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事件发生后,沈立迫不得已,用割股融创的方式还掉短期债务,导致投资者纷纷减持。
经济受到冲击,产业后面的发展必定受影响。品牌商务的宣传意愿下降,预算就会收紧,直接导致投资方信心不足。多米诺骨牌式的恶性循环,带来的冲击非常猛烈,将持续多久,人力完全无法掌控。从这个角度考虑,两大巨头结盟增来加抗风险能力,实为上策。
沈顾北神色间凝结了复杂的忧虑,“你今天的拒绝,不过是在拖时间。如果没能找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早晚还是要走到断尾求生的老路上。”
这是不可辨驳的事实,沈望也很无奈:“置换核心工艺牵涉到方方面面,不可能当场做决定,‘突发事件搁置’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这种理由,不能用太多次。吴丝桐不会死心,我实在不好评价她的坚持。做生意和为贵,基本底线是不能损害对方的利益吧?她好像全不在乎,是那种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打法。或许她也有不能触碰的软肋,但我看不出是什么。”
“吴应泽还是要搞合纵连横那一套,爷爷当年见多了。品质比不过就打价格战,劣币驱逐良币,多少原本前景不错的缂丝小厂都是这么被逼死的。当年要不是咱们大规模收购,那些苦熬了大半辈子的匠人,早不知被赶到哪儿去了。”
老人不以为然地摆手,“手艺手艺,没有了人,哪儿来的艺?降低技术比重,是为了压缩成本。机器量产,就能最大限度地开发出市场潜能。这个思路没错,吴家也在苏绣上成功印证过。问题就出在,他骨子里是个商人,对工艺的理解比较片面,打不破思维局限。赶上好的时代风口,一夜暴富,难免就浮躁了。”
沈顾北一手创下望集团,商业上取得过难以企及的成就,却从不以行业龙头自居。在任何公开场合或媒体前,他都谦逊地自称手艺人。这份难得的平常心,也是企业文化最根本的底色。
沈望苦恼地揉一揉太阳穴:“我当然知道结盟带来的好处,更知道一味烧钱铺市场,后期无非是想形成垄断,损害基本盘来攥取更大利益。缂丝有它的特殊性,以目前的科技发展程度,根本没法用机器取代。爸当年也不是没试过,结果呢?早就证明了此路不通。这是竭泽而渔,运作平价苏绣的模式不能生搬硬套。我们已经帮吴家打通了出口贸易这条路,可吴丝桐并不满足。”
“妥协和让利,不会带来真正的和平。存量市场里,从来只有血雨腥风的厮杀。倒果为因的论调还少吗?成功了就叫另辟蹊径,失败了就叫歪门邪道。有些事,不会那么容易让人一眼看透,还有很多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凡事不会只为吴丝桐一人——你不用老盯着她现在怎么说,要看她下一步怎么做。替换团队这事,她也知道有多难,未必非成不可。聪明和愚蠢一样很难伪装,真正的目的就像咳嗽,是藏不住的。”
空气有点闷,一抹很浅的笑容出现在沈顾北脸上,很快又消失不见。他屈身向前,把一架刚搭好的木雕拱桥放置在模型上,桥下是用液体水晶浇铸出的一汪清泉,游鱼藻荇在光影间掠动,竟像活水般波光粼粼。
老人恢复了轻松的神色,眉目一派慈和:“先让他们撞回南墙探探路。河还没过,桥不用急着拆。”
“……您的意思是?”周围静得能听见窗外虫鸣。沈望心头微凉,何必多此一问。凡事若有妥协求全之道,必定要作出取舍。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但此刻还是觉得难过。
爷爷对未来的种种预测和担忧,并没有多少是因为顾及欢喜。他的个人感情,毋庸置疑会排在这一切后面。
“结婚这个事儿,没人能代替你决定。谁也不知道怎么选一定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沈顾北戴上老花眼镜,用砂纸继续打磨手里的材料,“欢喜那小丫头说过句什么话来着?能让宫殿成为宫殿的,从来就不是木头。她既然能赢了妙吉,多少还是有点真本事。你们是不是一直以为,我非要拿回《绫锦集》,是咽不下当年那口气?”
沈望勉强笑笑,没敢接茬。全家上下,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当初欢喜自知命不久矣,在彻底失明以前,特意默写出一份孤本交还,却被他当场烧毁以明心迹。他从不后悔这么做,唯独觉得愧对爷爷。
沈顾北对此心知肚明,并未指责过什么,慢条斯理说:“你太爷爷把《绫锦集》给了沈安南,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要羞辱他的另一个儿子吗?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他是觉得,沈安南比我更适合把这门手艺传下去。不过前人留下的东西,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闷头一条道走到黑,不知应时变通,终究难以为继。”
沈望琢磨一会儿,恭敬道:“上一辈的决定,我不能妄言对错。但是您已经靠事实证明了,那三米的高低根本不值一提。欢喜也这么想……明缂宋缂同出一源,她一直都希望能让这两派技艺重新合流。”
“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沈顾北让他靠近些,附耳低低嘱咐几句。
沈望抬起头,眼神中充满惊讶和疑惑,“为什么?您不是一直……”
“真正的底牌,怎能轻易露于人前?”老人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摸着石头过河,也要多留条后路。谁都不愿忙活半天,到头来为他人作了嫁衣裳。郭大奶奶走得突然,你也别一味瞒着,拖得越久越没法开口。为以后考虑,有些事,只好先委屈她了。”
沈望感到左右为难。
像沈安南那样听从父母之命缔结的一世婚姻,之所以能传为佳话,就是因为太稀少。他了解欢喜,天大的委屈都能笑着面对,也不怕辛苦磋磨。可跟吴家的联姻一旦成了事实,对她而言就是不可原谅的背叛和羞辱。
“爷爷,人心可以计算,却没法安排。或许不是所有事,都会按您的想法进行。”
这是个难解的危局,再怎么讨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沈顾北已经在心里做了取舍,便换过话题道:“你整天忙得不着家,我跟华叔打过招呼,不让闲杂人去吵她。先好生养病吧……这孩子要能治好,也了却你一桩心事。至于以后怎么个结果,看你俩各自的造化。”
已经没法再往下谈,沈望点点头:“您也累了,模型可以慢慢做,不急在一时。”
沈顾北叫住他:“时候不早了,你还要过去?”
“本来答应了要早点回来一起吃饭,谁知被吴丝桐耽搁到这么晚。我有要紧事跟她说。”
“唔……去吧,先把衣裳换了。”沈顾北指指自己领口处,云淡风轻地提醒。
沈望应一声,掩上门走出来。经过梅花窗时,对着反光的玻璃照了照,发现白衬衫的领口被蹭上一抹红痕。
他拿手指揩掉,原来是口红印子,有点偏梅色,像暗沉的蚊子血。回忆起来,大概是吴丝桐在马路中间主动亲吻他时留下的艳迹。凑近了一闻,几缕幽浓的香水跗骨不去。中性焚木麝香调,哀怨之中愈显温柔,是芦丹氏的孤儿怨。
沈望背脊一凉,耳廓却开始发烫。欢喜眼睛看不见,旁人可没瞎,带着这块印子走来走去,肯定要惹出非议。
沈顾北老而不糊涂,心底明镜似的。难怪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是,即使让他迫于形势娶了吴丝桐也没什么,私人关系自己协调好,不要闹出什么难听的新闻就行。
这真是个尴尬的误会,主动解释反而会越描越黑。他暗怪自己不当心,还想着总要找个机会说清楚。欢喜做手术近在眉睫,他对联姻的反对从未动摇,身边更没有多余的位置可以容纳吴丝桐。
沈望掩着脖子回到住处,匆忙把衣服换掉,又用凉水洗了把脸,让头脑从昏沉中恢复清醒。
已经过了十二点,外面风清月凉。朝南的窗大开着,帘后还亮着孤灯,是给他留的。
欢喜抱着云朵形状的枕头倚在罗汉榻上,看起来像睡着了,眼睑却时不时轻轻颤动。半透明的光,渐渐覆上她的眉额,睫毛轻垂,如厚重的黑色丝绒。
桌上放着一盏凉透的莲花型炖盅,里面剩了大半燕窝粥。看托盘的花纹样式,好像是大厨房那边的,顿时觉得有点奇怪。
小楠从里屋出来,揉着眼低低说,“沈小姐晚饭没动几口,老先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专门让人给送了燕窝过来。她知道以后勉强吃了点,胃口还是不大好。”
他点头说知道了,欢喜已经闻声醒来,朝着门口的方向轻声问:“沈望,是你吗?”
她一直眯着眼养神,并没有真的睡熟。夜半凉风带着花园里的潮气吹进来,蜜合色的丝缎睡袍紧贴在肌肤上,激起一阵轻寒。
欢喜坐起身,慢慢走到窗前,耐着性子一扇一扇去关。这种日常生活里的琐事,她一贯是不肯假手于人的。沈望看她这样子,心里刺痛一下,走过去从身后把人抱入怀,下巴抵在温热的颈窝:“对不起,我又回来晚了。”他没有解释原因,大概不愿意敷衍,又觉得很难说清楚。
体温带来融融暖意笼罩全身,欢喜用手摩挲他脑后刺挠的头发,“没关系啊,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没有。”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膝上坐稳,“让我看到你就好。总让你一个人待着,觉得很过意不去。”
蝴蝶破茧之前,要封闭在茧壳里,经过漫长黑暗的囚禁。这屋子实在太静了。上次沈妙吉闹过以后,没多久郭碧漪在美国去世,沈顾北就发了话,更没人敢来靠近。病人长时间独自关在里面,容易胡思乱想。
“我总觉得,陪伴并不是理所应该的。能有当然好,实在难以两全也没关系。把爱当成礼物,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用心了就不会觉得遗憾。”
她是真的不介意,转过脸坦然地“看”他,面庞清爽洁白,如同象牙雕成。地灯放得很远,照着雪白的半边脖颈,锁骨更加消瘦了,长衫领口松散,显得空荡荡十分伶仃。
“那为什么不肯好好吃饭?你就快做手术了,把身体状态保持住才是最重要的。”有所隐瞒的感觉很不好,他小心地斟酌着措辞,“小楠说你有心事,又不肯跟她讲……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吗?”
吴丝桐出现得很突然,与其让她从旁人口里听到风言风语,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免得增加误会。
欢喜听后不语,隔了很久才说:“也没什么。”两人心里所想的,显然不是一件事。
她低着头盘弄手指,“我从来没跟你提过,其实……我出生卡上的日期,就是今天。”
沈望心口一沉,更加懊悔自己的爽约,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回想起来,从交往到如今,确实没见欢喜过过生日。要是能多留心,今天怎么也不会让她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疏忽。
她察觉到他的不安,在他腕子上握了握,“你别多想,我没把这日子看得多要紧。小时候奶奶和良爷爷还总张罗着要给我过生日,我就问她,我不是从医院捡的么,怎么知道是这个日期?奶奶就把当时襁褓里的纸片给我看。”欢喜自嘲地抿了抿嘴角,“也怪我记性好,只看了一眼,想忘都忘不掉。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以后都不要再过生日了,当平常日子就好。我很想奶奶……洛杉矶现在是白天吧?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做什么,会不会还生我的气?”
“当然不会。”沈望亲吻她鬓边的头发,软软茸茸的,像只温暖的小动物。他想起沈顾北的话,有过一瞬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她奶奶已经过世的消息。
可她执意问:“等做完手术,你会马上带我去见她吧?我想亲口跟她道歉。我当时……非要解除收养关系,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奶奶明白的,不会怪你。”在天上的人,像星星一样明亮。人世的种种无奈,都能看得清。
沈望思来想去,不知该怎么开口,又非说不可,犹豫地问她:“你不愿过生日,是因为怨恨他们抛弃你吗?”
“他们”所指的,当然是欢喜的亲生父母。
她面无表情地摇头,“也谈不上吧。你会怨恨马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吗?我对他们,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就是说,有没有都无所谓。她对此毫无期待,甚至一直很排斥。要不是旧疾复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寻亲这档子事。
“我有奶奶,有良爷爷,有你,有绿萝和师父……你们都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亲人。啊对了,还有思卓堂哥……怎么能把他忘记,要让他知道呀,肯定会笑话我生病把脑子给生糊涂了。”
“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沈望语气有点不乐意,“江大摄影师呢?”
他果然还是很介意。江知白对欢喜的心意始终不变,即使她最终作出了选择。他们曾经差点就在一起,这让沈望时刻充满了危机感。
欢喜有点哭笑不得,抿着嘴促狭地调侃:“对哦,多谢提醒。等我哪天重出江湖了,他可是花钱都请不到的金牌摄影兼模特。”
“你敢——”他着实吃醋,又拿她没有一点办法,突然控着她的手把她压在身下:“你想要什么样的团队,我都能给你找来,怎么就非他不可?他有那么重要吗,你就不怕我伤心?”
一连串追问,把她那股犟脾气惹起来了,扭来扭去地推他,“有什么不敢的?我心里坦荡荡,才不像某些人,做一套说一套!”
欢喜裹在滑溜溜的睡袍里,像条刚出水的幼鱼,挣扎起来竟然也不是那么好应付。他好不容易按住了,气呼呼地在她耳朵上轻咬一口,“别闹。既然坦荡荡,为什么不肯提他?”
“谁闹了,明明是你先找的茬!我不提,还不是因为知道你小气!他连前男友都不算,难道这辈子都不能做朋友不能见面了吗?我也从来没问过你以前的情史,听说丰富得很呢。”
这是一记绝杀。年少时难免有过放诞轻狂的往事,天道好轮回,没想到报应来得飞快。或许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吧,他讪讪咳嗽一声,“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再……”
她转过头去,“才不想知道。”
“好好好,那我以后不提就是。”
沈望耐着性子哄她回心转意,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从哪儿听说的?谁这么大胆子跑到你面前乱嚼舌根?我怎么就情史很丰富了?”
他死不认账,她被按着挣又挣不开,气得颊边泛红:“过去那些事你都知道得很清楚,他心里有一直放不下的人……我要是想跟他在一起,早就没你什么事,偏一次又一次故意地提,你到底想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