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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戏
冷湖危澜

东方曙色初动,窗外有鸟鸣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欢喜醒得比往常早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莫名不安。茫然坐起身,摸了摸被子上丝滑的贡缎,触感和纹路都跟原先的房间不一样,才想起来是在蓬莱会馆。

漂泊的日子过惯了,也没什么认不认床的毛病,可能骤然换个环境,多少有点不习惯。那是张美式纯铜四柱床,四周垂坠着雪白的绉纱幔。风一吹飘飘荡荡,挡住了绒毯上的拖鞋。欢喜弯着腰摸索了很久,知道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寸步难行。

这是个很普通的星期六,也是沈妙吉二十六岁生日。

距上次夜谈已经过去十几天,期间欢喜跟连越又通过一次电话,确认了向袁宝晟买下工厂的事,两人还踌躇满志地做了许多规划。

许是流年不利,沈家今年风波不断,好事却数不出几桩。掌上明珠的芳辰,自然不会怠慢。沈立原打算在云容山庄操办,老爷子的寿辰刚过去没多久,按流程不过略添减些,也不用大费周章。可沈妙吉另有想法,非要把地方选在蓬莱。沈立只当年轻人爱图新鲜热闹,嫌家里长辈约束太多,便不大同意。

谁知沈妙吉竟想方设法说服了父亲,连沈望也感到意外。

蓬莱会馆是江氏酒业的私产,这家老牌企业最近新推出一款原浆白酒,正倾力打造宫廷秘方古法酿造的口碑,定位是走高端市场。沈妙吉从中嗅到商机,认为可以来一场跨界联名合作。这噱头新意十足,之前从未有人尝试。生意都是谈出来的,先投石探路接触一下也未尝不可。

沈立问她可认识江氏酒业品牌商务相关人士,跨界合作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牵涉到的投入非常多。沈妙吉胸有成竹,拿出一份详尽的商业计划书,包括合作模式、消费群体重合度、品牌形象定位等等,都有线上调研数据支持,可见准备了不是三两天。

得到父亲认可,就意味着获得了家里的支持,接下来推进会顺遂很多。具体落实到细节,她可以在请帖任意添上自己想要见的人。小孩子才做选择,感情和事业她当然全都要,也敢于去争取,且自信不会像沈望那样,公私不分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沈家的所有安排,都不会像表面那样单纯。在有心人看来,邀约名单上出现的贵宾是什么来头,包括座次循序,都成了判断未来形势的依据。其中更不乏另一种猜测,沈望在东绫融创上的决策失误,令集团大伤元气,也引起上一辈掌权人的不满,进而对他的能力产生怀疑。

相比之下,沈妙吉则愈发谨慎。几个月以来,她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言的次数大增,处理后续问题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站错队的代价相当高昂,兄妹俩的地位正在发生变化,更多人选择默默观望。

这场商业目的浓重的生日宴,欢喜压根就不愿参加。

人多的地方,要揣一百个心眼,还未必能避免行差踏错。何况跟沈家过从甚密的这一群人精,打交道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看起来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背后指不定有什么辗转勾连的关系。

而她的存在,最容易成为沈望被非议的口实。万一哪句话不慎说错了,断章取义传扬开去,又是个攻击的绝佳把柄。如此尴尬的身份,要怎么在大庭广众前介绍?与其像上次一样,走到一半被沈妙吉拼命阻拦,不如识趣点井河不犯。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直接拒绝:“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你妹妹看到我,也不会开心的。毕竟是她过生日,何苦找上门去让人不自在。”

“你不是什么麻烦,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会出现的场合,都需要你陪在身边。如果有谁觉得不自在,就让他们从现在开始习惯。”他花了很长时间试图说服,最后不得不提起沈顾北,“邀请名单是要爷爷过目的,如果认为不妥,早就提前删改。就当换个环境散散心,陪我一起,好吗?”

商量的结果是各退一步。沈望答应她,不用露面交际,只要好生待在房里,不会有人故意打扰。再则沈顾北的态度已日渐松动,饮食起居都令人刻意照拂,若她执意不肯去,倒像拿乔赌气,恐怕伤了老人的颜面。欢喜无奈,只得答应同行。

会馆占地面积很大,跟私人山庄比,娱乐休闲性质的区域更多,又施行严格会员制,适合商务往来。所有布置都为了刺激感官的愉悦而存在。许多光鲜亮丽的男女陆续出现,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应酬、玩乐、跳舞聊天、通宵达旦地寻欢。

到处都是精致奢靡的气息,主楼还造有美奂美轮的电子天空穹顶,可以让人接连数月足不出户,忘记外面晨昏几何。

欢喜对这一切意兴索然,从不觉得自己会是其中的一份子。她向往广阔天地,自由无拘束的生活。当年和连越、绿萝一起闯荡西北戈壁,只为寻找唐织丝毛缂的起源。入了夜,车子就停在峭壁悬崖边,星垂四野长风浩荡何等壮阔,不是人造霓虹可比。

红尘里的热闹,无非起高楼宴宾客,红烛笙歌舞不歇。身处其中日久,会觉得那些都是鬼怪幻化的盛景,天一亮就变作野地孤坟。

连越说得对,她其实过得不快乐。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配合调整治疗方案,只想尽快达到手术指标。果然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更容易患得患失。欢喜从未觉得时间这么难捱,像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只能关在金丝笼里无所事事地消磨。

从这间房换到那间房,本质上没有区别。

湖心岛上的流碧台,还保留着原先古雅静谧的氛围。沈望知道她厌烦人多嘈杂,特意把下榻之所安排在南岸茶室附近。

郊外有点凉,欢喜在晨褛上多加一件披肩,打算出去走走。小楠掏出手机准备查导航,问她要去哪儿。

欢喜想了想,说:“凤凰湖。”

她对蓬莱会馆不熟,以前来过几次总是迷路但唯独记得那面浩淼湖水,沿岸花木繁茂,有成排杨柳和形状奇巧的叠石。太多回忆,都是从这里开始。

小楠跟着导航路线,带她走到湖边一处凉亭。

青石板上垂落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桐花,踩上去很软。草叶尖的露水把绣花拖鞋沾湿,空气里都是植物的清香。

小楠去岸边摘回一小捧野雏菊,她凑在鼻端闻闻,有青涩的泥土气,觉得很喜欢,便笑着道谢,“可以找只瓶子,清水里养着,能开好几天。就放在你房间好吗?你可以替我看它。”

小楠笑嘻嘻应了,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说:“沈小姐很喜欢这里吧?风景是挺好的。”

旧事历历在目。清风自湖心拂过,她低头拨弄手里的花束,过了会儿才说:“我头一次来的时候是晚上,在湖边迷了路,还兴冲冲地去捡石头打水漂子玩儿。结果……不小心砸到沈望头上。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才总想着再来看一看。”

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她以为的“偶然”。沈望在回国之前,早已查清她的来龙去脉。一场处心积虑的相遇,刹那情动,赔上漫长的悲欢。

小楠听得发愣,没法想象谁敢拿石头把沈望砸了是什么后果,而故事的发展偏偏如此出人意料。

“老话说,不是冤家还不聚头呢。”她挠了挠额角,表情很是唏嘘:“多不容易啊……像电影里才有的情节。我有时候真挺羡慕你,虽然受了那么多苦,还是能等来圆满结局。”

“……啊?”欢喜把脸转向她,自嘲的神情里带着无奈,“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怎么样很难预料。你别笑我没出息,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最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之前一直盼着能手术,时间越来越近,反而焦虑得不行。担心手术会失败,担心即使活下来了也是个药罐子,万一眼睛还是不能恢复,万一失去记忆变傻了呢?大脑里的神经那么复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真要变成个废人……”

“打住打住——”小楠哭笑不得地打断她,“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千万别胡思乱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好心态,不然身体肯定跟着受影响。我不能违背职业道德,跟你说一定会成功什么的,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可是从目前的情况看,失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欢喜轻轻嗯一声,咬着唇没说话。小楠察觉她的低落,耐心劝解道:“你看啊,最大的难关,就是找到吻合率够高的配型供体,多少人在中华骨髓库里排到病危,都等不到一个合适的捐赠;风险和难度太极端的病例,很多医生也不见得愿意尝试,担心影响职业口碑。这不是光靠花钱就能解决,可沈先生已经请动了专业领域里权威的主刀……旭川是昂山医生的老师呀,你说巧不巧?再就是足够的资金,后续护理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知道要凑齐这些条件有多不容易吗?而你全都具备,一切正正好,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奇迹不会发生?讲真,那么稀有的亚孟买血型,我这辈子就见过你这么一个活的。”

欢喜想了想,慢慢点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很幸运。”

“像旭川先生那么厉害的脑外科医生,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放心吧。遇到这么大的坎儿,会有数不清的顾虑,都是正常的。在我遇到的病人里,你已经很勇敢很了不起了,真的。”

“才不是……”不知想起了谁,她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我只是个凡人,凡夫俗子哪有对生死一点都不在乎的呢?刚开始查出来脑瘤复发,我崩溃过,恐惧过,很愤怒也很无助,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生老病死道理虽然懂,难免也会看不开。可能心里有了牵挂,就会生起越来越多的贪恋和不舍。”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好人会有好报的。”小楠体谅地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我以前看护过很多特殊的病人,身份五花八门,共同点是他们都特有钱。通俗点儿说,要是没病没灾,随便就能呼风唤雨的那种。为了活下去,简直什么都可以做,甚至去国外黑市买器官移植……”

欢喜的手抖了一下,背脊蹿上阵阵森凉。小楠倒像习以为常,接着说:“即便做到这种程度,也不能保证活下去。生死面前,能做到保持尊严和体面的人并不多。最起码,你从来没想过为了求生去伤害任何人。”

“真的不算是伤害吗?”欢喜犹疑着问:“做脊髓配型,对身体多少会有影响的。我其实很矛盾,总觉得……”

“别傻了,你的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是自愿的呀!说明你对他们很重要,因为爱而得到的付出,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不是罪孽。”小楠叹一口气:“像那些人,从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未必是好事。钱多的尽被算计遗产,钱少的后代忙着拔管……他们家里也有很多一言难尽的狗血,关系乱得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不过那是雇主的隐私,我们不能随便往外传。”

像是怕被人听见,她压低一点声音:“你就别瞎琢磨了,安心等着做手术。沈先生那么专一,事事都肯替你着想。虽然二小姐老是来找麻烦,不过等你们以后结了婚,肯定不会住在一起,少见面就行。哎对了,你可别千万跟沈先生说,他要知道我这么多嘴,指不定又打算换人了……我还想照顾你到彻底康复呢。”

欢喜知道小楠是把自己当朋友,才肯说这些体己话。私下里议论雇主,被发现了要丢工作的。她点点头,“明白的。”

小楠难得离开云容山庄,心情很放松,话也变得多起来:“沈小姐是我照顾过最和气的病人了,从来不折腾人。其实我也能理解,生了重病,治疗当然很难受啊。大多数人承受不了,发起脾气就又撕又咬的,什么话都骂得出来,挨几下打也是常事……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不过是被当成下人罢了,又脏又累还受气……”

欢喜就在旁边默默地听着。她跟外界隔绝太久了,时间仿佛凝固不动,所有感知都变得迟钝失真,只有肉体痛苦清晰而强烈,时刻提醒自己还在跟死神搏斗。有小楠这样活泼善良的同龄女孩在身边,多少能体会到一点正常的生活气息。比如听她细数工作中的烦恼,时下正流行什么音乐、剧集和衣裳,就连发发牢骚也很有趣。

太阳出来了,周围温度明显上升。站了太长时间,欢喜觉得很乏累,小楠要带她到亭子里坐下,却见石凳边栏上还留着昨宵夜雨的湿痕。

“哎呀垫子给忘拿了……沈小姐你等一下,我回去取,很快的。”刚说完又犹豫地看她:“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扶你慢慢走。”

欢喜抱歉地笑一下,“可我真的走不动了……得歇一会儿。没关系的,我等你回来。”

“……那好吧,你千万别乱跑啊。”

小楠抄了条近道匆匆折返,一心想着快去快回。不料小路必经的园圃在整修,侧门已经封死,反而耽搁更长时间。

欢喜扶着栏杆缓了老半天,左等不来又等不来,也估算不出过了多久。赤金日光照上半边脸庞,传来熨帖的暖意。她记得湖面向东,试着往前走几步,能听见细碎的水波拍岸。脚下突然踩到硬物,蹲下身摸了摸,是一块薄薄的圆片卵石。

她很惊喜,也不怕污脏,拿衣袖擦了擦上面的青苔泥,拉开手臂朝湖水甩去。没有轻盈流丽的一长串水漂,石子儿根本跳不起来,只发出一声短促沉闷的“噗通”,再也没有动静。

欢喜不甘心,又摸到一块形状合适的石子,想再试一次,发现自己连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低下头一阵心酸,没察觉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不疾不徐地靠近。

十几分钟后,她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尽管动作已经很慢很小心,久蹲导致的体位性低血压还是带来一阵猛烈晕眩。眼睛看不见,就没法调整身体掌握平衡。欢喜本能地踉跄几步,越慌越容易出状况,冷不防踩中一洼湿滑的裸土。

凤凰湖的水很深,连微风也不知何时何时停住,四周沉入沉寂。

身后的脚步窸窸加快,雪白皓腕悄然伸出,距她的肩仅数寸之遥。

那手轮廓很美,挂着三只成套细金属手环,发出叮叮的碰撞声。肌肤在日色下愈发莹润,极品成色的羊脂玉也略逊三分。只要再往前轻轻一送,足以顺势把人推落湖中。 /zBk3vHmGhPsysnBag+nAp0jGc8abOB21O5hDApSM4oaCsbHEMu22k3aI7vbLO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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