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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折戏
风雨楼台

吴丝桐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又过了七、八分钟,那边才传来喏喏的解释,“梓毓睡着了,刘阿姨陪着呢……药也都吃过了。你非要把孩子带到公司,自己反而忙得顾不过来。那地方人又多又杂,照看不好容易出事情的呀!再说他明天还要上学,我也是……”

话没说完就被吴丝桐硬生生打断:“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别以为他叫你一声妈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了,你到底算个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谁让你自作主张来接人,连医院都打听清楚了,动作挺快啊!”

“没有……不是我……”佟素怀被她吼得心惊肉跳,“你小点声,别吵醒了你爸爸……是他让我去接梓毓回来的呀……老、老梁开的车,不信你问他去……”

吴丝桐咽轰然顿住,所有气焰如同被凉水兜头浇灭。半晌才咽一下嗓子,干涸的嘴唇动了动,默默挂断电话。

吴梓毓已经被接回父母家,她总不能在医院待一晚上。沈望等了许久,见她木着脸动也不动,只得劝一句:“走吧,我送你。”

吴丝桐的力气全都用光了,背倚着墙缓缓下滑,一手撑住额头蹲在地上,说:“我好累……附近随便找个酒店吧。”

沈望没问她为什么不肯回去,直接打电话给助理,马上就订好一间商务套房。地方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坚持止步在大堂,不肯再陪她上楼。

周正的态度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吴丝桐靠在冰冷的大理石柱上,歪着头看他:“你至于吗?”

泾渭分明到如此地步,真是,诱惑一个和尚也没那么费劲。

她状态很不好,开衫的珍珠纽扣崩掉一颗,面色也苍白颓败。就耗在那里,哀致地轻声请求:“送我上去好不好?又没几步路。放心,不会把你强拉进盘丝洞。还是……你担心自己定力不够啊?”

光滑坚硬的地砖,倒映出两人对峙的身影。

“别闹了,走。”沈望只想赶紧把她安置好,压着性子百般忍耐,伸手道,“房卡拿来,进电梯要刷卡。”

她很慢很慢地笑一下,听话地把房卡交到给他,一前一后走入电梯间。前台有个背双肩包穿匡威鞋的青年一直盯着他俩,吴丝桐若有所觉,回头瞥一眼,那青年却慌张地扭过头,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房间在三层朝南的尽头,暗红色织锦地毯很厚,踩上去发不出半点动静。吴丝桐心里发空,耳朵里却荡起一片杂声。她叫住他,说:“刚才有点激动,让你见笑了。”

沈望没回头,淡淡道:“真性情。”听不出是不是讽刺。

“我……跟继母的关系不怎么样,你大概听说过。”

不怎么样是比较婉转的说法,事实上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今晚的那通电话,更证实了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沈望当然有所耳闻,沈家即使遇到难关,选儿媳也决不会轻率,必定要把来历底细彻底查清楚。

他把房卡递到她面前:“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那是你的家务事,不需要外人评价。”

“要的。”吴丝桐在门前停住步子,没去接那张卡:“结婚之前,对彼此的家人多了解一些,没什么坏处。反正早晚都会知道。”

暖色的光很柔和,从头顶洒落在他冷淡的面孔上,出色的容颜俊美而疏离。她用手轻轻抚过他领口的褶皱,自顾说下去:“最默契的搭档,并不一定要做一对完美夫妻。我从不指望在你这里得到有爱的婚姻,也不需要平等、尊重、信任和忠诚。我想要的,是共同缔造一个无坚不摧的商业帝国,感情太泛滥反倒事倍功半。真正能够良性循环的行业生态,是……血脉相连。”

真是油盐不进。沈望不想再反复纠缠这个话题,转身便欲离开:“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吴丝桐没再阻拦,对着他的背影胸有成竹道:“你会答应的。泰坦尼克在撞上冰山之前,没有人相信它会沉进北大西洋。”

话音落,门被啪一声合上。狂热的笃定,听起来如同谶语,并且丝毫不给他反驳和拒绝的机会。

午夜的大堂被水晶灯照得雪亮,奇怪的青年早就不见踪影。

回到云容山庄时已近午夜,白日的燥热褪去,凉风习习。碧绿的树冠飒飒婆娑,沈望仰头凝视夜空,半遮半掩的月华背后,酝酿着叵测风云。

华叔还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枯坐,有点犯瞌睡,听见脚步声才匆忙起身上前:“老先生在书房等你。”

沈望着实意外,朝欢喜住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他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径直去往沈顾北处。

老式留声机转转停停,放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歌,空气里充满怀旧气息。那是个动荡时代,也是沈顾北最引以为傲的流金岁月。上海滩的传奇层出不穷,作为沈氏缂丝最富争议的传承人之一,他也曾是其中的主角。

沈望从小听着祖辈的故事长大,对那段往事深深着迷。沈顾北半生闯荡,不惜被逐出门户也要坚守自己的理念,从白手起家的小作坊到跨国商业巨头,多少辛酸艰险不足为外人道。而今老人家年事已高,还在为子孙后代日夜忧心,他实在感到惭愧。

“这么晚了,爷爷还没睡?”

落地玉石屏风后响起一把苍老嗓音,“年纪大啦,觉少。”

沈望循声而入,不妨脚下踩着个什么,发出断裂的脆响。老人顿时急了:“哎哎,当心着点儿,别给我踩坏喽。这么大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他赶紧往后退几步,低头一看,原来是几块形状奇特的薄木料。沈顾北的书房正中,矗立着一座庞大精巧的木质古建筑模型。按实物1/85微缩比例,接近两米高,占地七、八坪。遮挡了大部分视线。

老人须发皆白,精神依旧抖擞,从模型巨大的阴影里探出头来:“把切割板给我递一下,就在你手边儿,还有大圆规。”

沈望回过神,在乱糟糟的工具桌上翻出那两样东西,跨过满地狼藉才走到近旁。他找了个角落蹲下,观察这座气势恢宏的模型,一时惊叹得无法言语。

“……您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个?”

老人呵呵一笑,“鼓捣了两个多月,还成吧?挺像那么回事。”

模型少说也有上万块零件,结构精密繁杂,完全按中国传统的榫卯结构搭建,什么钉子胶水一概不用。如此耗时耗力的工程,还需要一定的承重力学基础,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说,难度超乎想象。

墙上挂着好几张分门别类的图纸,专业程度极高,不是学建筑的看了都眼晕。沈顾北全凭一己之力,竟纹丝不错地完成过半,颇有点万丈高楼平地起的豪情。

沈望抚摸着木梁上的纹路,神色难掩苦闷:“爷爷惯会躲清静,连公司也不去了,整天在屋里拼模型。那帮人从早到晚吵成一团,我都快顶不住了。”

都说隔辈亲,他只有在爷爷面前,才敢略放下平日规行矩步的谨慎,语气里几乎带几分撒娇。

沈顾北手上动作没停,平静地说:“小子啊……你记着,露面多了,脸就不值钱。话说多了,到了关键时候,这话就没人听。人活一世,沟沟坎坎数不清,这才哪到哪。扛不住就不扛啦?”

沈望低头琢磨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问:“您觉得,现在还没到关键的时候?吴家胃口太大,爷爷要是不肯指点,我很难掌握分寸,恐怕下次处理不当会惹麻烦。”

“还用得着下次?你今儿不就把吴丝桐给得罪了。”老人半眯着眼,不疾不徐道:“联姻这事,你爸有他的主意。你要是有别的想法,一举一动就该多避讳,何必平白落下口舌。是非一旦传出去,倒像咱们家在仗势欺人。”

沈望又是一惊。老爷子耳聪目明,虽足不出户,外面的事知道得一点不含糊。下午开会的情况,想必已经有人第一时间汇报过。

他垂下眼解释,“她弟弟哮喘发作,折腾一圈又让家里人不打招呼就接走了。我只是送她去酒店,什么也没干。”

沈顾北自顾忙活,全没听见似的,指着模型的一角让他看:“瞧见这西院没?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跟它最像。”

沈望依言细看,那是一座江南园林建筑,清幽华贵,很有几分老照片里沈家祖宅的样子。微景观做得玲珑细致,有亭台楼阁,雕花轩窗,花池假山散落其中,一草一木连纹理都清晰可见。

“妙吉有心啦。”老人怅然叹道:“多少年没踏足过的地方,连模样也记不大清。都说落叶归根,前一阵老梦见,醒了就想啊想……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就你现在这般年纪,总觉着外边天大地大……有些路,只能往前走。等明白过来,已经回不去了。”

沈顾北思乡情重,就把当年记忆里的祖宅画下来,生怕再不落笔,连这点最后的念想也会消失不见。沈妙吉把画稿拓印一份带出去,找专业人士设计打造,才有了这份贺寿大礼。模型是按记忆里的画稿,一点一滴复原定制而成,可见落足了心思。

经历半个多世纪沧桑的感慨,让人心头沉重。沈望默了一会儿,说:“它很漂亮。”

沈顾北眼睑微垂,指着一处又问:“东院里的房舍,屋顶比西院统统要高三米,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嗯?”沈望讶然,再次凝神细看,果然见东院几乎一式一样的楼阁屋舍,比西院更高几寸,打破了格局平衡。若非刻意指出,这点细微的差别很容易被忽略。

“是……因为风水?”

短暂的沉默过后,老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峻峭飞檐:“因为东院是你大爷爷住的地方。”

沈安南是嫡长,无论衣食住行,都要显出区别,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封建大家族规矩森严,有很多约定俗成秩序。哪怕是双生子,也要分出长幼,处处不可僭越。以现代的观念来看,确实迂腐陈旧,可每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会去想或许不该如此,更没人敢轻易尝试挑战权威。

沈顾北不管这些,他天生叛逆,才华技艺不在长兄之下,自然不甘被对区别对待。这才有了后来的决裂,直闹到身无长物被逐出家门,只带走了一幅家传缂丝《梅鹊图》和那把紫檀木梭子。至于祖辈留下的缂丝秘技《绫锦集》,便再也无缘得见。

老人陷入漫长回忆,望向宅院南墙正中间的那道垂花拱门,说:“郭家的大小姐郭碧漪,就是从这门里用八人大轿抬进来,她是我的长嫂,从小就订下的娃娃亲。可是啊……为了抹平那三米的高低,我足足花了一辈子。”

沈顾北成了沈家的叛徒,当时没人能理解这种离经叛道的疯狂,谁也不会提供支持,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指责。他为此承受了无数嘲笑、非议和排挤,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技艺创新和经营手工作坊上。孤掌难鸣,还有来自于家族势力的重重阻碍。即便如此,仍被他闯出一片天地。他不愿一生都活在兄长的阴影下,也不愿让未来的妻儿处处矮人一头,年近四十都未谈婚论嫁。直到国内局势变化,不得不背井离乡从头开始。沈安南遵从父亲临终遗训,拒绝了一同远渡重洋谋发展的提议,两兄弟彻底决裂。沈顾北无奈,只好独自踏上漂泊之路,最后在美国成家,娶的是当时华人商会会长的独女,次年生下沈立。

沈安南固守清贫,一门心思守艺传承,跟海外不通音讯,却没能躲过天翻地覆的风浪,终致家破人亡。沈顾北立足后也曾多方打听国内消息,可惜亲族凋零失散,连同《绫锦集》一并成了遗珠。

直到数十年后,遗孀郭碧漪把亡夫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卖掉,流入拍卖市场后几经转手,引起沈妙吉注意,沈顾北才知原来大哥那一脉后继有人,就是孤儿沈欢喜。

“是他的,我不争。我亲手造就的一切,也不会任由旁人染指。”沈顾北高且瘦的躯体坚挺笔直,傲气不减当年。华发如雪,风骨似可长生。

沈望听出了弦外音。他沉吟片刻,在灯下揣摩老人微妙的表情,直言道:“我不会娶吴丝桐。”

“是不想,还是不能?”

“既不想,也不能。”他咽一下嗓子,“我承认确实有想要顾全私情的成分,但即使从全局考虑,也不是值得尝试的好办法。总不能为了解一时之围,让您费尽毕生心血的宋缂毁在我手里。”

沈顾北听了,却只缓缓摇头,“这个理由,不够。”

沈望不知如何回答,老人放下手里的物事低头看他,眼神依旧锐利,丝毫不见浑浊,“那么在你看来,吴丝桐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望思索片刻,说:“我跟她接触不多,不能片面断言她的人品性情。不过……她给人感觉很矛盾。既可以成为最锋利的佩刀,也可以变成最危险的敌人。似乎有隐藏很深的目的,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他顿了顿,“听左叔叔说,您对她印象很好。她表现出的举止见识,也确实符合大家闺秀的模样。”

沈顾北听完就笑了,“淑女啊,不过是更有耐心和打算的狐狸。”

姜还是老的辣。沈望着实意外,没想到爷爷会作出这种评价,细想又觉得十分贴切。回忆吴丝桐的言行,处处透出难以言说的不和谐。脂粉感里的辛辣,像野猫,隐忍谨慎,乖巧里藏着难驯。真正的名门闺秀里,他从来没见过那种眼神。

“爷爷已经知道了吧?空降团队夺取实际控制权,姑且算人之常情,拉锯下去无非是谈好分配比例的问题。可我不能认同吴氏的经营理念,她在试图混淆概念,那不是真正的产业升级,反而稀释了核心工艺的权重,偷梁换柱只会动摇根基。”

沈顾北轻轻唔一声,“这根基摇摇欲坠,早就到了不得不创新求变的生死关头。缂丝原本发源在江浙一带,是我们让它打入国际市场。经过九十年代初的辉煌,很快崛起了大片良莠不齐的小作坊。泛滥导致落没,然而一味追求小众和高端,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他一只手轻拍膝头,“苏绣也一样,之所以那么多年在国内屹立不倒,一方面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跟其他工艺相比,得到了最大的政策扶持。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就是成本。如今满大街都是粗制滥造的机绣,一样挂起羊头卖狗肉。”

“他们想做的,就是把缂丝这块招牌贴在狗肉上。”沈望一字一句地说:“要走出一条新的路就别怕脚沾泥,直接去坐轿子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还有可能摔出一身脏。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的想法,他更倾向于平稳的解决之道。难道……您也这么认为?” oskfWaA2JAm1akmXrb9B7RInLRsqREjxXIm6InfniPosKSj+VFdqLKXUUmOnBP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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