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斐济回法国后,欢喜时常放粤语老歌来听。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是真的,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很快又到六月。万物明亮、舒展而灼热,似鸟儿扑张开翅膀。
或许因为出生在寒冷的季节,繁星尤其钟爱夏日。她踩在厚密的草地上,摸摸这个动动那个,和昆虫嬉戏,对着一块石头露出费解的表情。玩起来浑身热气腾腾,像一只柔软小兽。
阳光热烈灿然,无花果枝叶饱满,空气里有圣罗勒和香草的味道。用来调制咖啡和烤面包的肉桂,都是周鹤南陪她亲手种植。
欢喜在晾晒做染料的植物,时不时回头照看女儿。这个由她骨血所化的小小生灵,一举一动一哭一笑,都似在舔她的心头血,蓦地化出一股酥麻又惆怅的温柔。
孩子出生后,她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就此斩断了,只剩彼此的生命紧密相连。
小人儿不知发现个什么,忽然向前一步,紧接着加快速度,吓坏了身边的女佣。夏布洛尔太太离她最近,刚要上前去扶,被欢喜出声制止:“看看她自己想去哪儿。”
繁星神气十足地看一眼周围的人,手脚并用爬上喷泉台阶。大理石边沿停了只白色蝴蝶,翅膀随风轻轻翕动。
小姑娘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信心大增,又飞快地向上迈出一大步。冒失的尝试不出意外失败了,在夏布洛尔太太的惊呼声中,她扑通摔倒。
繁星不是第一回摔跤,以前都在柔软的地毯上,这次着实有点受惊吓。她坐在原地瘪了瘪嘴,却忍住了没有哭。执拗地不肯自己站起来,朝妈妈的方向张开胳膊撒娇,“欢喜,痛。”
从她会说话起,向来被允许直接唤欢喜的名字,日子久了便习以为常。似是一早知晓身世曲折,繁星对人世自有一股疏离谨慎的态度。不到两岁便会跌跌撞撞地走,开口却很晚,学会的第一个词是“欢喜”。
欢喜亦很清楚,她这一生并没有太多机会用到“爸爸妈妈”这样的字眼,因此不打算教她。生命之初,最先懂得的不该是残缺。
她把女儿抱过来,仔细看了看,除去额角磕出一小块淡红印子,没怎么伤到。欢喜便放下心,把她搂在怀里柔声说:“那个地方以后不可以去,知道了吗?路还走不稳的时候,爬得越高越快,就摔得越疼呀。”
夏布洛尔太太皱眉笑着摇头,“让周先生看见,又要怪我了。”
欢喜也笑,“不自己摔一跤,是不会记住的。”
繁星立即把摔跤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追着问:“周叔叔还不回来?我想他了。”
无关称呼,在她尚不明确的世界里,周鹤南早已替代了父亲的角色。她一直觉得,身边只有欢喜和叔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每晚临睡前,欢喜会给她讲故事,念古诗,也教她读中文。
欢喜对这件事很坚持,中文一定要学。先从周鹤南的名字开始。周,是庄周梦蝴蝶的周;鹤,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鹤;南,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南。
天尽头,海底渊,人间多少日月轮转,多少柳暗花明,都在其中了。
方方正正的汉字,一撇一捺稳固平衡,织就尘世与人的关联。仓颉造字始,鸿蒙自此劈开混沌,划分界线,开了智慧,圆融万物而有大光明。
繁星咬着手指头,似懂非懂,就问:“什么是江南?”
欢喜拿地球仪指给她看,“一直往东的方向,有个国家叫中国。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地方,就是江南。”
“江南都有什么?”
“江南很美,有山,有水,有树,有花。”
“我可不可以去看江南?”
“可以。”
“什么时候去?”
“等你长大以后,自己决定。”
“你也一起去?”
欢喜怔住,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她怅然地想,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踏上那片土地了。再多魂牵梦萦,奈何奈何。
沉吟半晌,只好说,“我不知道。”
孩子一天天长大,诸如此类的对话,让欢喜觉得愈发艰难。
比如她会问起她右手掌心那道浅白痕,“这是什么?”
欢喜就告诉她:“是伤疤。”
繁星嘟着嘴,一脸心疼,“不小心弄破啊?”
欢喜答,“因为做错了事,要受惩罚。”有些错总要犯,再小心也没有用。
“还痛不痛?”
“没有感觉了。”这次她迟疑了一小会儿。
手不再痛,心呢?受过伤的地方,长不回从前的样子。就算愈合了,也不意味着错的事情会变得正确。她面对女儿时很坦然,虽有惑不可解,但从不欺骗。
在繁星最深刻的记忆里,她有个时常沉默的母亲。总是在一所空荡荡房间里,摆弄她看不懂的魔法。
墙面是花纹清淡的生丝壁纸,里面通常只有三样东西,缂丝木机,纯铜架子床,一只狮足大浴缸。有时候地板上会堆满凌乱布匹,五彩斑斓的线轴,大量图纸和手绘线稿。
窗外流转清脆鸟鸣,空气静谧安宁。阳光拓落树影,在地上斑驳摇晃,闪闪烁烁像银河。
欢喜坐在白纱帘滤下的柔和光线里,十根灵活手指翻飞,蕴藏着巨大的魔力,让丝线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绚丽。
长久封闭自律的生活,身心变得极为敏锐。她的面容仿佛停止生长,纯白一如少女。恒久静定的力量,令时间的刀锋也绕道而行。
繁星爱看她织布,不吵不闹。
那是另一个幽微深奥的城国,她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把现实世界的一切搁置推远。如同跋涉没有尽头的奇幻旅程,从容不迫地层层打开,反复推进,有时持续有时凝定。
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生命的所有疑惑,都能从里面获得解答。
时间的流动异常缓慢,不知不觉又是一轮日夜交替。
她若突然停下,必定要吸着气揉一揉后背,脸容显出痛楚之色。欢喜怀孕时不怎么显怀,快生了都看不太出来。检查后才发现是胎盘后倾,导致对脊椎的压迫很大,生产又不顺利,至今坐久了还会腰疼。周鹤南给她找过很多医生,一直也看不好,只能默默忍耐。
大多数时候,她会在工作时放些音乐,自己也跟着轻声哼唱。来自遥远国度的传统曲调,唱词缠绵跌宕,忽高忽低,细时如游丝将断,复又盘旋飞扬。
“说什么弹指恒河沙数劫,
一半是中宵火尽和灯灭。
说什么多生性海光明彻,
一半是半渡风生无船接……”
周叔叔喜欢的南音,有种悱恻婉转的余韵。有时吟哦,有时浩荡。那些晦涩难明的词句,她要在很多年以后才会懂得含义。
繁星三岁那年,欢喜又完成龙袍上二十三处修复,还剩最后二十处。
这件事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循序不紧迫。除此之外,她也会抽时间进行另外的尝试。缂丝是根植进血脉里的本能,持续且深入的探索无法停止。欢喜听从自己的心去创作,虽然不知道能用它们来干什么。
一千多个日夜呕心沥血,龙袍经她之手化腐为神,几乎算得上完整了。
文物织料有其特殊的光敏性,自然光线会加速它的衰朽,只能放置在阴静柔凉之处。
繁星长到快四岁,欢喜才第一次抱她走到近前,让她看看妈妈一直在做的事。
珠玉铺翠美奂美轮,小人儿看得眼睛都不眨。想伸手去碰,妈妈不让。
欢喜告诉女儿,那是中国皇帝穿过的礼服,妈妈在修补它。
“皇帝为什么要穿这么难做的衣服?”
“因为它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什么是至高无上?”
“是一种,以为可以对任何人为所欲为的幻觉。”
“皇帝很有权力,是不是都很凶?”小姑娘皱着眉,“……像那个大白胡子,李尔王?”
“或许吧。”欢喜无奈地笑,她还这么小,周鹤南已经开始带她进红磨坊看莎翁戏剧。
繁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热情和好奇,每次出去都兴奋得不得了,回来就一直念念叨叨: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
华丽的台词太过冗长,小孩子没法全部记住。磕磕巴巴念出个大概意思,会主动找带插图的书来看,仿佛很感兴趣。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漂亮的衣服不保暖。
欢喜凝望龙袍,对女儿说:“权力有时候让人感觉不到冷。但它是会消失的,最后只留下这件衣裳。”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读的句子吗?李尔王的小公主说的那句。”
繁星笑眯眯点头。母女俩个把脑袋靠在一起,欢喜带着她耐心背诵:“‘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
“周叔叔不凶,他从来不骂人。”她凑近欢喜的耳朵,小小声,像在告密:“可是很多人都怕他,为什么?”
“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从不看轻自己,也不看轻别人。”
沈繁星的小脑袋瓜里,一天可以钻出成千上百个问题。妈妈说的话,或许她现在还不能理解,以后终究会明白。
明白什么是困苦、微贱和屈辱,她的母亲在这样处境里得到她,生下她。也明白什么是怀抱希冀并无所畏惧,她的母亲在身体力行地实践它。
欢喜对孩子没有要求,放任她的天性去自行探索。只愿她将来面对这个人世,不要有那么多失望。
她们不是寻常意义上难舍难分的母女,从她孕育她时就已经定型,是两个彼此独立的灵魂。生而不有,为而不持。生下她却不认自己拥有她,为她付出却不自恃有恩,从不索取报偿。
往下传递的爱,应该是自然的缩影。如同阳光不需要收费,空气总是无偿供应。欢喜希望女儿可以健康长大,自由地做自己,不必背负任何精神上的枷锁。作天作地也好,随心所欲也罢,一切自主选择,然后有所担当便可。
这也是欢喜跟周鹤南的相处模式。他们互为陪伴,给予彼此自由和照顾,完全脱离了世俗定义中男女情爱的范畴,不是那种渴求彻底融合互相占有的亲密关系。一切建立在平等尊重的基础上,没有焦灼和控制。
他带给她全新的生命阅历,爱情、亲情、友情、恩情,都在其中,像昼与夜交锋时的明晦那么难解,其实又怎么分得清呢。
命运如此暴悍绝妙,凡有所执,必带来伤损。若她愿意再次给出相信,便可得到余生安稳,直到老死。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欢喜从未主动开口提及往事。周鹤南所知甚多,大多是结果而非过程,对其中隐秘的曲折并不了解。
沈望。她仍是深爱他,但不愿再谈论。
有些人有些事,越是谈论,便越是扭曲和消磨。只有在安静中等待,等待自己从沸滚的痛楚中冷却,在很久以后的某一瞬回忆当中,才会回归纯简,并变得比发生时更为真切。
她想过,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诉与周鹤南听。但从未料到的是,再听到沈望的名字,是在一次又一次对商战严谨冷酷的剖析里。
连越带领工作室,给“猛虎蔷薇”品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跟程嘉人的合作,利润虽然微薄,却赢来长期口碑。学徒新人辈出,欢喜走后的第三年,缂丝产能得到大幅提升。他们开始跟游戏和娱乐公司合作真人秀节目,卖COS周边、出画册、游戏代言,都能获得高额回报。制作精良的缂丝成品小物,价格比奢华订制成衣低很多,成功打开年轻市场,给日薄西山的缂丝行业注入了新鲜血液。
她的眼光和经营策略得到证实,是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与此同时,业内巨头手望集团,采取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策略。跟左一鸣当初预见的一样,资本龙头财雄势大,靠注资、控股和全面收购等手段,不断形成实际上的初步垄断,挤压中小型同类企业的生存空间。
周鹤南点评道:“小公司和大企业的运作方式不同,要考虑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对沈望来说,用兼并来抢占下沉市场,是一种很常见的制衡方式。如果让统一意见占大多数的人掌握资源和话语权,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容易变生动荡。相反,让意见占少数的人去压制另一波,这部分少数派反而比较死心塌地。”
“风往哪个方向吹,他们都能闻到钱的味儿。”欢喜冷笑一声:“老说生存下去才最重要,为什么不靠创新和改革灌注新的生命力,而是把精力和资源投放在掐灭别人生长的可能性上?防止别人有能力成为竞争者,以为这样就永远不会被超越?那种收购,只不过为了招安后冷藏。新的东西不会越变越好,只会被分解、取代然后消失。”
周鹤南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他暂时还没有去碰你和连越的地盘。可你们要不断成长,势必会威胁到利益集团的蛋糕。剑拔弩张的平衡,绝不会持续太久,这也是我反复提醒你的一点。”
一定要隔着些什么。身价,姿态,立场。她与他之间,实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在她的沉默里,周鹤南态度依旧安闲,“愤怒没有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露出破绽。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
他把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当成例子,挑出来讲给欢喜听,再提出问题:“那三个人,A、B、C,都有可能是内奸。但从客观条件和品行来考虑,A的可能性占50%,过分谨慎胆小的B几乎不可能,C则是元老级,动机不明,造成的后果却是灾难级。所有常规或非常规的办法都用过,还是没办法揪出这个人。换做你,你会怎么办?”
“目标范围缩小到只有三个人?”她没有立刻回答,却说,“我跟他曾经关系很近,但我不敢说了解他。坚持不枉不纵,会花费一定的时间,也可能在拖延里造成损失。要看处理这件事的人,觉得真相重要,还是利益和同盟的情分更重要。”
他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沈望最后怎么做?”
欢喜抿紧嘴唇,不肯言语。
周鹤南不勉强她,继续说:“他在短时间内做了个局,修改后台数据交易金额之类的,把最不可能的B抓出来当众祭旗,指认B是内奸,全行业封杀,动静闹得很大。”
一种不出所料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她接下去道:“真正买通内奸的对手,会认为自己的内线暂时安全了,于是放松警惕。他们势必会恢复联络,甚至见面商量下一步对策。这就是沈望等待的机会,最终他会找出这个藏得很深的人,而且是人赃俱获——我猜是C。你看,如果可能性只占50%,意味着风险和利益不成正比,A实在没必要冒这种险。我说得对吗?”
“总的来说结果还是好的。”周鹤南的话向来不落褒贬,只陈述客观事实:“我年轻时也会这么做事,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并且总能找到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精神上和道德上都没什么负担。”
欢喜若有所思,“连你也觉得这样是对的?”
“凡事不必强分对错,只看个人选择吧。”他笑笑,“我并不觉得当初是错,不过现在不会了。到这个年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比较重要。”
周鹤南想起什么,问:“那些药你还在吃吗?最近睡得好不好?”
她神态很安然,“放过期了。”
每晚临睡前,若往事汹涌不肯休歇,她会静下心来同自己确认,尽管发生了那一切,对这段感情里的种种,我独问心无愧。
如此,就到了可以重新梳理面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