似地抱着胳膊旁观,渐渐察觉情况不对。人越来越多,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两个保镖驱赶不及,顾此失彼。他们很快被冲散了,沈望的身影埋在一堆胡乱挤撞的黑影里,完全消失不见。

其中一个动作异常刁钻的汉子,左腿微有残疾,摸约四十多岁。游鱼般扭动身体,看似没有章法,跟另外几个人互相配合起来却天衣无缝。昂山廷对此人印象深刻,因对方的左耳缺了一半,剩下的半片耳骨上戴着一枚金环,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望当街失踪,最初的一两天里,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整个过程都透着诡异,对方迟迟没有派人来联系,寻仇还是要钱,意图尚不明确。沈立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轻率的举动很可能激怒暗处的敌人,沈望将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再则他们身份特殊,又和灰色生意有染,引起国际警方注意,会令当地势力不满。

新天地的幕后老板是华人,他想方设法打通关节,对方同意协助解决。赌城迎接八方来客,关系网错综复杂,黑白两道消息都很灵通。

然而散出去打探的暗桩如同泥牛入海,毫无方向,没能带回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几个以杀人越货操刀为业的团伙,都表示与此事无关,也没听说是谁干的。这些人毫无撒谎的必要,如果冒着巨大的风险招惹外籍豪商,必须要求回报,接洽和谈条件是顺理成章的步骤。但他们没有,这条线也彻底断掉。

其实这只是一场计划并不成熟的绑架,纯属临时起意,查访起来更加毫无头绪。时间拖得越久,撕票的可能性越大。对方找不到门路安全地定价赎金,孩子留在手里就是个定时炸弹。

沈立忧心如焚,不到一周,头发都白了大半。

整片城区被暗中封锁,交通口也都有他们的人盯着。对方没可能把人偷运到更远的地方,说明沈望起码还留在缅甸境内。

赌城内外都戒严了,昂山廷也压根没打算回去。他软磨硬泡,向腊旺打听出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梭温。戴金耳环的跛脚汉子,人称温叔。

“少他妈管闲事。”腊旺嘬着染满烟渍的黄板牙警告他,“你当你是谁?惹出麻烦,没人管你个崽子死活。”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哪里都是最卑微的尘泥。而巨大的危险,往往意味着绝无仅有的机会。

昂山廷从不认为赌城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厮混在黑暗丛林,稍有不慎,就要付出肢体残缺或性命的代价。倘有幸苟活到二三十岁,不过是变成另一个腊旺。

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钱,连夜从仰光坐车到东北部边境。心里总有模糊的预感,沈望应该就被关在小勐拉的某个地方。

那是另一个罪恶都市,也被称作诱惑之城。大大小小的赌场又称“杀猪场”,比起仰光的大型娱乐城,更加毫无底线,不把来客最后一滴血榨干绝不收手。与现代文明相隔绝的独立王国,许多暴利灰色产业聚集,造成长久混乱,杀人越货司空见惯。

昂山廷拼凑从腊旺处得到的零散信息,假装找工作,一家家赌场寻摸。他有在新世界叠码拉客的经验,很容易跟里面的人混熟。

花了不到三天,梭温的行迹浮出水面。此人国籍不明,秉性凶残狡猾,据说连和尚也敢杀,这在当地是最大的忌讳。曾一度在小勐拉混得风生水起,把手下一间不起眼的平民赌场扩大到十几家,因此得罪了另一支当地势力。对方以收地盘费为由频繁滋事,火拼起来动辄死伤上百。梭温的左腿就是在一场混战里被打瘸,同时失去大部分耳朵。

负伤后,他整个人几乎半废,无法在小勐拉继续干从前的勾当。空出的位置很快被身强力壮的新人取代,没有人甘心会服从一个跛子。

梭温的景况大不如前,为了止痛,染上极重的烟瘾,越来越落魄。又要躲避仇家,不得不开边境很长时间,浪迹到仰光企图重操旧业。昂山廷在第一家打工的寺院斗鸡赌场跟他打过照面。只有在那些底层赌客眼里,梭温才能维持住几分旧日的威望。

有人告诉昂山廷,梭温肯定不敢在小勐拉露脸,很可能还在城郊附近徘徊。他带着在萧令赚的一点零碎工钱,又折回仰光,辗转找到一处废弃的采石场。

处处都是法外之地,各种玉石和金属矿脉被无止尽地疯狂挖采,滥伐林木和走私野生动物构成庞大利益链,也给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提供了温床。很多工人偷渡来捞金,中文反而是最流通的语言。

附近的矿场紧密相连,持续传来雷管爆破的轰隆声。有小贩推着车游走售卖烧烤,鳄鱼和穿山甲被堂而皇之地剖开晾在铁板上。刀子割下来一块,随意串在竹签上两面翻烤,洒上辣椒粉就可以吃。

“山货”的肉又老又硬,嚼起来都费牙,寡淡无味还泛着腥气,并不好吃。昂山廷接连光顾了两天,把附近地形都打听清楚,还买下了小贩割肉的匕首揣在裤腰,以备防身之用。

废弃的采石场白天人迹寥寥,如果发现神情鬼祟的男人守着不许人靠近,里面必定有问题。

做好所有能想到的准备,昂山廷找了个阴凉的树丛躺着休息,等待天黑。身旁蚊蝇聒噪,他强迫自己入睡,必须养好精神。既然有了决定,无需瞻前顾后。

挨延到下半夜,换班的看守被高温折磨得疲惫不堪,连牌也不打了,骂骂咧咧地喝酒推搡,有几个已经醉倒睡过去。

黄昏刚下过一场雨,没有月亮,即使是大片裸露的空地,光线依旧昏暗。成堆乱石轻松地吞没他矫捷的身影,少年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对方。偶尔不小心踩到滚动的石块发出动静,立即猫腰蹲下,屏住呼吸。

四处乱窜的野猫默契地掩盖了他的行迹,万幸没有引起醉醺醺的男人注意。

矿坑外围有一排低矮木棚,茅草上涂满白色石灰,用来遮挡视线,隔老远就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像沤久了的牛粪。一只浑身疤癞的黄狗正懒洋洋趴着睡觉,尾巴不时扫动。

这种棚子昂山廷并不陌生。

东南亚赌场之路,残酷程度堪比西方近代史上的贩奴运动。很多被骗进来的外乡人,身上的钱耗光后,就会被关在矿山或风月场所,限期家人汇款赎身。拘禁期间,这些人会遭受各种惨无人道的刑罚。

尽管当局明令禁止,绑架和高利贷却从未停止。逮住一只羊就往死里薅,撕票的比比皆是。跨国案件打击难度很大,即使家属肯汇钱也无济于事,反而激起放贷者更贪婪的胃口,只有少数幸运儿能被警方成功解救。

要接近草棚,得先把狗解决掉。

他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熟肉丢出去,煮肉的水里加了许多大麻叶和罂粟壳,闻起来异香扑鼻。这种土法子还是小时候从父亲那儿学的,用来捕猎体型较小的肉食野兽。所幸这种矿山的土狗没有经过专门训练,万一要是只黑背,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放弃今晚的行动。

过去摸约二十多分钟,狗子把肉吃得干干净净,倦意再度袭来,浑身肌肉松弛,腹腔发出咕噜噜的动静。昂山廷拿着另一块熟肉,蹑手蹑脚地试图靠近。狗很快发现了他,同时也看得了他手里的肉,低低嗷呜一声,没有第一时间发起攻击,也没有大声吠叫。

这块肉比刚才的更大,狗已经吃饱,只上前拿鼻子拱了拱,作出刨土掩埋的姿势。昂山廷趁机绕到它身后,拿准备好的布条飞快地缠住狗嘴把它摁倒,匕首狠狠捅进咽喉。腥热的血浆汩汩涌出,溅到嘴里有点咸。他在匕首上缠了细麻绳,否则会滑得握不住。

昂山廷长这么大,从未宰杀过成年犬,不知道这家伙生命力如此顽强。到了生死关头,困兽负隅顽抗时的力气惊人,爪子刨得他身上的皮肉一条条翻开,剧痛无比。

开弓没有回头箭,制不住这狗后果难以想象。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它发出声音。昂山廷把连根没入的匕首转了三圈,用胳膊拼命勒住狗子疯狂扭动的身体,直到不再动弹。

他用尽了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草棚一间挨着一间,一眼望去全部空荡荡,显然其他“肥羊”都已经被转移走了。他缓过气息,扒开茅草缝隙仔细查看,惊喜地发现沈望被关在最南边的棚子里。男孩双目紧闭歪倒在草堆上,四肢都被绳子绑着,不知是死是活。小西装外套已碎成布条,胡乱丢在一旁,其中一块用来塞住他的嘴。

地上有一只缺口土碗,里面的水浑浊看不清颜色。不远处还扔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不久之前,这东西刚用来拔掉上一个被拘禁此处的倒霉鬼的指甲。 43DwV/ArgHJEDIg2TbzveQPfUqpIfmYReJtEDJVEENJkCM9vmn9yLs/A183486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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