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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折戏
尽掷年光逐杯酒

莫可名状的震撼,完全超出语汇。强烈的视觉刺激,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缂丝专场在掌声中开启,气氛再次掀至高潮。

灯光突然变换,短暂的寂灭过后再次亮起,出现一幅占据整个舞台的大幅面缂丝作品。

绸缎般暗哑的流金底色,花纹浮凸浅淡,初看并没有太多特异之处。

当观众走到它的另一个角度,逆光欣赏时,才发现它竟然可以是半透明的,图案也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画面呈现一种朦胧意境,虚实结合分外美丽。

这就是欢喜新品发布的重中之重。三十余名顶尖工匠,耗时三个月才完成的新型缂丝面料。所用丝线的经密度是20根/厘米,纬密度高达44—46根/厘米,精工细密。真正的独一无二,世间仅有。

即使是缂丝行业里见过无数精品的鉴赏家,也没人想得出来,这种特殊效果的面料是如何织就。

正惊叹,已有清越笛音破空而来。蓝光一闪,透明织物后突然显出女子的形体。

Fiona不是模特,所以不用走T台。

她是专业舞蹈出身的当红明星,最懂得怎样发挥自己独有的优势,在声光盛宴里颠倒众生。

纤影曼妙,勾勒出肉身的沉重与轻盈,一卷一舒幽游无定。比妖精更不加节制的森然之美,动静之间回风舞雪,每一个动作都穷极芳腻。

胃口都吊足,她方施施然从后面凌空跃出,面孔画金色佛妆,艳而不俗,天女般庄严殊妙。

欢喜实现了当初的承诺,果然把比缂丝吉他更贵重的作品裁成舞衣,穿在她身上。

面料薄如蝉翼,凉且滑。紧贴肌肤,跟大幅悬挂的效果又有不同。重点部位由不透明的花纹图案遮掩,其余部分随着她的动作,在虚实之间变幻莫测。

现场嘉宾纷纷举起手机对着她拍,这些现场生图、未经处理的长短视频,将带着泼辣新鲜的生命力,在一天之内席卷各大互联网平台。

用不着等到站在台前谢场,欢喜已经知道,她成功了。

人生寸败至此,终于力挽狂澜,很奇怪的,那一刻却笑不出来。

她只是站在那里,轮廓幽暗而壮丽。像一切美奂美轮的造物之主,像一尊雕塑,或者幽灵。

灯光照不到的至暗之处,有目光长久缠绕追随。困兽样,闪烁。甚至是胆怯的,有一时意乱,有长久情迷。

完成一场发布会,就意味着成就了一次品牌内涵、文化、精神的升华,并与社会进行了一次交流。

欢喜不能休息,还要完成接下来的采访,用脱离时代特征的词语,谈论情感,自然和创造力。

正式采访前,资深时尚媒体还访问了欢喜的其他同行。

无论是否跟猛虎蔷薇品牌有过合作,认识或不认识她的人,给出的评价都出奇一致。认为她开创了秀场和平民的中间地带,品牌在定价和定位上都很精准,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天才”。

Fiona更是毫不谦虚,用日渐流利的中文夸口,称认识的许多明星,橱柜里三分之一的衣服都是她家的。尤其在今天之后,半个娱乐圈都会为猛虎蔷薇打call,想要请动沈欢喜亲自量身设计,排队也排不过来。

记者把这些溢美之词一五一十地反馈给她,欢喜照单全收,但没有在这种评价中停留太久,只是羞涩莞尔,“真的呀,我有那么好吗?”

得到肯定答复,便不好意思地催促:“咱们快点开始吧,接下来我还要去工厂住一礼拜,接着去趟欧洲,我连行李都还没收拾。”

她被拥簇在衣香鬓影中间,身上依旧素无颜色。衫裤鞋子,都是闪耀的露白。对那个人的怀念,如此隐秘又昭然若揭。

问题是工作人员事先筛选过的,不会出什么差错,重复率也很高。总是会被问到“对沈小姐而言,创作的灵感来源是什么”之类。

欢喜每次答得都不一样,全凭心情。

今天正遇上她赶时间,就说:“什么也没有。灵感这种东西的作用,被很多人过分夸大了。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对失败的反省吧。所以比起我成功的作品,还是失败的那些更值得一看。”

对方就很迷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她失败到人尽皆知的作品到底是什么。但其实,从早年出道的“柳丝缂”算起,沈欢喜没有任何一次出手称得上失败。在远走法国之前,甚至坐上了缂丝界的头把交椅。这在整个行业,都堪称绝无仅有的奇迹。

“沈小姐不慎失败的作品……能给点提示吗?”

她真的偏过头想了很久,讶道:“没有诶。这不是我的错,大概是我太幸运了。”笑容里带一点狡猾的天真。得之我幸,所失所遗,全部绝口不提。

众人都被逗乐,她却敛容正色起来:“我是一个除了做缂丝以外,什么也不会的人。我忠于我的梦想,我想人们会因此而更加了解我想要呈现的是什么。如果我不是这个时代美的标准,那我就去改变美的规则。”

晴天炸响一道惊雷,才是美的全面降临。

媒体换过一家又一家,欢喜脸色略显疲惫,仍在坚持。

意外总是会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候突然出现,像唱片跳了针。

欢喜的职业经历早就有官方统一答案,没什么可深入挖掘。为了制造话题,难免转到私生活上。

名人没有隐私。她那生父不详的女儿,成了最容易博人眼球的关注点。且孩子又不姓周,跟她所嫁的唯一一任丈夫毫无关系。就因为在早前某次采访里,欢喜谈到龙袍的修复过程,曾无意中提起,最开始是拒绝接受这份工作的,因当时已怀孕三个多月,身体负担很大……当然这段后来在正式发布前被删掉了,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周鹤南那样的人,为何会接受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女人。如此慷慨地改变她一生命运,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助理脸色骤变,立马压着嗓四下查问:“这人谁放进来的?哪家媒体,查过证件吗?”又要叫人去拦。

欢喜怔一怔,摆手道声无妨,让采访继续。

她换个姿势坐着,语调仍然平静:“我的女儿当然有父亲,但是我不要他。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按原话写。”

不值得生气。一生当中,还会有更漫长的疑惑永远得不着解答。

这是欢喜第一次正面回应关于女儿的身世。繁星不是见不得人的存在,她不想撒谎,只是有所保留。

可想而知,肯定会引起一阵子的议论纷纷。但欢喜不在乎。她之所以出现在这灯光聚集之处,是因为人生里很多追求,都比情爱纠葛来得重要。

不喷香水的女人有未来,不爱化妆的女人有未来,不穿高跟鞋的女人也有未来,永远活在七嘴八舌世界里的女人才没有未来。她将一如既往,以清醒掩颓败,以纯粹对炎凉,去担当这些未来里,许多幽暗逼仄的时刻。

沈望远远听着,面孔动了动,眉目之间晃过微妙的情绪。

她不要他。是真的不要了,在她心里,自己早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吧。

今日的沈欢喜,强大而完整,早已不再是为他一人而编织这花团锦簇的天梯。她不会后退,不再跌落,什么也应付得来,执意把他抛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高处去。

他们就像曾经被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绳子越系越紧,有一天终于崩断。两只蚂蚱被勒得险些丢掉命,身上都留有伤痕。虽然不再有捆绑,可那段痛苦压抑伤痕累累的过去,还有谁愿意重新面对呢?

她长大了,并且,再也不需要他。

这些他都明白。只是若没有她和女儿,岁月于他的意义何在。万事万物如此冗长,乏味,且困顿。

熙攘繁华里,沈望悄然往后退一退,再退一退,闪入长廊尽头。

等候同她的遗忘一样长久。

应付完所有事情,欢喜已筋疲力尽,要回化妆室休息。转过身时,背脊依旧挺直,心情似乎并不因为突如其来的闹剧而波动。

T台秀刚结束,绿萝就把繁星带离现场。这也是欢喜的意思,她想让孩子看到妈妈在做什么,但不愿让她接触太多乱七八糟的人。事实证明她的顾虑没有错,如果那个问题被当着女儿的面问出……真不敢细想。

单独的化妆室是个小套间,不与其他工作人员共用。繁星生得漂亮,绿萝总忍不住打扮她。当成洋娃娃般,拿丝巾披在她身上,挥动起来如同透明翅膀。

难为她小小年纪已懂得察言观色,见欢喜回转,脸色又不大好,便懂事地去茶水间拿饮料。

绿萝也瞧出来了,小心探问:“没出什么事吧?”

欢喜定一定神,柔声说:“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就是累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去忙吧,不用担心。”

人前再多壁垒森严,实在也做不到无懈可击。她深知自己仍是有弱点的,如同治不好的隐疾,一触就疼。

窗帘拂开小半,欢喜熄了灯,坐在黄昏的微弱天光中闭目养神。

盘发太沉,扯得头皮好痛,索性拆开来。满把黑发翻过椅背,幽幽地垂落。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拖住她,牵住她,一动也不想动。

有些些风吹进来,拂过颈项间汗湿的几缕,好柔凉。侧仰的剪影,因那三千烦恼丝的纠缠,真叫人动魄惊心。

不多时,繁星垫着脚尖走进来,摇一摇她的手。她便懒洋洋坐起,揉一揉女儿芬芳小脸,又俯身吻她的额。

繁星手中端一杯热咖啡,散发馥郁浓香。见她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等一下呀。”

便朝着那杯子念念有词嘀咕一番,看得欢喜好诧异,“你在干什么?”

小人儿神秘眨眼,“咖啡豆的咒语,会让咖啡变得更好喝哦。”

欢喜尝了尝,口感果然很独特,像手磨的。杯子找不到任何花纹商标,又不是外面咖啡店买的那种,便笑问:“咒语哪里学的?”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沈叔叔教的。他认识小姨,还、还猜出来我的生日……”

没等她说完,欢喜猛地呛住,弯腰咳个不停,眼角不由迸出急泪。

那影子不晓得从哪里悄然钻出,亦步亦趋到了跟前。想拍她的背却不敢,把手悬在半空许久,又缓缓垂下,怎么搁都不妥当起来。

欢喜咳得面孔涨红,抬起头瞪他,“你怎么进来的?”

沈望讪讪牵了下嘴角,心里火烧似的,“你要是喝不惯,我……我下次再换一种。”

她震怒。

简直说不出有多生气,顷刻间已失去克制,大力拍案而起,“我讨厌你的自作聪明!”

腕上一环玉镯磕在桌面,应声裂成两半。呵,但求瓦全而不得。

兜一个大圈,又回来。被迫面对这幻象的破灭,岁月的残忍,时间的欺瞒,面对遭遇背叛与离奇后仍对前尘不肯忘的自己。愤怒的背后,不过是恐惧。

及至见繁星畏缩在墙角,惶惶如受惊小兽,又将雪白面孔歪过一半,拿乌黑眼睛看住沈望。

欢喜才堪堪自心魔中醒转。她伸手轻抚女儿头顶,又温柔地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繁星点点头,无声地溜出门缝。沈望的眼睛始终粘在她背上,一秒都不舍得挪开。

只剩两人相对。

欢喜颓然跌坐回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望蹲在她身前,眉目温和,比以前更英俊沉着,却不复往日飞扬凌厉。

他看出她的局促和失望,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她的心早已飞离他身边,去到千里万里远,怎么也唤不回。巨大的伤感,令他摧枯拉朽般委顿在地,低到无可再低。

欢喜见惯了沈望不可一世的样子,惊觉他沦落至此,心底一片晦涩。

终于他说:“你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一定受了很多苦。”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无关。”她让自己恢复冷静,脸容如同被风浪反复冲刷过后,洁净的裸石。他不知道她在他身上曾经有过多少甘愿,俱往矣。

“五年了,你不让我知道她存在,这惩罚太重,也足够久……真的太久了。”他用手蒙住脸,声音痛苦而软弱,“本来不该是这样……”

“你最不该瞒着我私下接近她。”欢喜看着他,勉强忍住哽咽,“我现在把话给你讲清楚,繁星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

“可我是她的父亲,你不能独自占有这个秘密,不能不让我见她。”

她冷笑,“有血缘就算至亲吗?我唯一的至亲,被你们沈家人害死,你选择隐瞒。当我怀着她,被构陷欺凌,还自以为在争取未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让我们母女像丧家之犬一样走投无路,被逼得背井离乡,是谁造成的?当我怀着她夜以继日工作攒钱,九死一生把她生下来,那个时候,你又在扮演谁的完美未婚夫?当她长大,我要怎么告诉她,你是如何轻贱侮辱她的母亲,如何权衡利弊,让她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耻辱……你怎么有脸说是她的父?”

前尘惊梦,乍醒还寒。她忽然流泪,颤抖不能自已。

他牵过她的手按在脸上,“我知道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胡茬拂过肌肤,掌心那道旧伤被唤醒,电流般微微刺痛。他的温度如此熟悉,裹挟久违的欲念,向她奔涌而来。混杂着所有朽败的痛楚、怨悔、依恋和狂怒,让她无力承受。

欢喜抽回手,甚至不敢去推开他,根本不想再有任何触碰,一径往椅子深处躲。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把他当成陌生人,准备好对他的哀求和痛苦无动于衷,此刻才发现自己又一次天真。

他的一再试图靠近,令她无法拔出逆鳞,无法活在当下,永远也无法准备好。

但更糟的事,她也可以承受。

“我帮不了你。”欢喜抹掉泪水,直截了当地说:“有些事,在你可以做选择的时候,你决定了如何开始,但不是所有事都会按你想法去进行,结果不能如愿,怪不得别人。而我还有机会重新选择,绝不会再让任何人随手摆布我的命运。这不是报复也不是惩罚,我说过,我不想恨你。如果不是你,我甚至无法在疾病里活下来,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

沈望默默听着,内心有突如其来的安静。女儿的存在,让他觉自己与欢喜又有了深重联系,这是断不了的缘分。一番接一番的斥责和拒绝,无非令他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究竟爱她到怎样地步。

原来可以到这个地步。

竟然可以到这个地步。

“我不是勉强你现在马上接受我,要恨我多久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下去。我只想请求你,让我有机会能见到女儿。我绝不是想把她从你身边抢走……”

“你最对不起的只有繁星。她不需要一个,认为割舍一切就能换来为所欲为父亲。如果这就是做人的准则,那有所不为还有什么意义?若你不想伤害女儿更多,请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眼神戒备地打量屋内。

“沈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欢喜微微点头,“夏先生你来得正好。”

她转身要走,临去前回头看了沈望一眼,“倘若没有回国,我现在已经可以申请人身禁止接触令。我不承认你是繁星的父亲,在法律上,你跟孩子没有任何瓜葛。对监护权还有异议的话,可以跟我的律师谈。就算对簿公堂,我也奉陪到底。”

沈望口唇轻轻地动了几下,仿佛说了什么,她没有听见。

夏同恩认为情况不对劲,怕她有危险,谨慎地没把门关上。于是欢喜惊讶地发现,她的女儿此刻正躲在门后,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看尽她人生中的第一场分崩与决裂。

她站不稳,身子偏晃一晃,说不出话来。 USlYBjcsq/8A93MaI+r1QyzbpNtnOiQLFtOs6NwP49CWrd4JWN1jUn48MFyEeK/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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