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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折戏
山火夜烧云

白帘卷拂,海潮不断拍打岩石。浪花也是白色的,细细一线,银光如雪。

周鹤南半靠在躺椅上,对着惊涛骇浪一动不动,岿然如坐禅。房间很静很暗,独他指间燃烧的雪茄闪烁星火。但那一点光,并不使他黯淡的脸容稍添血色。

欢喜推门进去,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过阵子再说吧,何必急在一时。”

他仿佛很累,唇角却展开一个清淡的微笑,“你是担心他不能接受,还是自己根本就没考虑清楚?”

欢喜怔了一下,默然无语。在他面前,任何撒谎和掩饰都是徒劳的。

他又说,“其实……你不会愿意一直跟着我的吧?”

这话让她酸楚难当,便缓缓走到他面前,盘膝跪坐在雪白地毯上,将面孔伏向他的膝。依赖,逃避,最艰难时刻的趋附,或许还有不舍。但唯独,不是爱情。然而他们彼此陪伴,共同度过漫长的岁月,说不清是谁陪了谁更多一点。

周鹤南低下头,怜惜地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发又长了好些,黑亮如一匹缎,凉滑地从指缝散落。那么黑,使人眼盲。什么都是握不住的。

此时欢喜似是下定决心,仰起头来去寻他的脸。这样就看见他的笑,似是洞悉一切,又心有不甘,却因了对她的懂得与纵容,竟讲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她心口激痛,眼中忽而灼热,原已落下泪来,说:“周先生,我想清楚了——”

“嘘——”他却止住她,手指轻轻压在她唇间。皮肤温暖干燥,混着雪茄的浓郁气味。

周鹤南不想知道答案。是或者不是,都不想。相比她的青春,他已这样老,仍然是留有奢望的。

他相信她此刻真的愿意,而愿意跟甘愿,到底有所不同。

没有人发现,周瀛正悄无声息地自门口走开。

黑云一重重压来,突然诡异地变红,像着了魔。

欢喜伏地毯上昏沉睡去,又在惊悸中醒来。壁炉仍未熄,热得一头都是汗。

好热好热,到处都是炽灼的空气。

她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几乎以为是场噩梦。

那火就真的燃起来了。

两个小时前,周瀛匆匆奔出门。牧场的夜好疏旷,长草被风卷得簌簌作响。

阴沉的天穹无星无月,万物都模糊不清。他见到北面的马厩,便径直奔入。

老马亲昵地喷气,打出鼻响,绕着主人转来转去。没多久,发出受惊的嘶鸣。周瀛浑身一阵阵发冷,呼吸浅而静,神情却是凄惶的。

周鹤南站在窗口,见到远处火光中的周瀛,只是一道模糊的黑影。

他还是那个脆弱激烈,容易不知所措的孩子,永远长不大。

欢喜浑身血液都被凝住,扑到窗前,错觉玻璃都变得滚烫。根本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掏出打火机,呵在手心点燃,然后猛地抛在一堆干草上。

要把朽坏的日子,统统付诸一炬。

四面八方的风从天上倒灌下来,吹得那火势一跃而起,蹿出数尺多高。

他动也不动,痴痴站在那里,观赏自己亲手烧出的地狱。

欢喜竭力咬紧牙关,不如此便会发出格格的颤响。她扑回身抓住周鹤南的手,艰难吞咽嗓子,却挤不出半个字。

马厩里都是易燃草料,火势很快不受控制。劈啪爆裂之声令马匹受惊,凄惨的长嘶此起彼伏。力气大的,纷纷挣断缰绳跑走。

烈焰如沸,烧出不断塌陷的漆黑深渊。马夫所住的小屋正在下风口处,不多时也被点着了,五、六个人衣衫不整奔出来,手忙脚乱地泼水施救。

惊马难以安抚,最后窜出的是那匹奥尔洛夫,背上还驮着个魂不守舍的人,驰骋如一道深青闪电。

火光熊熊,映上周鹤南的脸。她宁愿从未看见他这样镇定而痛楚的表情,定格如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被火舌从边角燎起,再一寸寸舔噬蚕食。

外面动静喧天,黑的天,红的火,杂错斑斓似有毒。他只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时大火才勉强扑灭。次日下午,夏同恩匆匆赶来收拾残局。

宝琳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半步不敢走远。

周鹤南从始至终都很冷静,中午还陪她们一起吃了饭,看起来一切如常。

欢喜私下问过夏同恩,得知周瀛骑着他的马跑出好远,最后摔倒在西南方向一片洼地里,所幸受伤不重。据说牧羊犬和当地搜救警方找到他时,马还好端端地在旁边吃草,人已经伏在乱草中失去知觉。右边胳膊从肩胛起,软绵绵叠在身下,形状扭曲怪异,看来是摔断了。

终于他也没能耐逃开到天涯海角,离牧场的边沿都还有好远。

周鹤南不肯过问,甚至给出严重警告,以后谁都不许当着他的面再提周瀛。

那天是圣诞,除了不知世事的繁星,没人有应节的心情。

从下午到晚上,周鹤南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见。欢喜去敲门,敲半天也没回应。她愧疚地坐在地上,隔着门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议把他叫回来。”

他还是不理。她执拗不肯走,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过了快一个多小时,她听到里面椅子倒地,紧接着又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欢喜寒毛倒竖,想也没想便用尽全力去踹那门,一边大声喊人。

这不是周鹤南头一次发病,她比上回镇定得多。

假期匆匆结束。这片美丽的海滨,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她想。

在他陷入昏迷的时候,由宝琳和夏同恩共同主持大局。周鹤南不是寻常人物,方方面面牵涉太多。他的健康状况一旦出问题,必须把知情范围控制到最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公开。

欢喜身份尴尬,很多事不方便过问,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她最担心的是周鹤南的身体,却对具体病情一无所知,什么忙都帮不上。

病房外穿梭往来的无数面孔,个个西装革履,神情至为收敛。有些她认识,有些从未见过。宝琳参与他们的讨论,意见相左时偶有争执,很快便又平息。

周宝琳年纪轻轻,已有独挡一面的天分。她是周鹤南的女儿,比夏同恩更名正言顺。她也不怕担责,会主动代父亲签署一些文件,做起决断来头脑清晰条理分明,对自己的主张很有坚持,并不事事都依赖夏同恩。

一周很快过去,欢喜留在那里,完全无事可做,只好回到庄园。

夜色无垠,房里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冰凉华丽的织锦尚未完成,就横陈在素机上。悬挂的丝线随风而动,闪烁幽微光泽。

四年了,她第一次把那只旧行李箱拖出来,仔细地整理。东西还是那些,不过多出许多孩子的衣裳,塞得鼓囊囊,要费很大力气合上。

做完这些,才坐回木织机前,对着图纸继续工作。

门没锁,有人轻手轻脚走入,站定在她身后。

欢喜全神贯注,毫无察觉。直到一声咳嗽低低响起,带起若隐若现的回音。

是他回来了?欢喜心跳漏去半拍,猛地回过头,“周先生……”

一个不小心,手上的木梭拉扯太过,丝线应声崩断。

宝琳掩口惊呼:“哎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我敲过门但是——”

但欢喜完全没听见,她今晚很难静下心,脑子里不断想着各种事,纷乱理不出头绪。

房间还是那么空,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好请宝琳坐在床沿。欢喜安慰她:“没关系的,断一根线而已,这种事常有,我有办法处理。”

宝琳大方坐下,视线不得不被床上那只硕大的箱子吸引。太突兀了,想看不见都难。

“这是要干什么?”

欢喜坐在对面,把龙袍局部的图纸递给她看,“还差这几处,等它完成,我就可以走了。”

“去哪里?”

欢喜老老实实说,“还没想好。再过两年,繁星就该上学了,也该找个地方稳定下来。”

宝琳蹙起眉,劝她:“周瀛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何必放在心上。”

“不,不是为周瀛。周先生他……经不起这样一次次折腾。”

宝琳诚恳地说:“你要是真担心他,就别再提这话。父亲一直把繁星当自己女儿来疼,从未亏待过你们。小弟被萱姨妈带走,对他打击很大。他这个病……”

欢喜的心提起来,谁知宝琳顿住口,没继续讲下去。

停了停,又道:“你若留下,对孩子也好。我跟周瀛十岁之前,有段时间日子过得很颠簸。父亲那时候刚进入华尔街,做金融投资。里面很多龃龉,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一旦出事就是很大的事。因为生意上的变故,我们经常需要搬家和转学。有专门的机构办理这些,换国籍换学校,把资产转移到海外更安全的地方。为了不受父辈的官司或经济纠纷影响,也为了躲避仇家,学校里很多富豪的孩子都要改名字,低调做人,隐姓埋名适应新环境。长到这么大,我手里有超过三个国家的护照。”

欢喜默默地听着,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宝琳苦笑,“父亲给我们选择的自由。我每次都同意改名,周瀛就不。他因此承受了做周鹤南的儿子要承受的一切,代价是,根本听不到任何一句真话,也接触不到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的认知完全是真空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讨厌他。越来越接受不了现实,只好不断退回保护壳里。妈妈突然去世,他最后的壳子也碎掉了。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我是周瀛的妹妹,于是我听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踩也罢捧也罢,好的坏的照单全收。父亲对我说,‘别人把你当公主,因为我是周鹤南。我把你当公主,就只有一个原因,你是我可贵的女儿。’一个人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我从小就清楚。”

她握住欢喜的手,“我从不担心他对我的爱会消失或变淡,也不在乎他能给我分多少财产。他留给我的东西,比那些要珍贵得多。”

所以她从不排斥欢喜的出现。两个女孩年龄相仿,以前未曾有过这么深入地谈话。欢喜对宝琳有了全新的认识,同样是世家千金,周宝琳和沈妙吉,简直是珍珠和鱼目的区别。

李尔王的小公主对父王说过同样的话,“我爱您就像爱盐一样。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聪慧可贵的小女儿,最终得到了李尔王全部的财富。

欢喜沉默一会儿,“这是你们的世界,你跟周瀛、周忱,生下来就是周先生的儿女,没得选……你看过周先生书房里的缂丝桌屏吗?图案是莫高窟里的壁画。”

宝琳偏着脑袋回忆片刻,“我以前没见过……夏叔叔说,那是你送给父亲的礼物,还没织完。”

欢喜说,“上面讲的是中国佛经里的故事。一队商旅疲惫地跋涉远行,路途遥远艰辛,他们穿梭在昏暗的森林里,有时陷入沼泽,有时迷失在云雾中,还要承受猛兽的攻击。商队疲惫不堪,开始萌生退意。有法术的头领,就在荒山野岭里幻化出一座宫殿,让队伍进去休整歇息。里面美奂美轮应有尽有,其实宫殿的另一侧,紧挨着峭壁悬崖,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一旦失足跌落,必定尸骨无存。她回握宝琳的手,“这里对我来说,就像故事里的城堡。不同的是,我一直能清楚地看到那面深渊,绝不过分沉迷,也不敢越过界线。法术是人心贪恋生出的幻觉,总会破灭。走出宫殿的大门,我和我的女儿,还要继续赶路。”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看重你了。”宝琳感慨地轻叹,“你不仅仅是能让他开心。可是——”

她眼神里有祈求之色,“父亲需要你,尤其在这个时候。你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道路,那条路就不会消失。而宫殿已经日薄西山……相信我,它不会存在太久,更无法成为你的阻碍。”

去也难,留也难。

“请让我再想一想。”欢喜沉吟片刻,“你也看见了,我能为周先生做的事很少。你和你未来的丈夫,都能帮到他。”

“哈,原来你这么觉得。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宝琳笑着说,“就是参加完巴黎舞会的第二年,跟父亲许了个愿。他承诺,只要他能办到,无论多难都会为我实现。我猜,他以为我要去太空旅行之类。”

欢喜有点好奇,“所以你许了个什么愿?”

“我将继承他的事业,终生不嫁。”

宝琳没有开玩笑,眼睛里闪着骄傲坚定的光。一如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为守护疆土立下誓言,献祭全部年华。

欢喜听了不是不惊讶,早就知道这女孩的见识和想法都非同寻常,索性问个究竟:“你为家族作这么大的牺牲,周先生心里也会难过吧?”

“不算牺牲,只是选择不同罢了。人各有志啊,难道女人缺了情情爱爱不能活?搞事业也不是不能谈恋爱,我只是不结婚。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婚姻的意义不大,甚至可能是拖累。我不需要借着保护之名的觊觎,如果一个人没有自保的能力,说明担不起他所得到的东西,不管依附谁,结局都不会好。”

“你怎么就肯定,遇到的全是觊觎?在你能选择的范围内,都是万中无一的青年才俊。”

宝琳耸耸肩,“事实是,世上大绝多数男人都很乏味。没错,他们出身不凡,接受最好的教育,结交的都名门显贵。言谈举止挑不出错,顶尖的东西从小就接触,是寻常人家不能比的。”她讪笑道,“所以个个趾高气扬,要么争名逐利要么声色犬马。出身好的女孩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更昂贵更体面一点的摆设。”

“总有不肯同流合污的。”欢喜想起昂山廷,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不过那很难得。对恶龙来说,公主的意义更令人不寒而栗。”

宝琳唏嘘地点头,“SO,何必浪费精力去甄别?一个女人无论多优秀,一旦成为某人的妻子,仿佛就要硬生生地矮一头。在他们眼里,女人的意义就是生儿育女,做光鲜背后的陪衬。即使是她的丈夫,也很难把她当成平等独立的人来对待。这还算厚道的,更险恶的心思我也见识过。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当成梯子,去满足自己的私欲,染指父亲的心血。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人生,绝不。”

世事得失守恒,周鹤南对女儿的偏爱和栽培,真是一点一滴都没枉费。周宝琳并非无脑甜心,命生得这样好,却不娇纵不傲慢,已比黄金更稀有迷人。

欢喜由衷道:“不想让任何情感关系成为追求目标的阻碍,也无可厚非。你那么清醒有主见,周先生想必很放心。”

“西方有句谚语:痴情的人得到眼泪,薄情的人得到珍珠。”宝琳狡黠地眨眼,又恢复了小女孩的神气,低道:“哎,你遇到过吗?不肯同流合污的那种。”

答案是明摆着的。如果有,就不必孤身带着孩子四处漂泊。

当初义无反顾要跟沈望从日本回国,以为终于有机会实现彼此共同的梦想,结果不过是被当成竖在吴丝桐对面的一根刺。一块醒目的靶子,让那些在明处暗处的敌人来打磨她、凌虐她、消耗她。

她的作用就是蒙着眼睛站在那里,牵制他们,让剑拔弩张的各方势力达到某种平衡。无论有多疼,不能倒下,也不能被磨平,甚至不被允许真正地还击。

千帆过尽,世间皆是无情物。

各种伤害都会留下痕迹,像被刀砍过的木头,不是灰尘落上去擦一擦就会好的。她受够了人心薄如纸的教训,对事情的看法从此被改变。

欢喜深吸一气,很快让自己平静,说:“感情和利益应该永远分开,这个道理我懂得没你早,可也不算太晚。”

宝琳放松地仰倒在床上,笑吟吟望着她:“我不会看错。虽然经历很不一样,你跟我其实是同一种人。世上成功的事,本质上都是借力打力。千万别浪费机会,犹豫会折断生命里所有的橄榄枝,想再重新捡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宝琳手机响,她出去接了个电话,没多久匆匆跑回来:“快,先跟我去医院!”

欢喜刷地站起身,双手不可抑止地发抖:“他怎么了?!” 95uOnIybdEolF9+NjyxYYHMV19ps/YlZmXsw1h19gGUEOQeluSIoUBEn/yjMVC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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