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行经处,无不锦绣斑斓,彩声阵阵。
多绮丽,是梦也不愿醒。
他惟愿一程一程地看下去,没有尽头。
能时常见到女儿,便觉无限满足。繁星活泼机敏,笑起来没心没肺。古灵精怪的性子似足她的母亲,且爱与他亲近。她叫他“沈望”,总是自作主张爬上他的腿,柔软的唇便贴在颈侧的皮肤上,暖如春冰消融。第三次见面,就敢伸出手去摸他的发他的额,逗弄这新鲜又陌生的父亲。
即使一生下来就带有注定的缺失,却这样纯洁端然地成长。欢喜带给他一个比星星更明亮的奇迹,值得他一生感激。
沈望是头回做父亲,生怕做得不好,凡事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彼此的生命互相连接,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么侥幸的人。
相处太短暂,目光总是牢牢锁在女儿身上。看她似模似样地挥舞拳脚,还这么小,欢喜已经开始教她练空手道。仿佛看到小时候的欢喜,那些他一无所知,且全部错过的珍贵岁月。
他的衣衫考究,不能沾染尘埃,却愿意让繁星骑在脖子上,小鞋子蹭得胸口两团灰。父女俩在草坪上打滚捉蚂蚁,扑得一头一脸都是土。真是,怎么纵容宠溺都不够。
她会追着他问很多问题,比如:“我的名字为什么叫繁星?”
他挠头想了半天,说:“有你的那天晚上,星星特别漂亮。”
她又问:“欢喜为什么不肯理你?”
“因为我太笨,做错了一些事,让她很生气。”
“你有没有认真道歉?”
“……有。可是,她不肯原谅。”
她就老成地皱起眉头,指点他:“那你要再努力一点啊!”
沈望抱住她柔软的小身体,“好,我继续努力。”
他现在看得很开,不敢有任何奢想。就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
清晨六点,天光微微。
繁星从没醒过这么早,不知道在被子里鼓捣什么。
欢喜轻手轻脚过去,掀起一角,见女儿猫在里面玩得正起劲,热气腾腾香喷喷。突然被发现,还是有点慌,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枕头底下藏好。
她摸出来看,是一只八角十二棱的多边魔方。解法相当复杂,根本不是一个五龄童能独自完成的东西。
繁星很舍不得,眼巴巴瞅着,“就快弄好了呀……”
欢喜不动声色还给她,看她手指灵活翻飞,三下两下就复原如初。
“啧,这么厉害呀。”
小女孩很得意,“这个叫‘分层法’,可难啦。‘角先法’和‘棱先法’最简单,我早就会了。喏,你看,把它分三个部分,有六个中心,是不可以动的,然后——”
“所以,是谁教你的?”
夜气尚未散去,酒店的商务会客区基本没什么人。穿白衬衫的男子独坐一隅,对住电脑屏幕。蓝光反照上来,面孔忽近忽远,一直看不分明。
但无人能有这样一双眼睛。原来他一直离她那么的近。一而再地,要纠缠她的灵魂。多残忍,甚至不允许她自欺。
欢喜牵住繁星的手,蓦地收紧。
“你怎么就那么闲呢?”
沈望在开远程会议,耳机还挂着半只在耳朵上。突然抬起头,见是她,舌头都打结了,“也……不是很闲。”
其实他很后悔,以前总是俗务缠身,没能多陪在她身边。早知今日,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该加倍珍惜。
欢喜望住他眼睛,一字一句同他说:“那就去忙你的,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我只是坐在这里开会。”
酒店大门开着,谁都可以进来住。明明是她主动找到跟前,好像是有点不讲道理。欢喜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一起一伏。
半生都过去了,脸皮还是那样厚。就像当初,她找上门去要答案,他都好意思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告诉你,我具体是怎么骗你的。那时候她多傻,就真的亲了他。这么肆无忌惮,无非仗着她爱他。简直无耻。
欢喜脸上薄怒渐生,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等他说完,欢喜抱起女儿转身就走,马上打电话办理退房手续。
繁星偷摸回过头,做个哭唧唧的鬼脸。看口型,是在说:“再努力一点。”
沈望苦笑,也朝她比个“加油”的手势。
她说不许再出现在她面前,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斩钉截铁地不许他靠近女儿。是不是说明有进步了呢?
回国的飞机上,繁星有点坐立不安,一直小心翼翼看她脸色,“欢喜,你生我的气了?”
欢喜合上书,摸摸她的头,“没有。”
小姑娘胆子立马大了一圈,在随身的挎包里摸来摸去,翻出个锦盒,“沈望让带给你的。”
真是阴魂不散。欢喜叹口气,“我不要。”
“你打开看看嘛……就看一眼,好不好?”
“不看。”
磨叽半天,繁星自己把盒子打开了,递到她面前,“他说上次弄坏了你的镯子,要赔给你一个。”
有什么好稀罕。欢喜无奈扫一眼,神思却凝住。清透玲珑的琉璃手环,碧波蓝里隐有星芒闪烁,似盛夏晴夜。
不得不想起那年晚秋苔庭,愿尔身如琉璃。
看尺寸,哪里是成年人戴得进去。他知她必不肯要,分明是送给女儿。
欢喜问她:“你喜欢这个镯子?”
小姑娘用力点头。
欢喜便取出来,帮她戴上。
繁星对着舷窗举起胳膊,让琉璃折射的光斑晃呀晃,皮肤上就开出一朵朵水晶花,看得眉开眼笑。
“嗳,欢喜。”她又唤,“你们大人的问题解决了吗?”
她怔了几秒,垂眸道:“还没有。”
“还要多久?”
“我不知道。”欢喜平静地说,“即使是大人,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完美解决的。”
“我觉得吧……”繁星低头摆弄手环,“他除了笨一点,也没什么坏心眼。”
“坏人怎么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她:“沈望是坏人?你没骗我?”
随即想到,欢喜从不骗她的。她是坏人的女儿,这可真是太糟了。五岁的孩子也有自己的苦恼,她觉得难以理解,憋红了脸,就快哭出来。
欢喜拿她没办法,只好改口:“他不是坏人,就是总做错事。”
“那让他好好改。”
“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改不了。”
繁星偏着脑袋,表情有点忧伤,“可你说过,不小心做错了事没关系,如果认真道歉,就可以原谅。人要大方一点呀。”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
大概没什么指望了,繁星不由替沈望感到难过。
“我以后,还可不可以见他?”
欢喜沉默三秒,说:“如果你想的话。”
就相当于默许了。
他们的捉迷藏,变成不是秘密的秘密。见缝插针地偷偷见面,还是不可以让欢喜发现。
通常只有在欢喜带着她出门奔波的时候,不是在机场就是在酒店。一切人声嘈杂,陌生而喧嚣的地方。颠沛流离的隐喻,从她还在母腹时就习以为常。
沈望看到女儿手腕上的琉璃手环,险些又掉下泪。
咦,不光笨,还没出息。难怪欢喜都不爱搭理他。不过多一个人疼爱,总归是件开心的事。连越叔叔那么忙,周叔叔已经去了天上,都不能再陪她。
繁星年纪太小,对四岁之前的事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唯独记得周鹤南,经常会想他。连沈望也说,周叔叔是谦谦君子,值得最好的纪念。
她就问沈望:“什么是君子?”
“君子就是,宽容有德,品行高贵。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去伤害别人。”
“那你是不是君子?”
“还不是,我会努力。”他语气坦然。
繁星就安慰地在他脸上亲一口,“没关系,你慢慢学吧,我不嫌弃你。”
偶尔沈望也会好奇,“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女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现在就是我的小时候。”
他不死心:“更小一点的时候呢?”
“有过那么几次。”繁星仔细回忆一下,“甄真阿姨说你打怪兽去了。是不是真的啊?你打赢了吗?”
沈望微微苦笑,“没有……因为没能打败怪兽,欢喜不肯让我回来。”
“那让欢喜帮你一起打呀,她很厉害的。”又指一指地铁口的广告灯箱,上面是最新的品牌联名广告,“你看,到处都是欢喜。”
他就顺着女儿所指的方向,目光柔柔锁住那道熟悉身影。亭亭玉立黄昏里,清朗中又有艳乍。斯人若彩虹,惊动莫可形容。
势如破竹的一年,没有人不认识沈欢喜。
晚霞打底,玻璃蒙上肮脏的灰,正好做镜子用。一个老妪端着扫把站在灯牌前,身上的衣服扑满泥垢,也在痴痴望。
“无尽织”的又一场主题展览,在这年元旦开幕。
是个暖冬,日光好丰盛。
沈望早早到场,带着女儿在种满植物的露天中庭玩耍。
欢喜只当没瞧见,照旧忙自己的。人来人往,事情实在太多。
父女俩趴在地上喂金鱼,都笑得很开心。为取地气阴凉,大肚如钟的青瓷鱼缸,半埋在地下,如一口小井。伸手拨动一下,水纹徐徐扩散。
一丛绿藻荇底下,趴着小小的乌龟,圆头圆脑,样子憨拙。是沈望送给女儿的礼物,繁星给它取名叫“等等”。
等什么呢?她又不肯说了。
瓷缸四壁潮湿冰凉,且幽暗。在孩童眼里,却是微缩的海底世界,里面大有乾坤。
前厅突然乱起来,呼喝哭叫混作一团,在场馆里震出嗡嗡的回音。
鱼群受惊,迅速四散,重新钻入浮萍之间,潜入深水底。
沈望胸口一紧,对繁星说:“待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前厅早被围堵得水泄不通,沈望挤进去,无比诧异地看见欢喜站在人群中,气得浑身发抖,对面三米远近,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婆。
老妪身上还穿着环卫服,背佝偻着,浑身脏兮兮,迟缓而浑浊。
“欢喜……沈欢喜……我、我在街上看到你的广告……”
老人用沙哑的嗓叫她的名。似一道缠满符咒的锁链,来自比前世更早之前,拖曳她,沉入不堪回首的弃绝与厌憎。
已经有记者开始拍照,闪光灯乱晃。沈望顿时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谁。
多少年过去了,欢喜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把她抛弃在医院自生自灭的女人。丑陋的样貌,丑陋的声音,她怎么会来自如此不堪的母体。多么不洁,连带对自身也唾弃。
欢喜心中黑云涌动,生出无边厌恶来,咬牙迸出一个字:“滚。”
老妪充耳不闻,颤巍巍朝她走过去,“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贪婪不知餍足的冤孽,这就找上门来了。
她不吃这一套,推开枯爪般的手,“我不是一块肉,我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会痛会失望的人。
沈望冲上前抱住她,“你冷静点。”
欢喜挣也挣不开,泪水扑簌滚落,“不要你多管闲事!”
一片混乱里,处处是窥探隐私的好奇眼目。夏同恩最先作出反应,用最快的速度清场闭馆,把闲杂人等全赶出去。记者纠缠不休,一概回以四个字“无可奉告”。
欢喜态度激烈,死活不肯让宋彩萍靠近。她唯独认识沈望,巴巴地看着,想说话又不敢。
沈望跟夏同恩使个眼色,先把宋彩萍从后门带出去,大致问清楚情况,便嘱她好生等着不许闹,另叫了几个人守在旁,才折回来收拾残局。
这几年,袁家的日子过得很不顺。袁宝晟干什么砸什么,欠下很多外债,长年累月东躲西藏。妻子连声招呼也没打,带着女儿走了,至今音讯全无。绿萝早就被伤透了心,跟家里断绝联系。袁思立卧病在床,就靠宋彩萍打点零工勉强度日。
在欢喜心里,袁家老两口莫说不配为人父母,简直都不配为人。生而不养,弃如敝履。一心偏袒不成器的儿子,就连绿萝结婚,也只给了她两床手工棉被,号称妈妈的爱温暖你到天涯海角。不是那种强硬的,而是披着温情外衣去道德绑架,恶心至极。
欢喜冷冷问,“她就是来要钱的,对吗?”
沈望跟夏同恩对视一眼,“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闹大。”
她不搭腔。
夏同恩也劝,“法律上你确实没有赡养责任,可一旦闹上法庭,总是你付出的代价比较大。他们拆烂污,豁出去不要脸的,也没什么成本。沈先生说得没错,忍一时之气,为的是顾全大局。”
公司已经进入公开募股阶段,这种时候爆出弃养生母的负面新闻,简直自毁长城。雁过留痕,名誉上因为不慎而吃过的亏,都会成为前途上的阻碍。
一腔积怨穿刺奔突,痛彻肺腑,痛得她蹲伏在地上。
半晌,欢喜终于抬起头,神情恍惚,充满暴戾和不安。
“她要我死,两次。我绝不会原谅她。”话出口,自嘲已攀上嘴角,“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错,也不需要我来原谅,她只想要钱。”
夏同恩很为难:“何必赌这口气呢,她要不了多少,你也不是给不起。”
“我不欠她的,更不可能给她一分钱。要告状尽管去告,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还是这样固执,宁肯玉石俱焚也不妥协。
沈望对夏同恩低道,“你先送她和孩子回去休息,我来处理。”
欢喜刷的站起身,眈眈瞪着他,视线纠结密布,令人不敢深究。
“你要干嘛?”
沈望默然不语。
她再问:“你到底要做什么?给她钱吗?”
他叹口气,“只能这样。”
“她恬不知耻,绝不会只要一次。”
“那就再给。”
欢喜竭力控制声线,“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永无宁日。”
“我会解决,你全当今天没见过她。”
目光飞出无数刀子,在他脸上刮来刮去,“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有什么资格去替我做决定?!”
忽有动静不可捉摸,自黑暗虚空之外传来。欢喜背脊如有芒刺,猛然噤住声。
数米外,繁星正踮着脚尖,透过细密的花窗格子,偷偷看他们。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惶惑。
她痛苦地别转过脸,只是心疼她的女儿,小小年纪要看到这么多。人心不堪救渡,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沉沦与消磨。
没有什么东西快得过丑闻。俗世的功成名就,总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沈欢喜的弃婴身世再起波澜,连同曾经患病的经历也一同曝光,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
沈望想的是,既然捂不住,就必须把舆论扭转到有利的方向。他以欢喜的名义给钱打发了宋彩萍,不让她开口乱说话,又把消息巧妙地散布出去。于是在外人眼里,欢喜成了一个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形象。尽管,显得圣母又窝囊。被人骂怒其不争,总好过被借题发挥。
庸者和愚者的口舌,最易被操纵被利用。多少嫉恨的毒箭,在暗处蓄势待发要把站在高处的人射落尘泥。
她的今天得来不易,不可以行差踏错。沈望再清楚不过,这世界容不下太分明犀利的爱憎。在所谓的道德高地上,尽量规避风险,粉饰瑕疵,才是保护她们母女最好的方式。
荒谬又不可理喻。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人间。
欢喜刚烈至此,说不管就真的半个眼神都不给,也做好准备应付接下来的所有麻烦。
结果是什么也没发生。
从那天起,欢喜再也不肯让沈望靠近繁星。这场迁怒余波甚广,绿萝夹在中间,实在左右为难。
“他这次真的是为你好……”她不敢当着欢喜的面说这些,在电话里也底气不足,“要不,还是我来管吧。别为这种事再跟他闹别扭,繁星都看见你俩吵架了……”
“你忘了他们以前怎么对你的?好不容易才爬出泥潭,现在又要回去当血包?袁宝晟又没死,轮不到旁人来管。”
不过略劝了两句,欢喜连她也不见了。
对袁思立夫妇,欢喜原本是持井河不犯的态度,只愿余生陌路。直到自己也做了母亲,实在难以接受有人可以像他们那样对待自己的亲骨肉,恨意卷土重来,只会更深。
沈望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只能好言宽慰,“不怪她反应激烈,换成是我,恐怕也做不到毫无芥蒂。所以这件事,你们姐妹俩谁出面都不合适,只能我来。”
努力那么久,好不容易看见一点希望,一切又回到起点。
沈望有点失落,但不后悔。
坚持做正确的事,一定会付出代价。这也是他从欢喜身上学到的,尽管实践起来,真的很难。他在竭尽全力地改变,要为了他的女儿,努力去做好一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