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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折戏
狐狸的慈悲

佛陀眷顾的国度,也掩藏着罪恶的魔窟。

昂山廷很快发现,无论身处何方,弱肉强食的法则丝毫没有改变,只是方式体面了很多,大多数时候他们不直接用枪。

他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没有任何谋生手段。浪荡在鱼龙混杂之所,背负太阳的炙烤,身上带有来历不明的血迹。他从橱窗玻璃里看见自己样子,面庞黝黑消瘦,衣裳破旧成褴褛,总散发着一股像什么东西腐烂后的味道。

蝼蚁一样卑贱的生命,想要活下去,自然要靠很多不入流的手段。

一个多月以后,他混进流浪少年组成的帮派,里面年纪最小的只有六岁。健全的孩子很少,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被剁掉手指。肢体的残缺让他们愈发凶狠,几句言语不和也值得拼命干上一架。昂山廷刚加入的时候,挨打是家常便饭,每天都鼻青脸肿。很快便积累出经验,扛得住暴揍,知道靠灵活的技巧而不是力量取胜。

他还无法带来收入,只能分到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残羹。饥饿和炎热,成为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

吴丝桐心酸叹息,抚过他左肩一块形状奇怪的疤,痕迹很淡了,还是依稀可见。

“……是刀割的吗?”

他漫不经心答:“硫酸。”

身体是记忆的地图,让所有不堪和耻辱都有迹可循。他的恢复力很好,许多旧疤都已愈合冉褪。肉眼难以分辨,心却记得。

她瑟缩一下,忍不住打个寒战,冷气开得太足。

昂山廷扯过被单盖在她身上,“别感冒。”他厌恶炎热,养成习惯总把室内温度调到最低。即使盛夏三伏,在实验室里也穿着衬衣和薄线衫。

顺利偷到第一个钱包的那晚,昂山廷没有再挨打,得到了比平时更多两倍的食物。

这是眼下唯一能养活自己的方式。他适应得比别的孩子都快,每天都耐心十足地在太阳底下蹲守好几个小时,从路人身上摘取所有能用来换钱的东西。除了钱包,有时候是手表、项链、皮带,最不济连墨镜也可以。

昂山廷动作十分迅速,从未有过差错。因为一旦失手,代价超乎想象。

当地盗窃泛滥,人们对小偷恨之入骨,警察也管不过来。不小心被捉住,大部分会私刑处置,活活打死的也有。

他积累出一套经验,专挑那些看起来臃肿迟钝的目标,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妇女,得手率比较高。

但这种合适的肥羊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冒险。一整天毫无所获,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那天傍晚,他盯上一辆风尘仆仆的大篷车。

车身用灰扑扑的帆布盖严实,裸露出的木板却用鲜艳涂料画满图案,装饰十分华丽,四角挂了白铜雕花铃铛。

篷车停在路边休息,几个成年男子结伴到小摊上吃饭,神情疲惫兴奋,一直在低声交谈。其中两个看容貌是双胞胎兄弟,都用白色布巾裹着头,穿传统长袍,圆领襟上缀有暗绿织锦。

他们要了很多食物,很快摆满一桌子。

昂山廷隔着一条街仔细观察,判断这些举止豪放的汉子都是外乡人,或许只是短暂路过。

二十分钟后,他沿着墙角潜过去,借高大的篷车遮挡视线,试着撬开车厢上的锁。

那锁有点复杂,又沉又大,比预料中花了更长时间。铁链应声而落的瞬间,突然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悄无声息揪住脖子。

整个人被悬空提起,摁在车板上,勒得呼吸困难。来人很有经验,为防止他伤人,将挥舞的手反拧在身后。从早到晚没吃过东西,他饿得头晕眼花,力气逐渐衰微。以为自己即将失去这只手掌,甚或整条手臂。

昂山廷心灰意冷,咬牙沉默地挣扎,全程没有喊叫。呼救毫无用处,惊动了街上其他行人,只会引来更多殴打。

奇怪的是,那男人没有更进一步动作。只是看了看落在地上被拆开的锁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肚子饿,我只想吃饭。我可以为你们工作。”

男人长了满脸大胡子,笑起来咧开一口白牙,说:“你会干什么?”

他答不上来,只能把刚才的话用英文又重复一遍。

通常不会有人对小偷的来历感兴趣,扒手少年团里有数不胜数的悲惨身世,随便拎出一两件,足以拼凑出惹人落泪的故事。

昂山廷的每根手指都异常灵巧,这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大篷车的主人是一对兄弟,缅甸传统木偶戏艺人。这个名叫“胡子兄弟”的剧团很有名,从仰光到曼德勒,再到蒲甘,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曼德勒是缅甸木偶戏的发源之乡,出现过很多表演大师,胡子兄弟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剧团之一。他们收留了昂山廷,教他操作木偶,平日还要包揽所有杂活。没有工钱,只管食宿。

双胞胎中的哥哥告诉他,他们原本还有一个徒弟,可惜在跋涉途中染病不治。现在人手不够,才破例让他加入。

这当然是天大的幸运。

一群浪迹天涯的手艺人,骨子里随遇而安。他们举止粗放,一有空闲就聚在一起拉琴唱跳。无论晴雨,浑身都散发自由快活的气息。

跟着大篷车居无定所地漂泊,反而成了昂山廷最安宁的日子。还在长身体的少年,食量大得惊人。芭蕉叶盛着白米饭,直接用手抓着吃,能吃三大份。他识字,脑子也机灵,懂得看眼色高低,渐渐地很讨大伙儿喜欢。从第一天起,昂山廷就严格遵守兄弟俩立下规矩:绝不偷窃观众的财物。

悬丝木偶也叫线偶,每个约有2英尺高,最多的有60根牵线。表演时,木偶的头颈、眼睛、下颌、包括手脚趾等关节,都要求灵活摆动,互相配合做出各种姿态和动作。

纤细透明的丝线,将灵魂注入到原本僵硬失魂的木偶身上,陡然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古老的艺术令人着迷,昂山廷从最简单的十三根线木偶开始学起,很快掌握了提、拔、勾、挑、扭、抡、闪、摇等技巧。

传统木偶戏源自十一世纪,向来有“戏剧源出于木偶”之说,连真人表演也要借鉴木偶的独特风格。在古缅甸时期,只有木偶戏才能搭高台演出,因此又称“高戏”。内容相对比较简单,无非神仙、妖怪、动物和帝王将相。用木偶来演绎古代传说,主要以跌宕多姿的动作吸引观众。

木偶戏没有文本,只靠口授相传,需要极强的记忆力。昂山廷念过书,学戏的时候领悟极快,没多久就可以登台辅助表演。

入夜后的小院,凉风消解了潮湿闷热的暑气。那是他记忆里的粉墨盛宴——由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拉开帷幕,布景绘制了浓艳的宫殿、树林和山峦。金碧辉煌的舞台背后,表演者抖动手中的木架,演绎穿越时空的古老神话。

在他灵活的手指操控下,穿上华丽戏服的木偶,被一节一节注入生命,有了悲欢喜怒。或唱或跳、或吟或舞,举手投足间的神情姿态,充满别致风情。

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如潮水涌动,一整晚表演下来,汗流浃背,仍忘我痴迷。

他迷恋这个主宰人偶命运的过程。狂欢激荡背后,有种宿命的悲怆。

下半夜收工,其他人都聚在一起喝酒谈笑。昂山廷年纪太小,对那些男人的话题不感兴趣,总是独自钻入篷车整理道具。生动精致的木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会对它们说话,倾吐心事。这些木偶是剧团最宝贵的财富,最小的也价值数十美金。连身上穿的戏服,也是手工艺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缀满闪亮的银片和宝石。

昂山廷最钟爱其中一个穿石榴红裹裙的女孩子,认为它长得像姐姐。每当表演时用到这只人偶,就想起童年的承诺。他曾答应纳苏,以后挣了钱,要带她到大城市看一场木偶戏。

和其他许多古老的艺术一样,木偶戏也在日渐衰落。重复的传统剧目,不再那么新鲜有趣。为了吸引观众,胡子兄弟在编排戏剧时,添加了许多插科打诨的诙谐内容。因为讽刺政府腐败警察贪污等社会问题,引起当局不满,最终被捕入狱。

剧团随之土崩瓦解。

跟着木偶戏艺人生活了一年多,昂山廷再次流离失所,得想法子另谋生计。

重新回到街头当小偷,他不愿意。过去的团伙不会再接纳,一旦狭路相逢,免不了殴斗见血。

那年昂山廷十一岁。打铁不够力气,雪茄作坊只要女工,在剧团学到的技艺毫无用处。

万千佛塔,没有一所能遮蔽风雨。他由此晓得,世人的苦难,终究只能自己承担。风餐露宿一阵子,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也花光了。

他结识一个名叫腊旺的擦皮鞋小贩,流落到赌场。

腊旺来自边境赌城迈扎央,自称曾身家百万,输光财产后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在赌场附近厮混。这里有很多因赌博倾家荡产的人,能手脚囫囵地活着已是天助。被敲骨吸髓榨干的赌棍,大多精神颓废,处事奸诈油滑。他们靠打零工度日,干三天歇两天,手上但凡有一点余钱就等不及地全扔在赌桌上,幻想着重新翻本。

腊旺常说,赌城门口哪怕是个卖槟榔的,都不能小看,“没准几天后又成了千万大款。”

每个赌场里都有他认识的人,便把衣食无着的昂山廷介绍到一家寺院赌场做工。

当地赌场很多都由缅籍华人开设,跟政府和军队势力关系密切,公开且合法,周围红灯区林立。他会说中文,得到一份马仔的工作。

赌场每天的现金额交易巨大,接待的客人不少是从边境线上的玉米地里偷渡过来,任何地方都不允许拍照。昂山廷个子长得瘦高,骨架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容却稍显稚嫩,容易获取赌客的信任。

赌场对面的街道,是一条只有十几米宽的水泥路,挤着密密麻麻的餐馆和典当行。被摘掉牌照的摩托车和汽车,都是抵押物品。夜间生意更为火爆,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神话。

昔日宁静祥和的寺院,实则是一个隐蔽的露天赌场,专为穷人开设。相对其他品类繁杂的赌场,斗鸡博彩金额不大。昂山廷什么也不会,只能待在这种不入流的地方。

每天下午,抛掷骰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烤肉和柠檬汁的浓烈气味。一排潦草搭建的竹棚里,两只凶悍的公鸡激斗正酣,鸡毛和鲜血溅落满地。

盯着斗局的赌客头发蓬乱,眼睛充血,神态近乎疯狂。他们不断发出亢奋的叫喊或哀叹,庄家扯破嗓子吆喝着催人下注。

一场斗鸡大概要持续一个多小时,输赢在数千元之间。

白日没什么活要干,他跟着腊旺游荡街头,寻找新的猎物。

寺院附近的昂山集市,是卖玉石、珍珠和木头的地方。唐人街和印度街连在一起,玉石市场每天熙熙攘攘。繁华地段有个华助中心,对前来投资的生意人很有帮助。

“我这里有很好的玉,原石也最便宜。”

许多城镇街头,通常会遇见这样的沿街叫卖玉器的人,昂山廷就是其中之一。根本就没有什么玉,这不过是个借口,他们都是赌场的“马仔”。靠拉拢客人赌博为生,赚得最少,处于产业链底层。

很多缺乏经验的华人轻易上当,听信他们“缅甸的玉,材质好,还便宜”的鬼话,一时贪图小利,最后上当沦入赌场,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昂山廷说一口流利中文,能准确判断对方是否是有价值的“大鱼”。狡诈而谨慎地引诱、周旋,将人性的贪婪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污泥里游刃有余。

短短半年,他从简陋的寺庙赌场进入“迈达新天地”娱乐城,晋升为最年少的“洗码仔”,为赌客兑换不同筹码,从中赚取差价。

那是一座具有浓郁巴洛克风格的红褐色建筑,庞大恢宏。里面二十四小时霓虹闪烁,娱乐表演通宵达旦,外部场地还设有高尔夫球场和歌舞厅。作为当地最奢华的赌场,新天地拥有最大的赌台,百家乐和龙虎斗随处可见。起手价最少要买不低于五万的筹码才能进入贵宾厅,每个台面的最低下注额是五千元人民币,最高三十三万封顶。

据说“新天地”幕后的华商从未现身,内部组织非常严密,堪比缅甸政府军。从组织客源到最后的收取钱款,等级分明。百家乐厅是规矩是“不赌不能入内”。怀着好奇心企图旁观的闲散游客,会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充满诱惑的销金窟,金钱只是随时变幻的数字。每个赌厅约可容纳二十多名客人,也有单独的贵宾厅,赌资最少在十万以上。仅仅从旁路过,也能听到里面不断传来赌客们粗鲁的欢呼与惊叫,大多是中国口音。

天堂到地狱只有一线之隔。赌客一旦输到身无分文,又筹不出赎身钱,很容易被关押折磨致死。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大多直接丢去饲喂猛兽。

当地有钱有势的富豪,大多热衷豢养珍禽异兽,私人宅邸好比小型动物园。农民为了种植鸦片,把许多原始森林都烧个精光。森林里的野兽四处逃生,很容易被捕获。猞猁、黑熊、蟒蛇、猴子都常见,金钱豹最受欢迎。

这地方处处充斥着某种混乱的秩序,很像晚清末年的外国租界。因赌场并不是由缅甸人开设,幕后老板大多来自澳门或香港,在缅甸随便注册一个餐饮或旅游公司,然后注入资金。当地武装不敢轻易招惹,对滥用私刑熟视无睹。

昂山廷跟那些剃光头穿迷彩服的保安一起,“处理”过很多待宰羔羊。他们不允许佩戴武器,但折磨人的方式花样百出。拳打脚踢不过是最轻的惩罚,挨打过后还要扒光他们的衣服,扔进一口废井,任里面的蚂蟥吸血。

人在为自己的欲望咎由自取,他由此学会不再同情。

“在缅甸,所有中国生活的经验全都用不上。你看到的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吴丝桐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但他知道她在听。

“沈望的办公室,有一只青瓷莲花尊,你见过吗?”

她略动了动,从记忆里搜寻片刻,不确定道:“好像见过的。他喜欢收集古董,茶器比较多……我没太注意。”

从中国境内流出的南北朝古董,让两个少年的命运轨迹得以交汇。

莲花尊形状古朴优美,从南北朝中期开始繁荣,持续烧制至隋代,通常出土于级别较高的贵族墓葬,总是成对出现。青瓷上有繁复的浮雕纹路,飞天、莲花、忍冬和菩提叶,是上层贵族礼佛的用具。品相完整的莲花尊,存世已非常稀少。

这种国宝级别的文物,只在黑市流通。什么年代因为何种缘故被偷运至缅甸,难以考证。当几经转手的莲花尊再次出现,引得许多古董商人闻风而动。

那年缅北闹蝗灾,边境农业受到重创,四处一片萧条动荡。赌场生意跟着受影响,治安愈发混乱。沈立为一批黑市古董,携长子沈望赴仰光交易,对方把接洽场所定在新世界娱乐城。

这种偏门生意,成与不成都没那么重要。沈立把儿子带在身边,只是想让他多接触不同的环境,增长阅历。

缅甸的九月,雨季已进入末期,日照仍然充足。白日漫长无以打发,昂山廷蹲在板瓦大酒店门口,抽一种用树叶卷起来的土烟,昏昏欲睡。

这种烟是腊旺给他的,价格低廉,味道像烧焦的中药。淡蓝烟雾浓烈刺鼻,很快在身周弥漫开。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停在酒店前,门童立即恭敬地弯着腰上前提行李。少年随父亲下了车,微微蹙眉,似乎很不适应当地沤热潮湿的天气。路过昂山廷身边时,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轻掩住口鼻,目不斜视进入转门。

沈立身边随从众多,前呼后拥一大堆人,甚至带了江浙厨子,当地向导就请了三个。昂山廷坐起身,把烟头在脚下碾碎,盯着他们的背影心想,又是一群肥羊。 lIcRo6G60AA2Ypa22vhwTm5ArEgt3J7fL2K9Tgg25FnU8CQSCe8Y31v0D/HKj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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