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市冷清,春记老汤馆隐藏在曲折弄堂深处。门前的丝绸灯笼很旧了,被经年风雨洗得褪色,变成一种很淡的胭脂红。
巷子很窄,不能并排通过两个人,吴丝桐就抱着胳膊跟在沈望身后,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月光在地面拓出两道细长的影,看起来是并肩而行的亲密,实际上相隔很远。
她一直在观察他的背影。身量挺拔,骨架疏朗,走路的姿势也很沉稳潇洒,从不顾盼张望。多奇怪,这个兰芝玉树的青年,将要成为她的丈夫,可他们如此陌生。
店里面积不大,两人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刚坐下不久,穿白背心的老爷叔认出沈望,摇着蒲扇上前打招呼:“来啦?欢喜呢,好久没见着啦!”
老爷叔耳背,说话嗓门大。沈望笑着答:“她最近有点忙,过阵子我再带她来看您。”又指指吴丝桐,“这位是我同事,吴小姐。”
吴丝桐很安静,一直没搭腔。自从八岁那年妈妈改嫁给吴应泽,她成了人人羡慕的枝头凤凰,不可能踏足这种简陋食肆。而眼前的沈望,彻底颠覆了她之前的印象。他好像很适应市井里的烟火气,跟白天那个西装革履出入高楼的形象不同。其实沈望自己也未曾察觉,爱一个人,很多习惯都会潜移默化被改变。
两人就都沉默了。外面天黑得彻底,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吴丝桐饿久了直发晕,苦等半天,跑堂只送来两副碗筷。沈望轻车熟路地点好几样清淡菜式,还不忘让爷叔另打包一份藕羹荷叶汤,解释道:“这家店没有菜单,来的都是熟客。”
她恍然点头,“汤也是给她带的吧?”
沈望知道她指的是谁,毫不掩饰说对,“她以前一直很爱喝这家店的煲汤。”
吴丝桐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可不是,我刚还在想,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偏僻的地方。”
后堂一帘之隔,爷叔打开旧唱机,弥散出半支昆曲。混着嘈切的电流杂音,听着像从几十年前老上海还魂来的腔调。
沈望第一次知道春记,确实是欢喜给带的路。他当时的反应比吴丝桐夸张多了,束手束脚不自在,更对食物的卫生程度充满怀疑。
欢喜从小长在弄堂阁楼里,熟记各种连门牌号都没有的犄角旮旯。哪里有价廉物美的小吃,哪里还做传统的手工点心,统统了如指掌。就是有股子兴冲冲的劲儿,知足常乐,再平常的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她常说,人应该活在真实的环境里,而不是把自己塞进各种“身份”凹造型。
春记是她独一无二的心头好,于是献宝一样非要把他拉过来分享。
菜慢慢上齐了,吴丝桐没有想象中娇气,拿开水烫一遍碗筷就开始吃。看得出她很饿,动作依旧矜持优雅,杯碟不会发出半丝磕碰的动静。
沈望胃口寥寥,略动几筷子便搁下,低头点了根烟。明灭的星火勾起回忆,上次和欢喜来春记还是半年前,转眼已物是人非。
他暗笑自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那些不会有变化的东西着迷。譬如一座古桥,或者石库门里石雕楼牌。而城市日新月异,无数高楼动辄拔地而起,连模样还没被记住就要扒掉重盖。来来去去,尘世如潮人如水,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随时随地,和她有关的点滴总是轻易浮现眼前。那天外面下大雨,潮湿水气混着旧木头的味道,时间如同停摆。
春记的招牌菜是龙井虾仁,还没端上桌,欢喜已经兴致勃勃开始介绍:这道菜的精髓讲究清淡不腻,很难做出原汁原味。爷叔的秘诀是用纯鸡汤煮一沸,出汤时酌洒龙井茶,再配瘦火腿丁少许,盌里不许带一点油星,才是上品。而本帮菜馆子多爱用鸭汤或白汤,油脂不容易撇去,不但遮了龙井的茶香,也失却清淡的宗旨。
沈望口味挑剔,对这家简陋的小店实在不抱期待。拗不过她执意推荐,便半信半疑尝了尝,果然出乎意料的清鲜。
饭后又点了两杯热饮,她神秘地眨眼,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这里面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味道。”
沈望满怀期待喝一口,发现只是普通的咖啡,偏甜,也没什么香气,很难分辨是哪种豆子。他尝不出特别之处,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很一般……像超市里的挂耳咖啡包。”
欢喜却高兴抚掌,“答对啦,速溶咖啡粉泡的。几十年前就有的老牌子,你猜才卖多少钱?”她伸出两根手指,“两块五诶!”笑容如此生动洋溢,点亮了清冷的雨夜。
爷叔守着这爿小店面,只做街坊老熟客生意。菜的品类不多,胜在货真价实,做法也讲究。速溶咖啡和麦乳精,价格几十年没变过,两块五一小杯的童年记忆,年轻人已不再稀罕。很难想象在一直亏钱的状态下,这家大隐于市的老店是怎么撑到今天。
吴丝桐放下筷箸,又扬手叫了冰镇酸梅汤,特地让多加些蜜糖。端起碗一气喝光,整个人才恢复精神。她是有备而来,有意无意地总把话题绕到欢喜身上:“万一哪天春记真的倒闭了,她岂不是会很伤心。”说着朝对面狡黠一笑,“所以你就偷偷把它买下来了对不对?”
沈望正喝水,冷不丁呛一下,无言以对地看了她三秒:“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吴丝桐拿纸巾在唇边仔细按了按,“搁以前我也不信,现在却觉得,这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儿。”
他当做没听见,结过账便欲起身:“我送你回医院。”
“不要。”她毫无预兆地走到沈望身旁坐下,说:“你是怕她知道了不高兴?”
沈望坐在靠墙的那边,正好被堵住去路。他无意再纠缠,始终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吴丝桐得不到回应,试探着再逼近几寸,眼神甚至透出无辜和单纯:“可她早晚会知道。”
左右走不掉,他转过脸,微微坐直了身体反问:“知道什么?”
“我们会结婚。”吴丝桐也不打算再绕弯子。他既然一点都不回避沈欢喜的存在,她就更没什么可顾忌,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望只是笑笑,玩味地打量她的脸,“听起来,这件事我似乎没有决定权?”
“结盟已经势在必行。”吴丝桐也在暗影里笑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大愿意。如果你是因为担心那位沈小姐会受委屈,才对我爱答不理,大可不必。我自认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没必要针对一个Nobody。结了婚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跟现在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事又不稀奇,还有谁看不开呢?千万别告诉我,沈爷爷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要去做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痴情种。你又不是温莎公爵,沈家这一把输不起。”
“等一下——”他抬手压了压,止住她,“集团层面的合作,跟私人关系是两回事。还有,她不是什么Nobody。沈欢喜有名有姓,是我要娶的女人。”
“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吴丝桐踌躇满志的嘴角,酝酿着一个正在成型的秘密,再次重复她的决定:“我想嫁给你。”
“我想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沈望正视她的眼睛,“你不反对联姻,即使明知道作为丈夫,我并非最佳人选,可以说是得不偿失的决定,对吗?我再清楚地说一遍,你不会从这段婚姻里得到平等、尊重、信任和忠诚。我们甚至不会有后代。事实是,我不爱你,以后也不可能。”
“谁说我是要来跟你讨要一段有情有义的婚姻?我只要你成为我的丈夫。”她打开手提包找烟盒跟打火机,找了半天才发现东西都落在公司,于是很自然地把他指间夹着的半支烟拿过来放在唇间:“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婚姻是失去自由。可对我而言,结婚才是自由的开始。相信我,我认真的。我愿意加入这段关系,绝不是要跟沈欢喜抢夺你的呵护跟爱情,而我能带来的长远好处,比她要多得多。”
说这段话时,她语气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坦荡和真诚。一个随时随地保持完美理智的人是可怕的,巨大的自制力意味着巨大的图谋。只有为了达到目的穷尽手段苛责自己的人,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沈望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吴丝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真实。就像弟弟遇险时,她的焦急失控完全发乎本能。这样的时机稍纵即逝,必定不是常态。
淡蓝烟雾腾起,让吴丝桐的面孔变得模糊。他垂目思索她的话,试图分辨其中隐藏的关键。结婚才能获得自由?难道她现在不自由?年轻女孩对感情和婚姻多少都会有期待,是什么让她极力挣脱,比一段冰冷的契约婚姻更让她抗惧。
面前的女孩受过良好教育,出身不俗,却执意把自己当成一件没有感觉的商品,一份血肉铸成的筹码,试图进行交易。
是值得认真想一想的,沈望用拇指摁住眉心,“吴伯伯很看重你,不见得愿意把女儿当成维系利益的工具,赔上一生幸福。”
“看来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很不一致。”她短促而轻蔑地嗤笑一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奇怪的。我过去认识的沈望,可不是这样。”
沈望更添疑惑,“你好像自认为很了解我。我们……很熟吗?”说话间想起来,昂山廷提过这事,他们留学那会儿在同一所学校,吴丝桐是同系不同级的学妹,有过数面之缘。
“商学部沈望,如雷贯耳。日本留学的华人圈子就那么点大,还有谁不知道?我比你低几届,每年榜单公布,名字都和你一样排在首位。是每一次——而你大概从来没有留意过。”
这么说,吴丝桐当年也算校际风云人物,光芒不逊于他。
其实不用她提醒,沈望也知道自己当时的名声毁誉参半,再加上后来发生了青山小夜子那件事……在某些阶层里,忠诚向来被当成乏善可陈的美德,凡事务求曲折跌宕才叫精彩。逝者已矣,他从不屑于解释。
吴丝桐秀眉微挑:“你和沈欢喜的事,我知道一些。虽然了解不多,但也足够了。她是明缂丝的传人,手上有沈爷爷一直想要的《绫锦集》。手望集团在海外立足的宋缂丝和你从日本学回来的‘本缀’,已经发展到瓶颈,很难再有突破。在吴氏苏绣出手以前,你们关于技术升级的所有想法,无法是让这两种流派合龙。可惜……她生了重病,世事很难尽如人意。”
见沈望神色如常,她便接着往下说,“Anyway,所有利弊我都充分考虑过。今天的会议已经把问题全部暴露,你跟我理念分歧太大,其他人就会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行动来继续观望,市场时机经不起消耗。”
“我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我。如果你的想法万无一失,那么双方的合作建立在共同的利益基础上,已足够稳固。反之我也不会因为私人关系,就放任枕边人把手伸得太长。恕我直言,你的那些激进想法,对集团的人事构架和权力格局,都会产生很大影响。”
“不一样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她弹掉烟头,让半点星火划出闪烁的弧线,纤手便轻轻游移至他肩头。那只手极美,朦胧的暖色灯光下,看不见一点肌肤纹理和骨节,润透得仿佛白玉雕成。
沈望皱眉,侧身将她的手拨开,反被她顺势握住:“我在请求你帮助我,同时也是在帮你自己。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爱上你。你是沈望啊……在所有可能的对象里,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这并不难。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做得不合心意呢。”
她的意思是,她能轻而易举营造出爱情的幻觉,来满足他对这方面的需求。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沈望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危险的亡命之徒谈论灵魂交易,这感觉糟糕至极。
柔弱无骨的皓腕依依缠上,触感很凉。吴丝桐气息幽如兰馥,张口便轻轻吹在耳畔:“爱不爱的,真的有那么重要?比沈家几代人穷尽心血打下的基业还重要?”
沈望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她,“女孩子不要那么主动,很跌份。尤其是对着一个对你不感兴趣的人。”
“懂了。”她无所谓地耸肩,“你喜欢被动一点乖一点的那种。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聊,柏悦就在附近。”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头皮隐隐发麻,扶额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动不动就要跟陌生男人去酒店开房?我算不上正人君子,也没那么饥渴。”
话说得很重,可吴丝桐没有生气,反而弯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眉梢绽开半朵桃花。
笑完了,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坦然对上他的脸:“可你不是陌生男人啊,你是我未婚夫。你刚才说,我们不会有孩子,为什么这么肯定?沈、吴两家都需要我们生下一个孩子。即使你不接受传统的方式,用医学技术一样可以实现,我不介意。”
“我介意。吴丝桐,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接受这种安排。如果你父亲对我们的合作毫无信心,又或者认为沈家是在过河拆桥,可以马上撤资。”
他的态度之坚决,完全没有转圜余地。吴丝桐态度软了几分,一双黑漆漆眼珠却清醒:“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我很认真地求你了,为什么不能帮我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理性重于一切的人,和我结婚真的有那么可怕?”
“抱歉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沈望又看了眼时间,这是打算结束谈话的信号。两人的思路不在一个频道,根本无法交流。
吴丝桐停一停,换一副天真神色问他:“你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没有。”
“那就是讨厌?”
他思考两秒,坦白说:“谈不上。”
于是她就不再问,伸手拂一把头发,“那就是说,如果没有沈欢喜,你原本也不会排斥这种安排。”
华人商圈里,世交联姻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并不妨碍他们在婚姻之外寻找新鲜的刺激。感情和利益,向来被分得很清。
“现在做这些假设有什么意义?”沈望突然就有点好奇,“你能接受和一个互不了解也没有感情的人结婚,难道从来没有……或许将来当你遇到某个人,会后悔今天自以为理性的决定。”
说到这里他忽又止住了,蓦地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两年多前的某个深夜,欢喜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沈望还记得,他是多么地嗤之以鼻,跟现在的吴丝桐有什么区别?他把“爱情”定义为激情、习惯加一点多巴胺,不值得冒巨大的风险去尝试。可她说,爱应该是体谅成全,从对方身上发现更好的自己,这跟财富、地位、道德和虚荣通通无关。
骄傲令人自大且盲目,他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沦陷的开始。
吴丝桐淡定地扬一扬下巴,“我爱的人啊……不在这世上,也没有名字。那是很危险的游戏,代价往往超乎想象。”
沈望也来不及追究心中是何等滋味,便听到她如是说:“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你已经为我展现了很不好的例子。原来爱情确实会改变一个人——”吴丝桐嘴角轻挽,语气里有调侃和怜悯:“你看你现在,多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