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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折戏
沉舟策

子夜黯淡无光,灯火辉煌的琼楼逐渐远去。山峦沿途起伏,似雨夜潜伏的巨兽,盘桓在高速路两旁。

昂山廷驱车离开蓬莱会馆,独自驾驶将近三个小时,去往一个名叫枫泾的小镇。

水乡河道遍布,最古老的石拱桥已有七百多年历史。沿岸是当地民居,青瓦白墙鳞次栉比。

乌篷木船从狭窄的桥洞内缓缓荡出,停靠在摆渡口,挂着一盏马灯。那几乎是雨夜里唯一的光源,照出无数乱针般的雨丝。

竹帘被挑起一道缝,露出半张柔艳面孔,狡黠的眸子一闪。

昂山廷踩上青苔湿滑的台阶,纵身一跃,轻轻跳上舢板。躬身钻入船腹,眼睛还来不及适应昏暗光线,已闻到浓郁的黄酒香。

吴丝桐姿态悠闲,单手支颐靠在栏杆上,神情微有醉态。小风炉上温着喝剩了半壶的花雕,另有几碟江南点心小食。

木浆无声地划入水中,木船又离了岸,向更远的水域驶去。地上有废弃的空啤酒罐,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发出哗啦啦空洞的声音,也逐渐杳不可闻。

昂山廷拣了个垫子坐下,省去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沈家有你的眼线。”这不是个疑问句,他已经做出肯定的判断。若非如此,吴丝桐怎会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有什么稀奇?”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反正我早晚会是沈家的女主人。”

昂山廷不以为然地挑眉,“未免操之过急。这种提线木偶,布置一百个也没什么意义,一旦玩砸了反而会激怒他。”

“你好像对我很没信心。”

“我只是想提醒你,压住那些耍小聪明的心思。在任何一段关系里都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千万不要天真地以为对方比你傻。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开局的人,没有谁是弱者。”

吴丝桐不做解释,娇慵地支起身,挽袖替他斟一杯热酒。

昂山廷抬手挡了一下,“我自己来。”少顷又道:“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现在是淡季,几乎没有游客。”她抬眼看船窗外,夜雨依旧迷蒙,“船上多安全,天地一孤舟,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雨水敲打棚顶,喧哗中透着奇异的宁静,空洞沉闷。

昂山廷饮下半杯酒,手掌平伸到她面前:“还给我。”

吴丝桐弯便腰大笑起来,“好吧,还是被你发现了,看来我学艺不精。”说着翻转掌心,露出一块超薄精工机械表。是方才倒酒的一瞬间,趁机从他左腕摘下。她自以为动作已经极轻极快,没想到还是被察觉。

昂山廷接过来重新戴上,“雕虫小技,玩太多次就不灵了。教你这个,不是为了让你捉弄我。”她是个聪明的学生,确实做得很好,只不过在他面前算是班门弄斧,到底嫩了些。

“成功一次就够了,那块表我还给了沈欢喜。”她仰头吐出一串流利的烟圈,“沈望估计还在安抚他的小情人,连他妹妹的生日宴都提前退场,暂时没空来找我麻烦。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机会接近沈妙吉?”

昂山廷冷眼看她如何轻吁一口气,婉转地旋身靠近。狭窄空间里长久弥漫她的香氛,孤儿怨。

“哎,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些?真让我大开眼界。原来拿手术刀的手,也可以做小偷。还有没有我不知道的?”

他不答,一双淡漠眼珠似冷却的火山灰,四周布下的香艳魔阵也束手无策,不能网罗这顽石一样的男人分毫。

昂山廷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说出自己的第二个判断:“你在沈望那边,很不顺利。他不吃你这套。”

“这也是我今天要见你的原因。”吴丝桐大大方方承认了,凝眉道:“还剩多少时间,你比我清楚。那边该做的,早做准备吧。”

“确定要破釜沉舟撕破脸?如果你想要的东西,一直费尽心机也够不着,一定是没有用对方式,也拿不出正确的东西去换取。”

昂山廷想了想,说出心头顾虑,“手望集团的保壳之战到了关键时刻,债务危机加上股价暴跌,股权质押爆仓之前,他个人就拆借补仓了七亿多。虽然现在现金流还比较紧张,但最困难的关头已经过去。你以为沈欢喜的价值就只有《绫锦集》?那帮人关系匪浅,连越是铁了心要保她。沈老爷子现在态度模糊,不知道什么想法。这种时候逼得太狠,直接就不成夫妻反成仇了。”

“所以这不是我的问题。”吴丝桐烦躁地掐灭烟头,“如果对方毫无诚意,无论拿出什么筹码都是白费。他太自信,真以为拖过这半个多月就能过河拆桥?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一样得不到。”

“那你树敌就太多了。七个亿可不是笔小数,你猜怎么来的?一个连越固然没什么可怕,他身后的明唐集团却盘根复杂,几乎囊括了国内时尚业的大半新势力。”

他转动眼睛提醒:“你还不知道吧,明唐创始人唐舜华,是连越的亲妈。他父母反目多年,这在业内是个永不会被公开的秘密,知情人很少。连越的生父孙维光,之前在沈望手底下干过些脏活,后来也是因为搅进沈欢喜这摊事里,落得个连根拔起,躲去国外以后估计都不敢回来。两家早就合作过,表面上是商业对手,现在情况已经有了变化。”

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吴丝桐冷笑道:“那就更要快刀斩乱麻。我见过沈欢喜了,是个角色。别看她病病歪歪,脑子很清楚,性格也不柔顺。老实说,我不认为一个靠山这么强的人,有什么必要忍气吞声让出原有的位置。还是——你开始怕了?”

“嘘……”他伸出手指竖在唇间,“放轻松一点,用不着那么敏感。我是在跟你商量妥善的办法,不是来泼冷水。不清楚代价,则孤勇毫无意义。否则你上午直接把她推进湖里不就解决了?”

“光天化日动手杀人?我要真有那么蠢,你才应该担心是不是选错了合作对象。”吴丝桐撇撇嘴,“她是个绝症病人,想让她死,用不着把自己搭进去。那种地方人多眼杂,沈欢喜一旦出点什么状况,你以为沈望不会掘地三尺地查吗?到时候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反而坏事。”

“话不要乱讲。想嫁给他的是你,沈欢喜是你最大的绊脚石,跟我有什么关系?”

吴丝桐的目光充满怀疑:“其实我一直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趟进这滩浑水。你看起来是那种从来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境的人,连走路都要拿尺子量好距离。可是别忘了,现在你跟我才在一条船上。我输,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昂山廷眉峰微动,“立场不同,方向一致。”这是为了让她安心,但显然不打算解释更多。越神秘,越危险。他的真实目的,始终是梗在吴丝桐心里的一个结。不弄清楚,她夜里也睡不安稳。

一瓶酒很快见底。船行慢了下来,河道两旁的植物茂密幽深,不时有闪电划过。酒能让人放松,后劲却足,吴丝桐已有醉色。

昂山廷陪她喝了不少,微闭着眼养神,又或许是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耳边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他惊觉起身,船舱里已空无一人。立即探头去看,雨幕遮挡了视线,在河面交织成一片汹涌的白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落水了?他大声叫她的名字,又过去十几秒,还是毫无动静。划船的艄公裹着蓑衣斗笠坐在船头,仿佛陷入沉睡,对身后发生了什么充耳不闻。

他正要跳下去寻,吴丝桐却突然从水面钻出,双手扒在栏杆仰头看他,笑吟吟的眸子无辜迷离。

黯蓝闪电当空划过,雪亮光束照亮她的苍白的脸。栗子色的波浪卷发被打湿,一缕缕垂在颊边。水珠在发梢荡啊荡,蜿蜒过纤长的脖颈,汇入锁骨凹陷,又滑落凝脂般的胸前。美而不祥,像水妖。

他一把将人拽上来,语气有几分无奈,“撒什么疯酒,这种玩笑不要随便开。”

吴丝桐浑身湿淋淋,衣料紧贴着肌肤,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充满诱惑,“你看,你也不想失去一个这么合拍的搭档。不能什么事都让我冲在最前吧?我只是个女人,也会害怕的。”

他简直气结:“坦白讲,你跟‘弱女子’三个字半点也不沾边。”

临河客栈隐在一堆低矮的青砖建筑深处。吴丝桐哼着歌走在前,没带伞,两人都被浇得湿透。通向房间的木长廊窄而曲折,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声响。她索性脱了凉鞋拎在手里,沿途洒下滴滴答答的水珠。

房间里有老旧的绿色电风扇,叶片缓慢转动,在墙面投下破碎光影。

昂山廷转过身,手停在门把上:“那件事我会处理好。需要点时间,一周之内。你等我消息。”

吴丝桐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低低说:“……不走。”

那背脊宽阔结实,肌肉瞬间绷紧。他仍旧没有回头,“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她却将手臂扣得更紧些,“在风浪之前,只有一片浮萍,才会理解另一片浮萍。”

灯泡瓦数很低,昏黄的光影似恒河下沙。昂山廷是混血,肤色略深,轮廓犀利深刻,如黄金铸成。她拉过他的手,低头把脸埋入手心。肌肤很暖,有干燥清洁的气息。他不言语,感觉到她的睫毛簌簌颤抖,像合握住一只萤火虫,感受它的翅膀在掌间扑动。

“一个人如果没有七情六欲,多可怕。”

低迷的呢喃,听起来动人魂胆。她用指甲划过衬衫的纽扣,一颗颗挑开,裸露出蜜色的胸膛,然后俯身,落下绵密齿痕。

美色和权力是利刃,永远精准,世上很少有人能同时抵御这两种东西。

如果他想,当然不缺肉体欢愉。而沈望的未婚妻……这个想法已足够令他兴奋。吴丝桐点燃了一座沉寂多时的火山,岩浆的汹涌几乎要溺毙呼吸。昂山廷有一双灵活至极的手,能操控最精密的手术,也懂得如何取悦女人。

肉体在医生面前失去任何神秘,每一处脉络、血管、早就千百遍了然于心。红颜白骨,其实并无区别。

临河微风从半敞开的窗里吹进来,搅动情欲的气息。

后半夜雨势渐稀。吴丝桐自床中坐起,随手扯起一块床单裹住身体,到桌边去拿烟。枕着他的手臂点燃,放入他唇间,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窗外的微光映在裸肩上,白莹莹一片。

昂山廷转头去看她的脸,“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明白自己选的是个怎样的搭档。她深谙诱惑,以及如何制造欢愉,却不会爱上任何人,一个目标明确的女人,更不会随便屈从于寂寞。

吴丝桐望向他漆黑的眼睛,“我背叛过别人,所以没办法相信任何人不会背叛我。”

彼此袒露过最真实欲望,没有比这更深入的联结。欢爱之后,通常是男人防备最松懈的片刻,会有兴致谈起一些往事。她当然不指望因此得到完全的信任,但总会与之前不同。

他便笑一笑。生命中的危险和诱惑,真是防不胜防。

隔壁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嘈杂,在播一场台球赛。牙球互相滚动,被长杆撞击出清韧脆响。

她扬手抛了烟头,星火在暗中一闪即灭。一双柔软胳膊便攀上他的肩,放缓了声线:“说说你吧。你从哪里来,你的故乡是什么样……会不会想家。”

昂山廷用巴掌揉揉额头,隔了半晌才说:“我出生在缅甸,父亲是中国人。”

要从何说起呢?这么多年,他其实很少去想。唯有记忆,之重之轻,从来无法交付与他人。

吴丝桐低低嗯一声,“我没去过。那里很热,没有冬天,又时常下雨。你喜欢雨天?听说缅甸有很多民间雇佣兵,经常爆发武装冲突,会死人。你见过吗?”

他靠在散发潮味的枕头上,整个人松弛而疲惫,语气却温和:“不要轻易谈论战争。流血和死亡,从来就不是什么浪漫的事。”

细雨沙沙,无休无止,勾起遥远的回忆。他是没有故土的游子,像一片过早离枝的落叶,随命运四处漂泊,落地生长。

她不忍打扰他的闭目沉思,四周变得很静,能听见心脏均匀的搏动。

沉默最终还是由他打破:“我在传说中的金山角长大。”

东南亚缅甸,西临安达曼海,历经四个封建王朝,有漫长的英国殖民史。古老沧桑的国土,长期深陷贫穷和战乱。

金三角是热带季风气候,一年只分三个季节,热季、雨季和凉季。

昂山廷出生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庄,唯一通往缅甸内地的邦果公路,在群山之间盘旋,路面坑坑洼洼低凹不平。

他七岁之前,从没出过村子,对城市并无好感。

“那时候,旅游业远不像如今这么发达。小偷和亡命徒随处可见,没有酒店,全是赌场。”

昂山廷的童年,充满了炎热、穷苦和暴力。地方武装势力和政府之间的关系紧张,法令便形同虚设。盗采、贩卖违禁品、泛滥的药物和枪支,让绑架暗杀随处可见。

但多数人笃信佛教,今生的痛苦无以解脱,便祈求来生能获得平安幸福。他们温和驯顺,日夜辛勤而沉默地劳作,与苦难为邻,内心亦有麻木的平静。见到陌生人,即使语言不通,也会露出热情微笑。

“真可怜……在哪里谋生都不容易。”吴丝桐默了一瞬,“你也信佛吗?我时常觉得活着是一种惩罚,或许因为前世罪孽深重。”

昂山廷笑笑,捏一把她的下巴:“你觉得他们无知可怜,只是一种感性,而感性可以被轻易塑造。我是医生,只相信科学。”

“所以你也不相信人的灵魂会转世。肉体消亡,就是终结。”

然而他沉吟片刻,却说:“不。”

“我有个姐姐,名字叫Nan Su。昂山纳苏。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昂山廷的口气飘忽,泄露几分罕见的温柔,“Nan Su很美丽,心像莲花一样纯洁。她的愿望是当尼姑——在缅甸,女人一旦出家,终生不能还俗。她们将不用嫁人,不受生育之苦,一生远离红尘侍奉佛祖。如果人有灵魂不灭,我希望她可以重新轮回,投胎到好人家,普通平顺地过完一辈子。”

时间久远,记忆也变得凌乱支离,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告诉吴丝桐,缅甸的和尚地位最高,没有人敢伤害大佛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披着袈裟,举着黑伞的僧侣。男人长大以后,都必须出一次家,饮食荤素不忌,但要还俗才能结婚生子。而缅甸的女人,生活有诸多限制和禁忌,永远不能靠近寺庙里的佛像,只能远远守望。

他看了看身边猫一样蜷缩的吴丝桐,说:“比如按照当地习俗,女人不能靠着男人的胳膊睡,否则男人就会失去神力庇护,精神萎靡不振。”

她尴尬地愣住,下意识坐起来离他远些。

他却无所谓地笑了,重新扯她入怀,“怕什么,过来。”

对故国的回忆,让他仿佛再次游走在暴热的街头,尘埃扑面的粗糙感,如此真实。

“你在缅甸,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这次他答得很干脆。

吴丝桐一时有些愣怔,疑惑忍不住从唇间溜出:“那……你是怎么会被沈家收养?这真的很离奇。” Tr7+jtUGYLznrMq7FlH15g0KQjYOYcAE8AwXRF/ksWxQAXVBzWTywGSWub8Qy/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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