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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折戏
匣中珠

“想听你说只爱我。”他毫不犹豫捧起她的脸,冒失地亲了上去。唇齿间有薄荷甘草的清冽,勾勾绕绕辗转厮磨。

她在突如其来的热烈里彻底懵掉,被他撩拨得呼吸都有点困难,大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一瞬竟忘了刚才在为什么闹别扭。明明是真的生气,可是被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不知不觉便软化了,在他怀里化成一泓春水。

不能再继续了,又像上次一样戛然而止,她会更恼他。可是她那么甜,连吃飞醋的样子也好看。他从来排斥与人亲近,唯独她不一样,总是欲罢不能。努力了尝试了好几次,都舍不得放开。所有引以为傲的定力,在心爱的人面前轻易功亏一篑。

沈望竭力克制自己,俯身注视她蔷薇般盛放的面孔,笑意渐渐转淡:“江知白跟我说,只要你一天没嫁人,他就有公平竞争的权力。”

“……什么?”欢喜还迷糊着,“他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这种话?我从来……”

他胳膊箍得很紧,恨不能把她嵌进血肉:“说你爱我。”

低哑的嗓音摄人魂魄,真是冤孽。欢喜微凉的手揽住他的腰,脸埋在滚烫的胸口,还是害羞,只在嗓子软侬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他不满意,勾下头在她微肿的唇上狠狠蹂躏,“认真点,我想听。”

脸皮厚得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匪夷所思。舌尖被吮得有点疼,她抵不过,到底求饶了,凑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呢喃。相当郑重,没有迷乱和敷衍。几乎低不可闻,他却听清了,奖励式地在她额间回吻,只觉一切艰辛都是值得。

他侧躺下来,依旧从身后环抱她。婴儿般蜷卧的姿势,严丝合缝紧贴在一起。

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刻。沈望心里平静圆满,体验到全新的快乐。时刻如箭在弦紧绷着,对幸福的感知会变迟钝。这么些年,他如同关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对外界的一切保持着冷淡安全的距离。更多时候,是作为手望的头脑和利剑存在,而非一个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

仿佛活着就只为了担负起家族的期望,去按部就班地攻克一个又一个目标。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时间久了不得不习以为常。无论生意做得多大,摘得多少荣誉头衔,都不会再激起心底半丝波澜。即使在学成归国后不到两年,就凭一己之力拿下了高端纺织业大半个国内市场,也和小时候完成各种五花八门的课业没两样。

他的骄傲从未被驯服,直到真正学会爱上一个人。当意识到难以自拔时,早已深陷其中。

欢喜枕着他的胳膊,察觉到身后不曾平息的起伏,不好意思地往前挪了挪,“平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讨厌跟人靠得太近,原来都是假正经,骗人的。”

她既说他不知羞,索性便贪恋到底。沈望把怀中人轻轻扳过来,再要去吻,却被她用手撑住了两肩,“……等一下。”

“怎么了?”他瞬间清醒,去探她的体温,“哪里不舒服吗?”

“没,你别瞎想。”欢喜偷偷发笑,“我又不是泥巴捏出来的,碰一下就坏了。”

两人额头相抵,晶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清了一下喉咙,“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心你的病,有时候是过分紧张了。你不许嫌弃,更不许笑话。”

“不笑不笑。”欢喜心头一暖,他白天提过的话,她还记得:“你不是有事要同我商量么?跟手术有关?”

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沈望似下定决心,“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他把她挽起来,内心很纠结,打好的腹稿全用不上。欢喜也不催他,隐约意识到可能发生了变故。惴惴不安的感觉十分难熬,她决定主动面对:“你上次跟我说,供体可能不是绿萝,是真的?她……还好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绿萝很好,她没事。”他忙安抚她。

“……那到底是怎么了?”

欢喜整个人都很茫然,脊髓配型关系着她的生死,绿萝绝不可能无端袖手。沈望怕她胡思乱想,立即稳住心神,“你听我说,可能有点突然,但绝对不是坏事。”他沉默了几秒,慢慢道:“我找到了你的父母。”

说完小心观察她的神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欢喜木然坐着,几乎可以说没反应。他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亲生父母都健在。还……还有一个弟弟,比你小三岁,很健康。他的配型结果最好,吻合率高达8个点。所以这次手术,会由他来配合完成。”

太多惊讶和疑惑拧成一团,缠乱地涌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变成流畅的句子。欢喜迟疑地把腿蜷起来,紧紧抱住双膝。这是人在感到不安和排斥时,下意识传达出的拒绝信号。

分明想表现得不在乎,鼻子却忍不住阵阵发酸,她飞快地扭头,在肩上蹭掉眼泪。

沈望把她揽过来劝慰:“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可凡事还是要往好处想。有直系血亲的配型,手术成功率就有了最大的保障。”

欢喜顺势靠在他颈窝里,安静得像睡着了,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良久,轻轻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怀里抱着她,叹一口气,“他们年纪不算太大,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很老实本分。你弟弟话不多,也是个踏实勤奋的小伙子。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很愧疚,也很挂念你。”

欢喜心头烦乱,排斥多过于认同,至于感动就更谈不上。虎毒还不食子,多老实本分的人才做得出把刚出生的孩子抛弃这种事?从小到大,孤儿的身份确实造成不少困扰。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或者填写家庭成员的资料表格,都会惹来异样眼光。在她的认知里,所谓父母,就是冷漠、自私、不负责任的代名词。

她犹豫了好久,又问:“他们为什么会同意做骨髓移植?这毕竟不是普通的献血。”

沈望拍抚她的肩,语调很和缓:“谁都会遇上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们当初也有现实的压力和很多没办法解决的困难,并不是一心想让你夭折,否则怎会把你放在医院?还是盼望出现好心人,或许能发生奇迹。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感激他们这么做。大奶奶收养了你,才把你带到我身边。”

她声音瓮瓮的,还是不肯全信,“那……他们提了什么要求?”

“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功利啊傻瓜。”沈望笑着刮一下她发红的鼻尖,“你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他们没有别的要求,只盼你快些好起来。”

已经无法弥补的伤害,就不要再让它继续扩大。他竭尽全力,为她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的梦,屏蔽掉所有丑陋的真实。

拥有过这样的担当和情意,该当无憾。当欢喜只身漂泊异国,在某个相似的夏夜,回想起这一幕,从未怀疑他是真的爱过她。一分一秒,当时当刻,如同印记不可磨灭。

过了今晚,有些事她不会再提,有些人不会再想,于是要一次问清楚:“我能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如果她一直在父母身边被抚养长大,原本该姓袁。袁欢喜,圆满欢喜。

沈望缓缓摇头,反问她:“你要和他们相认?”

“不。”这次她答得很快,完全不假思索。

“关于这件事,我有个想法,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他顿了顿,“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而且在法律上,你们并没有亲缘关系,陌生捐赠者和受赠者之间,信息是要求保密的。我觉得,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何必让彼此为难。打听他们姓甚名谁,没有任何意义。”

欢喜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也不赞成认亲对吗?”

“这次手术,会以匿名捐赠的形式完成。”沈望点点头,“你有心结解不开,是人之常情。我确实不想让他们接近你,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只需要记得,你叫沈欢喜,和我一个姓,是上天注定的亲人,怎么都分不开。”

人生天地间,都是彼此的过客。缘分只有这么浅,就不必强求了。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默许了这样的安排。

“来,说点开心的。”他换过轻松的语气,额角亲昵地蹭蹭她的脸颊,“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想听吗?”

欢喜情绪不高,好久才回过神来,“是什么?”

他便把连越以工作室名义收购海澜服装厂的事给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尽快完善品牌生产线吗,厂房、机器和员工都是现成的。经济大环境受影响,很多企业都举步维艰,趁这时候出手,性价比最高。”

她听完,比刚才惊讶多了,“袁宝晟的那个服装厂?太突然了吧,他从没跟我说过,上次视频电话也没提,怎么不声不响地就……”

沈望笑一笑,温热的鼻息拂在耳畔,“是挺巧的,袁宝晟那个厂子早干不下去了,到处求人牵线急着出手。连越呢正好有这方面打算,也打听了一阵子,总碰不上合适的。”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谎话也说得像真的一样。怕欢喜怀疑,又道:“连越平时是有点吊儿郎当,可考虑事情一向稳妥,既然做了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就当看绿萝的面子,解袁宝晟一个燃眉之急。他是你师父,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把所有蹊跷都遮掩过去。

她迟疑地“哦”一声,说:“也好。”

虽然觉得有点怪,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欢喜信任他,不会轻易怀疑。她跟外界隔绝太久,眼睛又看不见,判断力大打折扣。怎么都想不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冷血交易。

这两年发生的种种,每件事挑出来都离奇荒诞。接二连三的波折,让她逐渐习以为常。更何况刚得知亲生父母突然出现的消息,思绪还在混乱中,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沈望终于松了口气。她果然还太年轻,想法单纯不记仇。可他不一样,人性的种种奸险恶毒,早见识过不知多少。他要她往后余生平顺安宁,就必须彻底斩断跟袁家的关系。

这也是为他们的未来考虑,有那样一对父母,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光彩。沈顾北对名誉很看重,只有让欢喜的来历彻头彻尾只和郭碧漪有关,才能避免以后节外生枝。他的女人,凭什么要被人当做勒索威胁的筹码?

即使身陷于情爱之中,脑子里却还在计算筹谋。他有时候也会鄙夷这样的自己,更担心会因此跟她生了嫌隙。可欢喜毫无所觉,从苦涩里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惆怅道:“8个点的吻合率……我还是觉得好不真实。”

“应该高兴才对。”他摩挲她冰凉的手指,“你不是常说,只要心怀希望,总会有好事发生?”

她百感交陈地叹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沈望见她这么纠结,便想找些别的话题分散注意力,“听连越说,你们一直想设立专门教习和制作缂丝工艺的厂区。现在生产线已经有了,还可以把良爷爷那边有经验的手艺人请过来教学徒。万事俱备,就是担心你到时候会太辛苦。”

王玉良同辈手艺人的弟子们,出于对缂丝的热爱,苦苦坚持在无人问津的处境里,人数日渐稀少。缂丝是传统手工艺的巅峰,这种雕刻在丝绸上的艺术,在国际上被誉为“丝织品里的爱马仕”。每一件缂丝都是无法百分百复制的孤品,售价确实相当不菲,成本的高昂和耗时漫长,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它不能在机器上量产,织造过程也没有任何偷工减料的余地。横经竖纬一行行交织,技法水准是肉眼可见的高下立现,浑水摸鱼绝不可能。而呕心沥血创造它们的手艺人,却大多生活清贫,被裹挟在时代洪流的夹缝里挣扎。

科技日新月异,工业的发展制造出大量廉价便捷的流水线商品,取代了精工细作,容不下一丝回顾和迟疑。企业注重营销而轻品质,工匠精神被挤到边缘,几乎成为迂腐和固执的代名词。

因为成本太高,推广困难,同样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缂丝,得到的宣传和扶持远不如苏绣。

直到前几年,继承这门手艺的年轻匠人不断进入时尚设计等行业,才让缂丝重新走进大众视野。欢喜之所以带病跟沈妙吉在南京博物馆对战擂台,就是想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破局。

她赢得风光而惨烈,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紧接着又有相关节目出现在官方荧幕,来自古老中国的传统艺术之美,终于获得足够的尊重和认可,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家宝藏”。

但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行业总体还是在落没。连越也认为,要实现真正的良性发展,必须保证新鲜血液的注入,给这些传艺人提供一个稳固平台,探索出新的模式。

这注定是一条充满坎坷的荆棘之路。

“我不怕辛苦,奶奶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她有凡事亲力亲为的个性,对认定的目标,骨子里有无穷的热情和坚韧,“沈爷爷过世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奶奶守寡大半生,就是不忍心让这门手艺失传,才要我从小学起。良爷爷是旧社会的学徒出身,作艺几十年,也带过很多新人,能顺利出师的徒弟不超过十个。这么好的开端,在他们年轻那时候,想都不敢想,还以为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沈望亲一下她的手指,颇有几分调侃的意思:“所以你已经很厉害,谁也不能替代。”爱是为之计深远,他当然也盼望欢喜能早日立稳根基,才有这一步步的周详安排。

“师父总笑话我是打不死的悟空。”她羞涩地莞尔,“对了,你不是早就提过,要拿《绫锦集》去总部做技术研发?等我眼睛恢复了,可以再默一份出来。手术会不会影响记忆力啊……哎,你个死心眼,好好的非给它烧掉。”

沈顾北的计划在耳边回荡,沈望神色微凝,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我舍不得看你辛苦。只想让你被稳稳妥妥地爱着,宠着,平顺快乐过完一生。”

“假的。”

“……嗯?”他心里惊跳一下,以为她已经有所察觉。

欢喜揶揄地弯起嘴角,“你以前总说自己不会甜言蜜语哄人,这不哄得挺溜的?跟谁学的,是不是也和别人这么腻腻歪歪地说过话?”

他简直气结,把人横在膝上挠她痒痒,“叫你再牙尖嘴利,下回还敢不敢了?”

她手脚乱划地躲,笑得喘不上气,只得哀声求饶:“不敢了……我晓得了,嘴笨的人不能随便夸……”

“说谁嘴笨,哪有你这么夸人的?”

他无奈地将她放下来,忽有点庆幸,这段小插曲,总算把还不能深谈的问题给掩饰过去了。就算她此刻能看见,也琢磨不透他微妙的表情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闹累了,两人安静地交颈而卧。欢喜攀着他的胳膊,轻轻软软地咕哝:“你说的那些,我很喜欢听。还有啊,以后不要老是板着脸那么严肃,别人都以为你多凶的。”

沈望揉一下她的脑袋,“我只对你说过这些。”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欢喜仰起头,深黑的眸子里流光闪烁,其实还有好多话没能说出口,也不敢奢望那么长远的以后。

佳期如梦难寻踪,往往竭尽全力,却落得徒劳一场空。 s7pTxf60w2DkqENR4oRpDWFT3QtBikpiOHXD2emqhEYbqQu4LjWdaHIsKorFxJ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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