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大惊,以为被发现了,手忙脚乱地连退数步。
沈望扶住她的肩,低道:“别紧张,她看不见。”
枝条掩映间,她们彼此“对望”,那双平静的眸子里却空无一物。绿萝定在原地不敢动,过了没多会儿,小楠护士出来,把手里的羊绒披肩盖在欢喜肩上,笑着问:“蛮好听的呀,怎么不唱了?”
欢喜抚一抚胳膊,才发觉周身凉了起来,问道:“今天有人来过吗?我总觉得……”
觉得怎么,又说不上来。
小楠疑惑地顺着她“凝视”的地方扫一眼,分明看见两个人正站在花影后面,重瓣白木香蔷薇开得繁盛,爬藤缠满了木架。沈望竖起食指掩在唇间,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另一个女孩用手紧捂着嘴,眼神复杂。尽管挡住大半张脸,小楠还是依稀觉得面熟,想起来曾在山庄见过的,是欢喜的朋友。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过门不入,迟疑地掩饰道:“没有人来呀,我一天都没看见沈先生,可能晚些才抽得出空。”
“哦……”欢喜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自己大概想多了。眼睛看不见,总是分外敏感些。便说:“我们进去吧,有点冷。”
直到小楠把欢喜带回房里,绿萝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下来,背上浸出一层冷汗。沈望见她依依不舍又矛盾的样子,心里很不忍。
山庄离市区很远,他不放心把绿萝交给司机,每次都亲自接送。临别前,思量着说:“没有冒犯的意思,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和我联系。”
绿萝摇头,“人的苦恼在于想要的太多,能得到的却太少。我和宇凡有自己的日子,没可能大富大贵,也很知足。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是为了交换好处。虽然没什么用,我还是想替爸妈和宝晟向你说声对不起。”
生活就像一张被划花的绝版唱片,避不开刺耳的杂音,还是要继续听下去。
又过了两个礼拜,袁家三口的检测结果出来,他们确实是欢喜的直系血亲。上年纪的人,多少有些基础疾病,并不适合做供体。值得庆幸的是,年轻力壮的袁宝晟,配型吻合率竟高达8个点,已经是最好的手术条件。
沈望不敢耽搁,立即安排时间带律师约他面谈。他们从未正式见过面,这种情境下打交道,双方都有些不自在。让宝晟没想到的是,连越竟然也一同出现。
他很准时,坐下没几分钟就不停地看表。沈望和连越早到了,只是不想先露面。他俩在隔间透过竹帘暗中观察,见袁宝晟面色红润健康,头发梳得溜光,跟大街上追逐时髦的年轻人差不多,看不出有什么大奸大恶的潜质。毕竟人不可貌相,沈望有点拿不准:“你跟他见过几次,感觉如何?”
“我挺瞧不上这人,才打过一次交道他就把明唐给坑了。绿萝挺踏实一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弟弟……”连越耸了耸肩,“他现在只想把服装厂早点转让,卖给谁不是卖?凭那个情商和智商,做奸商都有点勉强。你用不着瞎琢磨,把他当成一坨会说话的蛋白质,速战速决。”
沈望若有所思,“赶在这节骨眼,我实在不方便以集团名义去接手,才把你牵扯进来。”
连越止住他,“别别别,这事算各取所需,谁让欢喜是我徒弟呢?客气话留着以后慢讲,先把这小子拿下吧。”
欢喜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和沈望想象中不大一样,他阅人无数,三言两语就掂出对方几斤几两。就像绿萝说的,宝晟本性其实不坏,从小到大也算顺风顺水。大本事没有,光养成些油滑的小聪明。最让家里头疼的是担不起责任,遇到事就慌,才一错再错。
他一直躲在父母和姐姐的庇护下活到二十多岁,想发财又没那脑子,卯足了劲把厂子往山寨抄款的夫妻店上搞,结果越折腾越糟。听说新近得了个女儿,还不满周岁。升级成奶爸以后,更加没心思经营穷途末路的服装厂。
沈望坐在对面,不疾不徐转动手里的紫砂杯子,修长剔透的手指比女孩还秀致。宝晟打心眼里怵他,一口一个姐夫叫得亲热:“做生意难啊,赶上今年经济又不景气。以前还指望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现在才知道哪有那么简单?像我这什么都没有的,现在只能去刨个坟场。姐夫大人有大量,好歹拉我一把。”
“别说得那么惨。”沈望被他叫得额角直抽抽,略提起嘴角算作笑,“过去的恩怨就不翻旧账了,我们今天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到底是为什么,想必你也清楚。”
“清楚清楚。”宝晟忙接口,“不就是抽点干细胞给我姐治病嘛,我身体倍儿棒,绝对不含糊。”
沈望不跟他废话,直接道:“你的厂子的规模太小,机器型号也比较老。员工呢已经走得差不多,遣散费却一直拖着给没。要合法转让,这笔债务必须清偿,但是你爸妈压根一个字没提。”
宝晟苦着脸,“要还得起,我还至于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卖厂?真是逼得没招了,这点钱对姐夫你来说就是抬抬手事……”
“我还真抬不了这个手,集团收购的最低标准,海澜服装厂也远远达不到。”
“那、那你们今天来……不是,姐夫你听我说啊……”宝晟有点傻眼,“以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欢喜姐。谁知道兜了个大圈子还是一家人,真就叫个血浓于水,姐夫……”
一直默不作声的连越吁口气,食指敲敲桌面,“买你那个厂子的,是我。”
“什么?”宝晟彻底懵了,“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连越看一眼沈望,“沈先生做交易担保人,从中牵个线,也是在帮你尽快脱手,反正结果都一样。真要跟集团对接,债务关系没几个月捋不出头绪。你是觉得我买不起,还是非把厂子塞给他不可?”
宝晟没琢磨过来,生怕里面又有什么变数,含含糊糊地不敢应声。沈望从公事包里取出文件推过去,“换个卖家而已,实质不变。你先看一下,有什么问题当面提。”
十好几张密密麻麻的合同,他一打开就脑袋晕。费劲巴拉过了一遍,发现对方开出的条件还是比想象中优厚,脸色才逐渐放松,咂摸着嘴说:“行,听姐夫的。你俩是前辈,都比我懂行。”
他最主要的诉求就是全款一次性结清,沈望不想事后扯皮,数次提醒:“一码归一码,你再多核对几遍。反正今天也签不了,回去先找律师看看。”
宝晟顺风使舵,果然又添减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细节。连越话很少,收起一贯的吊儿郎当,从头到尾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合同初步拟定,沈望诸事不愿计较,具体内容基本都依着宝晟的意思。等法务看过后确认没有大问题,双方就可以签字盖章。
临走前宝晟非要组个局请他俩吃饭,连越没心情应付他,婉拒道:“晚上还约了客户,以后有机会吧。”
这只是一份光明正大的商业合同,和捐赠脊髓干细胞半点不相干,换言之,其实没有实质上的约束力。而手术的赠与和接纳,一旦涉及金钱交易就是触犯法律,不能写在条款里。
沈望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对方反悔的风险完全不可控。宝晟乐颠颠地正要拿起合同,被他一掌按住,锐利的眼神逼视对面,“我还是要多提醒一句,在我这里出尔反尔,代价绝对超乎你想象。”
宝晟心头咯噔一记,“哪能啊……欢喜不也是我姐么?放心,什么时候能签字,我随叫随到。”
连越此时方松了口气,“你要求一次性付清,也不是笔小数。我尽快准备,一周之内吧。”
事情就算敲定了,宝晟估摸他俩还有话要私下商议,识趣地先告辞,“替我给欢喜姐带个好啊,那什么……我挺记挂她的。”
沈望叫住他,“还有件事。”
“姐夫您说,我马上去办。”
“以后别叫我姐夫行吗?”
宝晟的笑僵了一瞬,“成,匿名捐赠嘛我懂的,以后更不用认亲。就这样挺好,反正……她也不会原谅我。”
“她不是记仇的人,你也别多想。你能答应帮这个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很感谢。”语气诚恳,倒不像是面子话。
连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再将目光一点点移到沈望脸上,“没想到欢喜的血亲,竟然是袁家人。如果将来这件事没瞒住,她会原谅那老两口吗……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想跟他们扯上干系。”
他话里有话,沈望听了没言语,过很久才说:“爱一个人是接纳她的所有,好的坏的都要共同面对。她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母再不像话,跟子女无关。”
六天后,连越把款子凑齐,宝晟干脆利落地签字收钱,交接很顺利。猛虎蔷薇工作室自从成立,在连越手里蒸蒸日上,大部分流动资金都压在货款里。那笔钱其中有一半是欢喜堂哥王思卓从银行批的中小企业贷款,沈望也出了一部分钱,却坚持不肯占股。
连越觉得有点奇怪,直截了当问起,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没必要,“欢喜已经持有工作室三分之一的股份,这钱就当是以她的名义来出。股权关系搞得太复杂,对以后的发展会有阻碍。”
连越想想也是,他的家族企业现在危如累卵,个人还身负债务,谨慎行事总没错。
心情一放松,就忍不住揶揄几句:“你可想清楚了,欢喜病好以后,肯定要回来帮我的。她是技术入股,缂丝会是工作室以后的核心业务,不怕跟你变成竞争对手?”
沈望当然知道连越背后站的是明唐,口舌上却不肯吃亏,反问:“那要是我跟你抢人,你觉得谁的胜算比较大?”
连越被堵得倒抽一口冷气,“罢了,只要她没病没灾,愿去哪儿折腾都行。说实话我一直不太赞成你俩在一块,谁让我那徒弟死心眼。不过要说做缂丝,整个行业还没有能跟手望比肩的对家。”
这番话重又勾起沈望心头的烦乱,沉吟道:“抛开利益关系不谈,我更希望欢喜能带着工作室闯出一条片天地。手望是靠缂丝起家没错,以后恐怕……”
“这就想着留退路了,我徒弟真命苦,说好的嫁入豪门呢?”连越看他一眼,“据我所知,你家的事是有点麻烦,也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抛售资产就当卖血救命,只要扛过流动资金断裂的危机,可操作空间还很富余。”
话到即止,连越的提示他不是没考虑过。人处在同样的地位,能想到的办法,基本上都差不多。沈望不答,缓缓面朝窗外,天色阴云密布,很快将有一场暴雨。
“变天了。”
形势逼人,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迫来,他在车里默默坐了会儿,是一天里难得的清净。十几分钟后,拿手机拨了个号码,“小楠,是我,让欢喜接一下。”
没过多久,对面响起熟悉的嗓音:“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呀?”
沈望心里柔柔地漾开,云破日出般亮堂起来,“晚上想陪你一起吃个饭。”
上次在秋千架前匆忙一别,他们一直没机会坐下来好好说话。沈望忙完通常都是下半夜,天都快亮了,只能悄摸在欢喜床边坐一会儿,看看她熟睡的样子。手术供体的事一天定不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陪我啊?”欢喜噗呲笑了,刻意在“陪”字上加重口音,“沈先生日理万机,我都没提前预约,哪敢随便占用宝贵时间。”
女人都爱说反话,听得出她其实很开心。欢喜在上海长大,口音有南方女孩特有的娇憨柔婉,一字一句熨帖到骨子里。
“这短时间公司事太多,从早到晚抽不出空,怪我。”顿了顿,忍不住低低问:“想我了?”
“想不起来。”那边干脆利落地答。
“真想不起来?那我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他装得太正经,欢喜拿不准他是不是当了真,扁扁嘴说,“哎,也不是……”
“不是什么?”
对面不吱声,沈望也不催,就很有耐心地等。
身边跟久了的老人都知道,跟少董沟通务必简洁明了。尤其工作上出了差错,千万别指望撒娇哭鼻子糊弄过去,他完全不吃这套。公司里的小姑娘因这缘故被开了好些,从此没人敢犯忌讳。
他平素很反感犟嘴任性,奇怪此刻竟觉得,这在相爱的人之间也是种情趣。她越嘴硬,他越想逗她:“到底想还是不想?”
欢喜扭捏了下,才小小声地咕哝:“想的。”
慢而低徊,却没有丝毫埋怨。他心口一暖,唇边笑意更深,“大点儿声,我没听清。”
“没听清算了,刚才说的都不作数。”
“怎么就不作数了,明明才说想我的。”
这就很没面子,她不服气,怎么都要扳回一城,“那你呢?”
他憋着笑,开始故意装傻:“我当然很高兴。”
他明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欢喜觉得被戏弄,气鼓鼓把话堵上:“爱回不回,反正我一点也不稀罕!”
“我稀罕。”他清了清嗓子,一字字道:“是我想要你陪我,我想你了。”
她便软了心肠,低低说好的。
沈望看一眼时间,带着歉意道:“就先这么定了。我尽量早点回去……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欢喜点点头,“那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她已经隐约猜到,他们要谈的,大概是同一件事。
离开蓬莱会馆,他没回康桥工业园区,直接去了集团总部。大堆公务等着处理,还有重要会议不能耽搁。
那是沈望第一次跟吴丝桐正面交锋。左秘书所言不虚,吴家的长女绝非等闲之辈。吴应泽最看重的女儿,也是膝下唯一成年的孩子,从小就刻意栽培,谈吐应变都不输沈妙吉。
能力如何暂且看不出什么,气魄倒是先声夺人。沉着的态度和敏捷的思维,跟晚宴上那个羞涩寡言的富家千金判若两人。
推门的瞬间,吴丝桐正在投影仪前侃侃而谈,语调柔和轻快,“大家想必都听过一句话,‘柯达直到破产那天,生产的胶卷质量都是最好的,只是世界不再需要它了。’柯达的前车之鉴,之所以能成为营销经典案例,不仅仅因为它反映了时代发展不可逆的悲哀,更是生产力和大众消费脱节的缩影,值得我们警醒。”
话音刚落,寂静中突然响起的淡漠的嗓音,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儿,打破了短暂的“和谐”。
“胶卷是快消品,更注重实用功能,却没有艺术上的收藏价值。胶卷并非独立存在,它的盛衰史,跟相机成像技术的发展不可分割,这么偷换概念,对柯达恐怕不公平。就像面料纺织工艺,不管是刺绣也好缂丝也罢,都要结合时尚设计业的演变全面考虑。”
沈望闲闲抄着兜,站在一人多高的绿植旁,正好处在吴丝桐背面的位置。长桌上的人大多看见了,唯独她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