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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折戏
白焰灼心

是深宵了。昂山廷转个身,背对着她。

吴丝桐悄悄挨近些,像有话要说似的,轻轻唤:“昂山。”

良久良久,他“嗯”一声。她便伸手将他扳过来,揽入怀间。短发毛茸茸,扎在胸口有点刺痒。吴丝桐不再说话,只是安抚地摩挲他的背。

雨夜凄迷,多像前世一场还魂。他的坚硬已被瓦解,筋疲力尽之后,如同脆弱少年,在漫长昏热的午后陷入渴睡。

恍惚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纳苏在树荫下对他招手:“阿弟,你来。”

她的脸很美,洁净如莲。鼻梁、额头和两颊都涂满了白色的“特纳卡”。那是一种用黄香楝树汁液制作的白色粉末,散发植物辛辣的香气,能保养皮肤,让女子容颜动人。

缅甸人将女孩子叫“小猫”,“特纳卡”涂满前额和鼻梁,是未婚少女独特的标志。纳苏手很巧,能用刷子蘸取粉末,在脸颊上画出树叶的图案。

每天清晨,她会在家门口研磨香楝树干。石磨上加水轻磨,流出的汁液再晾干,制作相当简单。摸约两个多小时以后,再把焙干成粉的“特纳卡”拿到集市上售卖。土法制作的东西,价格很便宜,赚不了多少钱。商店里更高级的香木粉,会混入檀香和沉香,成本之高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家里其他人也不能闲着,必须夜以继日,用汗水来换取衣食。

这个落后闭塞的村庄,全是烟农。他们没有别的谋生渠道,祖祖辈辈只会种大烟,鸦片是全部生活来源。

昂山廷的生父是中国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漂泊的种子随风落地,就此娶妻生子,生根安扎。

他对这个男人印象模糊,只记得父亲脸上有一道很狰狞的疤,从嘴角延伸到前额,像弹片撕裂的伤口。大概因为这缘故,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从来不提过去的事。这毫不稀奇,很多贫困潦倒的烟农都没有名字,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年龄。漫山遍野的罂粟地里,总能看到他们日复一日劳作的身影。

母亲是佤族人,原本是当地富农的女儿,自从金三角宣布禁止种植罂粟,景况便逐渐衰败。事实上罂粟从未在这片土地上绝迹,衍生的罪恶更是无处不在。

烟农们别无选择。种过罂粟的土地会被毒化,很难长出健康的庄稼。他们耕种禁忌的果实,就像种植香蕉、大米、咖啡和玉米一样寻常。没成熟的罂粟籽会令人成瘾,成熟的没事。当地人把它当成最普通的烹饪调料,放在煮米线的汤里熬制,认为可以让食物变得美味。

昂山的父亲从不允许母亲这样做。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家里的食物绝不能出现罂粟,也不让孩子们碰。

然而迫于生计,他们仍在偷偷种植。

在国际强力干预下,禁毒已经势不可挡。昂山全家躲到佤邦一个更为偏僻的小村子,和其他走投无路的村民一起,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种满罂粟。

他们赶在每年的11、12月播种,来年2月便是开花的季节。不同的品种花色各异,白色中偶尔夹杂粉色、猩红和浅紫,茎秆有八十厘米高。花期非常短暂,不会超过4天。花谢后,便开始结出青绿色的果实,有鸡蛋那么大。

每当闻到那种令人昏眩的花香,昂山廷便知道,又到了收获的时节,一家四口今年的口粮有了着落。

割浆是大日子,许多烟农会用刀割破手掌,跪在罂粟田里磕头,祈祷有个好收成。他们不会感到愧疚,也对这些东西流入市场后造成的危害毫无概念。

他亲眼见过父亲用一把特制的土刀,在罂粟果上划几道口子,果实就会分泌出一种黄褐色的果浆。将这些果浆收集起来,经过加温和过滤,果浆的汁液精华便成为鸦片。

这些在世人眼里堪称万恶之源的鸦片,就赤裸裸种植在光天化日下,没有半点遮掩。烟农们在收割时,对过往行人视而不见,就像在割取橡胶。其实根本没人关注他们在干什么,一切显得理所当然。

切割和采集都不是轻松的活计,一般从下午开始,果浆便能在夜间自动分泌出来,慢慢地凝聚在果实表面。如果在太阳毒辣的正午进行,光照的热量会烘干刚流出来的汁液,使切口封闭,导致无法收集。一个果实可以连续分泌好几天,切割五次左右。

体力活太辛苦,烟农劳作的间隙,会从腰间掏出随身带的烟杆,用打火机在烟斗里烧一会儿,就放进嘴里一阵猛抽。随后喷出许多烟雾,神态沉醉痴迷。但他们吞吐的烟雾闻起来很难受,让人胸闷欲呕吐,昂山廷只好远远躲开。

当地医疗条件极差,很多人生病后,只有靠抽这东西止痛。在采集果浆时,为了让切割的刀片不粘,农民们会用舌头去将刀片舔湿,长此以往,全家老少都染上瘾。

罂粟的诱惑来自于暴利,但这跟烟农没有半点关系。只有毒贩子富得流油,用这些沾血的钱购买枪支,雇佣民兵,以及暗中支持武装势力。种植泛滥,导致烟浆的价格低得惊人,农民还要承担苛刻的交易税。一座山最多能种三四年,地的天然肥力就消失了。烟农们依旧穷困潦倒,用微薄的收入糊口。

昂山家是为数不多肯供孩子上学的人家,尽管穷得只有两间破旧茅草房。在当地,茅屋里住的绝对是烟农。

他记忆里的家,是父亲用几根木棍悬空支起来的茅草棚子,离地只有一米高。地上到处都是猪牛粪,下雨便是一片泥泞,被太阳烤干了会发出阵阵恶臭。

茅棚很低,成年人只有尽量弯着腰才能跨进门槛。地板和四周的墙,全用竹篾编成,踩在上面咯吱作响。风雨交加的夜,能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在缅甸山区,时常有山民的房子被暴雨摧毁崩塌。

屋里没有电灯,电话、电视之类的东西更是闻所未闻。最里面摆着一架“床”,也是用几块破木板铺成,被子散发着洗不掉的霉味。他和姐姐纳苏就睡在外间的床板上,一左一右,距离不超过两米。

暴雨炎热的酷暑,纳苏从集市上回来,昂山廷仍在午睡。隐约听到雨水敲打芭蕉叶的脆响,他太困倦,只是不愿醒。昏沉间,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拂过额间,擦去满头热汗,梦魇便逐渐安宁。许久之后睁开眼,发现床头的竹篮里放着一只给他带的青椰子。

做完功课,纳苏会给他讲外面的见闻。当地唯一的集市,要翻山越岭走过几十里山路才能到。每月固定日期,临近村落的人都会前来交换货物,如同盛大节庆,处处熙攘热闹。

带着咸味的风里,有果蔬和油炸食物混合的烟火气。他们贩卖蔬菜、手工土布、自家酿制的糯米酒和瓷器。这些东西都很贵,纳苏通常只是看看,亦觉得满足。

他们吃的肉类,都是大山里猎来的动物,有时会遇上奄奄一息的凶猛野兽,直接打死弄回家烹煮。当地人没有所谓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珍稀动物被随意食用,杀黑熊和杀只狗没什么两样。

但猎杀野物是极危险的活动,很多成年劳动力会因此受伤甚至丧命。昂山廷相熟的邻居少年,有一次随父亲上山打猎,被负伤的猪獾追逐,失足掉下山坡,连尸体都找不到。后来他被沈立带回美国抚养,成年后也一直不肯参与沈家兄妹热衷的狩猎活动。在他眼里,花昂贵的价钱申请合法狩猎执照,带上精良装备去野地里住帐篷,纯粹是种贵族式的无聊消遣,跟他所经历的一切无法相比。生存之残酷不是寻求刺激,毫无幻想余地。

吴丝桐起身倒了杯水,边喝边问:“听说沈妙吉最喜欢捕猎大盘角黄羊,我以为你会愿意跟她一起享受猎杀的快感。”

昂山廷听了微微一晒:“不如我讲个笑话给你听。”顿了顿便说,“英国人怀念在故国打猎的优越感,那是王室的专享特权,于是他们把穴兔带到了澳洲。短短六年间,24只兔子繁殖成几万只,到今天已经有一百亿多。捕杀和建造围栏都没用,有人出了个主意,用野狗和袋狼来抓兔子。结果它们都去捕食家畜,因为抓取更方便。后来又引进了狐狸和猫,这俩就盯上了抓鸟和考拉,演变成新的生态灾难。折腾一大圈,不但兔子没解决,还要想办法去处理泛滥的狐狸和野猫,以及修补新的防犬栅栏。”

她呛了一下,绷不住笑了。转念琢磨,又觉得话里有弦外之音,促狭道:“那你呢,是兔子还是狐狸?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样子好像土狼?”

昂山廷装作生气,当真拉过她的胳膊张嘴咬一口。吴丝桐吓得惊叫,水杯也碰洒了,两人滚倒作一团。

“说下去好吗……我想听。”

她自胸膛往下,缠绵地亲吻他的身体。至为痛苦的往事,和最强烈的欢愉重叠在一起,让低沉的嗓音变得断续。

父亲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要读书。”

当地的小孩不喜欢去学校,整日追逐打闹。成群结队饿着肚子疯玩,跑上山抓鸟雀,跳进河里摸鱼。他们渴望被毒贩组织的民间武装招募为童军,可以摸到真正的杀人武器。看到有同龄的孩子手里拿着枪,会露出无比艳羡的目光。

年纪略大的孩子想上去摸一摸,被拒绝,双方起了冲突,就用枪来打赌。输了的那个,将得到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从太阳穴直接射穿整个头颅。

这种事经常发生,没人管。大人抹几把泪,然后把尸体卷进竹席,门口挖个坑就埋掉。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减轻不少负担。

那时母亲又发现怀孕,只能生下来。她觉得这次或许是女儿,昂山廷将有一个妹妹。那片土地上的女人世世代代皆如此,接纳命运给予的一切,顺受而无奈。

少年聪敏早慧,时常会想,父母为什么要生下他们,带来这样绝望的人生。但从未问出口,心知谁都给不出答案。

姐姐没有上学的机会,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无法同时让两个孩子接受教育。她唯一的心愿是去寺院出家。纳苏见过太多女子困苦卑微的一生,对重复祖辈的命运毫无向往。

昂山廷不同,身为男人,便拥有更多改变未来的机会。他刻苦勤奋,有很好的语言天赋,缅甸语和英语都学得纯熟,因父亲是华人,中文更从小就会。

能吃饱饭已经不错,他没有更多奢望,只想一家人能平安活下去。和姐姐有关的一切,是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情。

日子风雨飘摇,经不起半点动荡。九十年代坤沙政权倒台,缅北陷入地方武装混战。昂山家是非法烟农,在这场禁绝种植鸦片的运动中全家死于乱枪。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地狱般的情景。

母亲是第一个。为全家口粮日夜忧心的妇人,只不过问了一句:“不种大烟,我们吃什么啊?”

她被一把HK—33轰掉半个脑袋,腹中还有七个月的身孕。

纳苏的美貌带来不幸,毫无人性的兵匪把她拖到洼路旁,在尘土飞扬的泥地里奸杀。昂山纳那年只有十岁,被死死踩在地上,只能眼看着惨剧发生却无力阻止,撕心裂肺的哭喊从此日夜萦绕耳边。

乌合之众杀完人,就像打完一场球。热了累了,拿起西瓜咣当砸在他头顶,敲开后捧着啃食。淡红的汁液淋漓而下,糊住他的眼睛。像血,散发令人作呕的甜腥。

父亲瞅准时机暴起,即使明知道会死,也要抓住唯一的机会,救他的儿子。

一直跑,不要回头。

他这辈子没跑那么快过,气都要断了,胸腔痛得如同炸裂。漫山遍野妖艳的毒草,成了能提供庇护的藏身之地。枪声响起,他在山坡上忍不住回望,简陋的茅草棚火光冲天,浓烟翻涌。正午太阳那么猛烈,天空像烧透的白铁。

他抓着她的头发,喉头滚动过压抑短促的呻吟,极乐极悲,都归于沉寂。

吴丝桐用冷水漱了口,去拉开窗帘,“那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想过回去报仇吗?”

河水波纹在墙壁上映出破碎的光影,昂山廷坐起来,光脚踩在地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火苗照亮寂寂眉眼,呼吸已趋于平缓。

“缅北佤邦的反政府武装,用的大多是仿制武器,比如仿德国的G3步枪和HK—33。克钦军也一样,还有各种土制的轻型步枪,样子难看,但火力惊人。直到九十年代得到以色列支持,才大批量替换统一的乌兹冲锋枪。连制式武器都鱼龙混杂,很难判断他们到底归属哪一支势力。到处流窜的雇佣民兵,跟土匪没两样,根本无法辨识。”

黑暗中有瓦片掉落,哗啦啦摔碎在窗台。吴丝桐受惊吓,下意识抓住昂山廷的胳膊,指甲掐进肌肤。再转头去看时,一道轻盈的黑影悄然跃上墙头,不过是只野猫。

通体纯黑的壮硕公猫,年纪很老了,看见人也不害怕,瞪着一双夜光的圆眼望住他俩,立瞳竖起一道金线,如同宝石。

昂山廷很自然地把女人挡在身后,与森然的猫眼平直对视。目光冷冽,似足野兽凶狠的挑衅。

两秒之后,那猫调转身子一跃,钻进昏茫夜色。

她就深深吸一口气:“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低下头,默然掩住了脸,许久才说:“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接受一个事实:世上有些仇,是报不了的。无论你多么不甘,分分秒秒被痛苦和怨恨折磨,都无能为力。死亡发生得太快。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们。我能清楚记得每一张脸,可是没有用。”

被命运狠狠洞穿,整颗心随之掏空了,只剩一缕无处可归的残魂。死里逃生的昂山廷,离开金山角,流浪到仰光。

沿着公路和铁轨一直走,翻垃圾堆果腹,喝肮脏腐臭的河水。钻进桥洞底下睡觉,手里随时捏紧一块尖锐的石头,用以躲避野狗袭击。

十岁即流落街头野蛮成长,他养成凶蛮阴戾的脾性,依靠倔强和憎恶的力量得以生存。

仰光是座充满活力的城,宗教和世俗在此地得到天衣无缝的融合。他第一次踏足热闹繁华的城市,跟纳苏描绘过的乡村集市相比,就像水珠之于湖泊。

走了一整晚,昂山廷很疲倦,找不到到能睡觉的地方。凌晨时天气仍炎热,街巷已渐渐复苏。

他好奇地缩进树影里张望,摩托车遍地,发出笃笃刺耳的噪声。人力三轮和马车挤在一起,尘烟遍地翻滚。鸽子咕咕地走来走去,在地上觅食。水泥路两旁的房子低矮,涂抹色彩鲜艳的涂料。电线横七竖八,把天空割裂成奇怪的形状。沿街都是小摊,摆满各种廉价货物,气味辛辣的香料、糖、新鲜水果、供佛用的鲜花和和手工铜器。

年轻的僧侣结伴而行,眉目虔诚,身上穿的暗红麻袍子柔软干净。寺庙金顶在日光下发出令人晕眩的光芒,里面开始传出柔和悲悯的诵经声。他站在那里侧耳聆听,悠长而悲怆的调子,一下一下撞击心口。

有人在合十祈祷,也有人纵声欢笑和咒骂。流浪的乞丐神情麻木,衣着考究的有钱人面容傲慢,和贩夫走卒的粗俗形成鲜明对照。

像一条莽莽大河,无始无终,不知会奔涌向何方。他说,这就是仰光。

昂山廷人生中最大的转折,也发生在这里。仿佛冥冥中有所指引,把他的足迹引向此地。 raY7ggKd40YOyRXACNFPWKAZhxZi/3dVVPOsjfSGmSbumCTLMU+z4M2YJ0Kzo8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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