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啊,这里没有台阶,地面很滑的。”
险些要跌进湖里的瞬间,一只手扳着欢喜的肩把她拽了回来。
寒波清澈,映出吴丝桐美丽的脸。她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及时出现,避免了一场可怕的意外。
欢喜惊魂未定,下意识回握住来人的胳膊,虚弱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扶住她的手臂纤细,没有明显肌肉感,桑蚕丝喇叭袖垂坠柔滑,薄如蝉翼的料子下透出肌肤细腻的温热。这么考究的穿着,肯定不是会馆里的园丁或者保洁服务人员。
“谢谢……”欢喜把呼吸顺过来,赶忙说:“我刚才有点头晕,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一举一动都难以自控,她深觉自己是个麻烦,对人道歉已经形成条件反射。
“没关系,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吴丝桐好言安抚,牵起欢喜的一只衣袖,轻轻把她往另一个方向带,“来,别怕,往边上走一点,那边全是湿泥巴。”
一个盲人总是时刻处在恐惧不安中。吴丝桐对人的心态拿捏很准,知道如何最大程度打消对方的疑虑,没有冒失地进行任何肢体接触。再加上她是同性,天然减少了很多危险因素。
欢喜彻底无法辨别方向,只好跟着她慢慢挪。绕了好一阵,才感觉从草坪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凉亭在身后百多米处,被叠嶂的假山和花木相隔。距离虽不算远,视角也被彻底遮挡了,从那边根本看不见她们去往何处。
“请问你是?”沉默令人不安,欢喜不肯再走,停住步子轻声问。
稀疏光线从高大的树木间洒落,湖水形成的雾气尚未在这处阴静柔凉的地方彻底散去。吴丝桐的侧脸笼在朦胧的薄白之中,美艳而冷淡,声音却无比柔和,带着一点令人费解的神秘。
“沈小姐你好,正式认识一下。”她这才握一握欢喜的手,“我是吴氏苏绣的吴丝桐,沈望的合作伙伴。你就是传说中的‘平民缂丝女王’?幸会。南京那场比赛很精彩,我也在场。”
南京博物馆赛场最后被沈妙吉搅得天翻地覆,一众媒体哗然。吴丝桐如果全程目睹,很难说是夸赞还是讽刺。尽管这开场白很友善,亲近感也十足。但欢喜对外界的评价毫无兴趣,更没有好奇,只说:“对,我是沈欢喜。”
“我一直很想见见你,可沈望不让。”她的语气轻俏活泼,“他说你还在养病,不方便外人打扰。请不要把我当成外人,我跟沈望一起在日本留过学,认识很多年了。今天能在这儿遇见,也是难得的缘分。”
欢喜没想到她这么主动示好,一时有点不大适应,恍然道:“原来你们是同学。”
吴氏苏绣是知名品牌,业内没有不知道的。这名字唤起不久前模糊的印象,沈顾北办寿宴那晚,似乎从沈妙吉口里出现过,伴随着令人不快的回忆。她猜到吴丝桐肯定是沈家请来的客人,于是再次道谢,“刚才真是谢谢你……认识你很高兴。”
吴丝桐没所谓地笑笑,牵着她继续缓步徐行,“早晨想出来散会儿步,正巧遇上。小事一桩,你已经道过谢了,不用那么客气。”
她转过头,肆无忌惮打量这个目不能视的女孩。其实早在欢喜和小楠聊天时,她已经尾随在后观察了很久。沈欢喜的模样和想象中略有出入,人看起来确实病得很重,脸上血色褪尽,举止态度却并不孱弱畏怯。被毫无保留地爱着呵护着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底气吧。安然的神情姿态,如同幼鹿啜饮溪水,又随时保持对万事万物的敏惕。
令人惊讶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黑亮沉静,没有那种失焦的空洞。说话时便凝神专注地望向对方,集中并不存在的视线。昂山廷说她的失明是颅内肿瘤压迫神经所致,并非器质性病变。难以想象这么剔透的眸子,竟然什么都看不见。
吴丝桐悄悄伸出手,在她面前飞快地晃一下。欢喜感觉到了,若无其事道:“我确实看不见。几个月前还剩一点光感,现在彻底没了。”
吴丝桐尴尬地僵住,这举动实在太失礼,便赶紧转圜:“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的眼睛看起来很好,一点儿也不像失明。”说完还认真地吁一口气,“真可惜。”
这种怜悯对心思敏感的人来说,无疑是种冒犯。欢喜似乎并不介意,反过来安慰道:“没事,虽然很难习惯,已经比原来好多了。昂山医生说,只要手术顺利,就可以完全恢复。对了,你认识昂山廷吗?”
“……认识,不太熟。”她不着痕迹地撇清:“昂山念医科,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没什么机会见面的。他也不怎么爱说话,从不参加联谊活动。”
吴丝桐在湖边的出手相救,打消了欢喜的大部分戒心,不知不觉跟着走出很远,到了曲径深处的小林苑。
这里不是云容山庄,所有道路都是陌生的。她没办法靠记忆和数地上的石板来分辨距离,只觉得四周越来越寂静阴凉,吴丝桐是唯一的声音来源:“当时我们商学院的女生,还私下里猜过他俩是不是一对儿。”她忍不住笑了,“两人私交那么好,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孤家寡人性子,对谁都不屑搭理。直到后来沈望有了交往对象,这种传言也没能彻底平息。他们在一起很长时间,又不肯公开承认。大概因为那是个日本女孩,出身很寻常。”
吴丝桐主动把话题扯到这上面,让欢喜愣了愣。正打算继续听下去,她却突然住口,“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跟你讲这些陈芝麻碎谷子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
欢喜摇摇头,“你刚才说,一直想见见我?为什么?因为好奇吗?”
她在人际交往上的阅历,跟吴丝桐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很久以后才懂得,提问就是提问,最好不要轻易说出自己的猜测。这样只会让被问的人知道,对方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吴丝桐就是这么做的,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呀,我确实很好奇。像沈望那么冷漠薄情的性格,从来都把感情当做可有可无的消遣,究竟什么样的女孩,让他不惜跟全家作对也要留在身边。可能人终究是会变的吧,作为旁观者,只希望青山小夜子的悲剧不再重复。”
那是欢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遥远而陌生,完全没有真实感。
“……悲剧?她怎么了?”
“死了。”吴丝桐沉吟两秒,“挺惨的意外,还上了社会新闻头条。也有传闻说她是自杀,内情究竟如何,外人也不好定论。不过你放心,我对你没有恶意,忍不住感慨罢了。”
欢喜听完了,没什么想法,平淡道:“他从来没提起过这些。以前的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既然不知全貌,还是不要随便议论的好。”
她是那种认为未来远比过去重要的人。对陌生人遭遇的不幸,会感到惋惜,却不至于当成自己的枷锁来扛。
波澜不惊的反应,倒令吴丝桐感到讶异。这女孩的言行举动,跟预料中完全不同。之前她一直以为,从小就是孤儿的沈欢喜,生活拮据清贫,可以说没见过多少世面。生了重病又无依无靠,估计也是像小夜子那种羞怯顺从的乙女型人格,遇事会委曲求全不敢计较。
沈欢喜是真的毫不在乎,还是在故作清高?真有趣。或许因为她生了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美好容颜,而清秀寡淡的小夜子,不过勉强能算中人之姿,茫茫人海里一捞一大把。
美人落难了也是美人,骨子里总归多几分傲气,不太容易接近。没想到多年以后,沈望的品味变得跟以往大相径庭。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吴丝桐的试探绝不会到此为止。不管怎么说,告诉她心爱之人过去的情史,约等于互相交换秘密,是打破生疏最好的方式。
“小夜子家里祖辈都是做和式纸伞的工匠,传到这代已经式微了。她没有兄弟姐妹,自己从乡下跑到京都读书,修的是什么……”吴丝桐努力回忆一下,终于想起来:“对,‘印象人类学’,平时拍点实验短片之类。读商科的思维都比较直接,搞不懂那么形而上的东西,就觉得还挺玄乎的。听说她晚上在24小时便利店做临时工,才会跟沈望认识。”
欢喜猜不透她的用心,索性无所表示。
“沈望这个人,固执起来是真固执。”吴丝桐用谈起老熟人的口吻娓娓说着:“我也只见过那女孩两三回,沈望不肯带她接触自己的圈子。可能……只把她当成打发寂寞的临时女友吧。随便换个外籍女孩都行,并不是非她不可。华人圈子复杂,逢场作戏容易惹麻烦,不如挑个听话懂事的省心。我们这种家庭,最终会选择的,只会是符合各方面利益的伴侣。”
听起来又是个午夜灰姑娘的故事,可惜没能善始善终。吴丝桐用词比较婉转,也无非是把商业联姻的本质又点明了一遍。
“你刚才还说,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他们最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在一起,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欢喜的口吻冷静,至于她怎么看待这段过去,至少从表面瞧不出答案。
吴丝桐也不在意,径自幽幽地道:“难道沈望从来没跟你说过?他觉得所谓爱情,是很无稽的一件事,只会浪费时间耗损意志。”
说完她抬眼看欢喜的侧脸,发现鸟翼般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欢喜是聪明的,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旧日恋情八卦这么简单。对方出现得完全莫名其妙,究竟想要暗示什么?
“要找到真正合适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知道韩国X财阀吗,前一阵新闻里还沸沸扬扬那个。他们家族的三位继承人里,两段婚姻都以破灭告终。第三个女儿尤其惨烈,她喜欢极限运动,酷爱赛车,却没能死在在赛车场上。她在赛车时认识了一个出身完全不匹配的男人,疯狂爱上他,非嫁不可。女孩的父亲动用手段,查清了那男人根本不是偶然出现,而是处心积虑地接近。女孩深受打击,为了把他们强行分开,她很快被送往美国,没多久就上吊自杀。这种事,女人大多比不上男人那么洒脱。”
欢喜还是没说话。吴丝桐柔弱无骨的手指压在她肩头,声音轻轻地飘过来:“你看上去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肯定也知道,跟沈望那样的男人在一起,要付出很多常人不能接受的代价吧。他早晚会面临实际的选择,就像当初只能把小夜子当成身后的影子。如果能想开一点,避免重蹈覆辙不是更好吗?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和有用的人,结局都不会太差。”
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她看不见吴丝桐,却能完完整整感受到无形的排斥和……敌意。唯一能想到的合理判断是:“……你在替沈妙吉做说客?希望我能像青山小夜子一样自觉消失,免得成为沈家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阻碍?同样的意思,她前阵子已经跑到我面前传达过一次了。”
“不不不,没那么绝对。我只代表我自己,不是在替任何人说话。你绝不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起码目前对沈望来说确实是这样。否则怎么会费尽心机要把你治好?还有,小夜子是不是自觉消失,区别不大,她是一开始就被决定放弃的那个。这一点你比她幸运得多。”吴丝桐坦白而诚恳,“我只是想提醒你,关键时候要懂得妥协,主动退一步反而不会落得一无所有。你觉得呢?”
于是欢喜果然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肩避开她的接触,说:“沈望是什么样的人,我会有自己的判断。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许你说得没错,可我们判断事情的准则完全不同。至于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或者消失,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探讨这个的地步。抱歉,我很少跟人谈论这种话题,不太有经验,就到此为止吧。”
欢喜说完便不打算再回应,转过身去背对着吴丝桐。可她走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即使毫无退路,依然不愿开口请求对方把自己带回湖边的凉亭。
“别误会。”吴丝桐比她更明白这一点,愈加从容不迫:“我的立场很简单,只是不想看到沈望因为私人原因,影响了两大行业巨头未来的……”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才接着往下说完,“深度合作。”
“如果是沈妙吉这么说,我倒也能够理解。”欢喜认真想想,忍不住反问:“可是吴小姐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发表这番高论呢?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的进退与否有那么重要,值得你们一遍遍地重复这种无意义的说服。我甚至听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沈望他……希望能亲口告诉你,在这之前,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吴丝桐没有直接回答,眺望某个渺远的方向,眼角仿佛含着一丝轻微的嘲讽:“今天晚上宴席过后,还有个泳池舞会派对。办得很盛大,供那些年轻人尽情玩乐。这一次,你还是不能作为沈望的舞伴一起出席吧?天生好命的人太多了。其实我很期待能看一看,脆弱如你,会在这堆乱弦里会发出怎样的回响。”
欢喜对她的没完没了已经从反感到无语,直接打断道:“吴小姐你说完了吗?我真的很累,没有精力再陪你聊这些四六不着的东西。”
“别那么紧张,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好不容易才认识,或许以后会是很好的朋友,又何必拒人千里呢。”
说这句话时,吴丝桐并非全是虚情假意。她已经见到沈欢喜其人,发现她并不愚蠢,也不懦弱,在完全处于劣势的局面,仍懂得在适当的地方还击,和那种没有主心骨的金丝雀不沾边。难怪沈望待她与众不同,而她们本来就算不上“情敌”。沈望现在对联姻极度排斥,迂回敲打,是避免矛盾激化最好的策略。若欢喜识趣退让,将来留她一席之地又何妨?大家相安无事更好。
但该做的局还是要做。
吴丝桐再次怜悯地深深看她一眼,从手袋里拿出样东西放到欢喜手里:“这表是沈望的,他上次走得匆忙,我后来也忘了拿。第二天酒店的人才打电话过来,说是清理房间的时候从床缝里找到的。”
欢喜想缩回手却挣不脱,掌心蓦地被塞进一团冰凉,有点沉。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吴丝桐又道:“我下午还约了人谈事,估计待不到晚上,只好麻烦你替我物归原主。谢了。”
酒店?床缝?她和他?这算是示威还是赤裸裸的挑衅?吴丝桐语焉不详,又每个字都别有深意。
做完这些,她的身影在一片浓荫中摇曳远去。如同来时那样,脚步不曾发出声音。
欢喜木然地站在凤凰木下,手里还直直举着那块表。像一幅轮廓柔和的画,被沉默遗弃在脱离喧嚣的尘世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呼喊,时高时低,分不清是来自哪个方向。
小楠拿着靠垫和水杯回到湖畔凉亭,只剩下一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野雏菊。欢喜所在的位置,跟凉亭相距摸约千多米。直线不远,却偏偏绕过牡丹园形成一个夹角,很难被发现。
她回过神,茫然地捕捉那一点动静,却被树叶的哗哗作响给掩盖了。在原地转一圈,又不敢随意迈步,无法判断周围是什么环境。欢喜暗怪自己对陌生人太没有防备,吴丝桐把她扔在这偏僻之处,很难说不是故意的,可现在毫无办法。
安静而诡异的气氛里,像有一头无形的巨兽,在林木间沉默穿梭游走。气血虚弱让她四肢发麻,头晕窒息,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实在站不稳了,手边够不着任何可以搀扶的东西,只能摇晃着往下倒。
混沌席卷而来,身体没有触到想象中冰冷的石板,竟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接过。来人把欢喜紧抱在怀,不断焦急地唤她的名字:“别睡,快醒醒,跟我说句话!”
她认出熟悉的声音,觉得万分不可思议,“怎么……是你?”
江知白来不及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把人横抱起来,“再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