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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折戏
悲伤的龙母

展览最大的协办方是她自己的独立品牌工作室,连越自然要帮着一起筹备。他跟国内媒体熟悉,主要负责宣传口对接。一来二去地,也搞不清她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图哪样。

她带着孩子跟连越、甄真他们出去吃饭,都要坐在埃尔法保姆车里,方方面面避开镜头。要说是低调,又不肯彻底。出入动辄前呼后拥,像是刻意为之,实在吊足看客胃口。

一旦推门而出,就有娱记蜂拥上前。安保人员尽责拦着,长枪短炮只能拍到一些远景照片。

繁星抱她的脖子,指着远处乌泱镜头问:“欢喜,他们为什么老跟着?”

她用遮阳帽把女儿的脸挡好,朝连越狡黠地眨眼:“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又不是戏子,干嘛着急曝光。只要我一天不跟媒体正面接触,他们就会不停地跟着我去下一个地方,不就是最好的免费宣传?”

连越就明白了,她的第一次正式露面,必须是在展览开幕式上。

但程嘉人毕竟不同,在最困难的时候拉过她一把,投桃报李,不能不留情面。于是欢喜告诉她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宝贝儿,抽空你俩见见。刚签进娱乐公司,组了女团出道。货真价实的大美人,比我有看头多了。”

是了,她把Fiona也一并带回国。这妞儿从舞蹈学院毕业,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今年刚满21,正是花朵般的年纪。独特的混血美貌,在模特和广告圈都能吃得开。

欢喜启程前,把人找到跟前,指两条路给她选:“你是想在法国找个舞团继续跳,还是想去中国做明星?”

Fiona这样无父无母,早早出来混世界的女孩子,所有不过一副耀目皮囊。没背景没依傍光靠运气,熬到退役,关节都伤损,未必能混上一个B角。运气再差一点,好的舞团都进不去,进去也没好位置,很容易沦落到做街头表演。

她想也没想,马上说:“去中国。当不当得了明星没所谓,我想跟你。”

沈欢喜有钱,简直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最难得是还没忘了自己。若她肯花上一点心思来栽培,少说省掉几十年弯路。

不出所料的回答。欢喜也不急着做决定,反问:“你不是最想做Dancer?还是我记错了?”

“我是喜欢跳舞,但不见得有那么多人会欣赏我的舞。我只记得你说过,你爱看。你还帮我付了学费,那我以后只在你面前跳Flamenco,不是更好?”

真干脆利落。少女就是这样,对世界的野心和欲望明晃晃写在脸上,因为年轻,倒不惹人讨厌。欢喜看在眼里,反而有点羡慕。那种一无所有的勇气,押上全部未来的冲动和热情,她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行。那就这样吧,你要先学好中文,我会给你找个好老师。”

正事谈完了,Fiona还磨磨蹭蹭不肯走。这是她第二次踏入玛歌庄园,在时隔四年以后。

初次相遇那会儿,欢喜指着窗外对她说,“你视线范围内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属于这个庄园的主人,包括我被买下的时间。”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现在这些东西的主人变成了沈欢喜。

Fiona打量四周,眼神中的羡慕不加掩饰:“他一定很爱你。”

欢喜故作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很明显啊,他留给你那么多钱。”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在世人眼里,这就是毋庸置疑的衡量方式了。没有人感兴趣知道,周鹤南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的性情,他的品格,他的坚持,他的取舍,他的喜怒哀乐。他一生的成就得失,和他们之间无法被世俗标准所定义的感情。

他们只看到金珠翠玉黄金屋,仿佛那就是周鹤南唯一的价值。

她愿用这所有交换他留下,继续爱她陪她。但没可能了。得不到就最好,人就是这点贱。

欢喜想着想着,神思飞出老远。

Fiona露出招牌笑容,神秘兮兮凑上前:“现在没人管着你不许谈恋爱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追你了?”

“是啊,没人管着我了——”欢喜轻轻挑眉,笑容像一朵开不动的花,懒洋洋挂在唇角,“但是不行。”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你的老板。我们中国有句话,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要做我的情人,就不能当明星了,人不可以什么都要。”

她简直像个任性的女王,可以随意制定规则,予取予夺。

美人嘟着嘴,神情很受伤,非常夸张的那种,“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你要补偿我。”

“想要什么补偿,说来听听,我再考虑。”

“我要比她红。”Fiona指着桌上一本电影杂志的封面,美艳女星怀抱一把缂丝吉他。未来之星眼光不差,那确实是中国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谢桥。

聪明又薄情的美人是不会吃亏的,永远懂得什么对自己最重要。欢喜伸出手,轻拍她漂亮的脸庞,“乖一点,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子。说不定有一天,你真的能比她更红,到时候想找谁谈恋爱不行呢,就怕你忙不过来。”

Fiona得到承诺,放心地打了个呵欠。

欢喜起身上楼,“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坐很长时间飞机。缺什么去找夏布洛尔太太,你可以住我以前的那间房。”

“那你睡哪儿?”

她脚步停顿一下,轻轻说:“当然是我丈夫的卧室。”

留在圣让卡普费拉的最后一晚,欢喜睡在周鹤南生前的房间。

房里摆设一切照旧,都维持着他还在时的样子。她不让挪动家具,也不许把他用过的东西收起来。

黯蓝月光从窗口照入,她躺在大床的左边,他过世时睡的位置,觉得非常温暖安心。

卸下无所不能的女王之面具,又变回从前依赖他的那个沈欢喜。蜷成一团,把脸深深埋入枕头,幻想这是他的胸膛。好小声好小声地,像说悄悄话,同他讲:“你和姜姐姐在天上,和尽欢一起团聚,一定过得很开心吧……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才一次都没有回梦里看过我。”

语气里没有埋怨,只是笑着笑着,泪水便从眼角滑落,吧嗒一声砸在耳边。

这个人,以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最后还是要淹没在时间的洪荒里,找不出任何缘由。

回国后,欢喜给Fiona找了家靠谱的公司签约出道,对她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女孩子基础条件好,又是有资本倚靠的新秀,算不得纯素人,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Fiona咖位虽小,身后的靠山却实力非凡,刚出道就风头迅猛,硬生生从前辈谢桥手里抢掉好几个大资源,都是临门一脚杀出的“意外”。

光从外表考量,她俩风格其实差别不大。以洒脱不羁容貌美艳为最大卖点,五官很有攻击性,都是烈焰玫瑰那一挂的。但谢桥已成名多年,再惊艳的面孔难免有点审美疲劳。再加上名气大脾气差,沈望又一味纵容她,时不时爆出负面还得罪人,性价比上自然吃亏些。

Fiona则拥有一个新手该有的谦虚和谨慎,像是有高人指点,很懂得藏拙露乖。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沈欢喜要求她“听话”。这是她肯继续砸钱捧她的条件,听着简单,范围要多大就可以有多大。

无论欢喜提出怎样严苛的要求,Fiona都努力去完成,不取巧,不质疑,不发问。得到的奖励是一份合约,她被钦点成为“猛虎蔷薇”品牌的形象代言,为期三年。这也是Fiona脱离女团后,尝试单飞的第一个起跳点。

签完合同,欢喜对她说,“我有比缂丝吉他更棒的东西,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出现在你身上。你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为展示它而做好准备。”

Fiona放下笔,驯顺地抱着她胳膊,笑容甜美惑人,谁见了也忍不住要把城池双手供奉。

她中文已说得很流畅,懂得怎样用跟法语句式完全不同的韵味来撒娇:“我会一直是你最爱的宝贝儿吗?”

得到的回答是:“除了我的女儿。”

有些人天生如此,从小活得太艰难,所以对爱的感知度很低,只有得到了可以量化的东西,比如多少钞票多少房子,具体到一毫一厘,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重视被爱的。这也是为什么,Fiona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会心甘情愿当个听话的漂亮宝贝。

等Fiona被经纪人带走,连越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做这么多铺排,就为了针对谢桥?”

“怎么好说是‘针对’呢?”欢喜表情很无辜,“助她成名的缂丝吉他,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又拿不回来,只好另外再做一件更好的,有什么问题?就算过程里误伤了谁的利益,也不过是正常的市场规律。谁规定了,拿缂丝来镀金的明星只能有谢桥一个?你是我师父,我可以给你讲句实话,如果那个人不是谢桥,今天失去的就不光是几个商业资源。毕竟当年她也没得罪过我,其实我还挺欣赏她的个性。此一时彼一时,Fiona才是我的人。”

连越瞠目地瞪着她。

欢喜端起酒杯往他面前的杯子碰了碰,摆出一副嬉皮笑脸:“哎,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渣男?”

非常矛盾,且扭曲。一方面她拒绝用平和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又从骨子里不认为这所有的一切跟那个叫沈望的男人无关。在连越看来,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把碎掉的内里缝合,但因为缺少了关键材料,导致深层的塌陷无法解决,怎么努力都只能拼出一个奇怪的存在。

连越掉过头,愁闷地揉揉额角,“缂丝吉他就像你被抢走的孩子,拿不回来,你就要用更好的武器彻底取代它。”

她仰头吞一大口酒,“我跟谢桥没有私人恩怨,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纯粹为了将来考虑。你也不希望我们自己的牌子,一直被缂丝吉他打压,总是屈居人下吧?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的孩子只有沈繁星一个。生她的时候早产,我吃了很多苦头,差点死在医院,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连越神色微变。她对任何人都没提过在法国的那段日子,就连他们几个,所知也非常有限。直到欢喜带着大堆文物回国,才知道她花了将近五年,亲手修复出一件缂丝龙袍。

他以前一直盼着欢喜能回来,总觉得她的出现,一定会给行业混乱的现状注入新的生机。现在她回归了,态度和实力都强势得超乎想象,也确实达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但她自身所发生的变化,却跟他所期待的很不一样,甚至背道而驰。

“扪心自问,你真觉得那是误伤?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觉得好受,你当然可以选择让心里舒服点,没有人会笑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将来的你,是否会嘲笑今天的自己。”

“那些人对我胡作非为的时候,应该从来考虑过‘扪心自问’之类无聊的事,我又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上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无论是光阴也好,黄金也罢,我一点都不想再浪费。”

欢喜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神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有点冷淡,又像是很随意。

或许她确实没有刻意去针对,这反而是最可怕的地方,她在无意识地摆布这件事的发展方向。连各擅胜场也不满足,最终搞出针锋相对的角斗场。阿修罗的烈焰,迟早要烧到每个人头上。

跟一个认定了被愚弄被背叛的人,怎么劝解都是油盐不进。连越清一清嗓子,“别喝了,我有正经事跟你讲。”

连越的存在,在她这里永远有分量。欢喜听话地放下酒杯,静静看着他。

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决定把当年沈、吴联姻里最后的真相告知。

“你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完全可以冷静地考虑清楚,再做选择。”过分慎重,令他的措辞变得艰涩,“本不该由我来开这个口,毕竟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当时——”

欢喜立即猜到他为难的原因。陈年旧事无非那几桩,除了沈望还能有谁。

“打住,师父。”她比了个制止的手势,所有肢体语言都在排斥,在拒绝:“这就是我的选择——无论是什么,只要跟他有关的,我不想知道。”

连越张了张口,终归哑然。没办法强迫她去听,也不忍心重新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屏障。在那层壳里,她不必再面对过去的伤痛,盲目却安全。

“如果愿意的话,聊聊你的丈夫吧。周鹤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欢喜很认真地想了想,嘴角隐约浮起笑意,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圆融却有所执,怀璧慎显,博识谨言。”

末了他问:“你嫁给他,是因为爱他吗?”

她没有说爱,也没说不爱。眼珠包裹在长睫毛浓郁的阴影里,渐渐被打湿了。私心里觉得,这个问题,除了在周鹤南本人面前,跟谁都不可以讲的。她只是后悔,没有早一点让自己知道,让他知道。

酒意令头脑昏沉。欢喜撑住额,头发滑下来挡住脸。她瘦多了,整个人窄下去一圈,往日的稚气全部消退,下巴变尖。一把冷硬又锋利的利剑,寒光烁烁不肯还鞘。

再抬起头,依旧笑嘻嘻:“我说为了钱,你信吗?无所谓了,反正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最起码,我不相信。”连越无声地微笑一下,“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应该也会希望你能尽快摆脱悲伤,而不是槁木死灰一样活着。”

“各人冷暖各人知。为什么你会觉得,今时今日的沈欢喜,还稀罕这个?我也不过是肉眼凡胎,怎么分得清那些早晚请安日日送花的人,到底是爱我,还是爱我丈夫留下的钱?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我倒是能理解沈家那些人了。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是钱做的,永远不知道满足。所以不停地去考验,去作践,去人为设置无数障碍,试图寻找证明。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去重复这样的事。毕竟,买不到的东西真的很少,剩下的那一点,我可以不要。”

然后她用这句话做结尾,“我这辈子只嫁一次。终此一生,都不会停止对他的怀念。”

五月末,晚风温凉。他们在空中花园的露天大平台上喝酒闲聊,脚底就是城市最繁华地段的灯火。

明暗盘根错节,仿佛星空下沉,全都沦陷于大地。

本来不该如此的。就走到这个地步。连越看着她趴在阑干上的背影,把杯中酒喝掉。

如今的沈欢喜,像一条悲伤的龙,最重要的鳞片全都被残忍拔除了。她痛得要死,又不能随处喷火,只好每天张牙舞爪盘在宝藏堆上孵她的蛋,谁也不知道会孵出个什么。

她默默看了半天灯火,突然开口,“四年内,他们吞并的中小型缂丝企业,北方有三家。这是江南手艺,北边肯做的人本来就少,差不多一网打尽。江苏境内的也有七家,有做缂丝加工的,也有做工艺品的。像口碑比较好的荣和坊、宣和、熙宁、依鹭,都在里面。现在的中、低端市场上,除了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缂绣,很难再找到够水准的正经缂丝。”

她现在唯一肯花精力去琢磨的,就只有这些。谈工作的时候,语速略快,思维飞速转动,根本停不下来,才可以不去想别的。

“但是另一方面——”

连越走过去,抱住她的头让她安静下来,“好了,好了,我不是想要刺激你的,不要着急。你考虑清楚了,真的要跟手望宣战吗?”

“如果他还是按那种方式去做事,我们的存在,已经是种宣战,跟我做了什么无关。”

欢喜深呼吸好几次,仰起苍白的脸,继续道:“他们总是想制定规则,不是因为能把结果变得多好,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彰显权力,衍生强大的幻觉。而我,我不想成为规则本身,我要成为它的意义。”

“这样会让你快乐吗?”

一段遥远的对话在耳边重现。

她问他,赢真的有那么重要?

周鹤南笑着摇一摇头,不,对我来说,你觉得快乐比较重要。

那个觉得她快乐比较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快乐与否,还有什么要紧呢。

欢喜想了很久,说:“我不知道。但是……必须如此。”目光灼灼,像颗没燃尽的流星。

有些人得到自由的方式是变成胆小鬼,还有一种人,会选择一直勇敢下去。 aL9rjANn4RNWzynAf148Cwjx1o0pyuOQMSacoyQ1+1TumNvOqOW7P4AMXgLkLQ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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