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还有三天才结束,周鹤南明显兴致欠缺。
他知道欢喜不想再遇到不想见的人,提出让她留在酒店休息,无须勉强参加。她却不肯同意,坚持要做完份内的事。
接下来的每一场,昂山廷都没再出现。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饭、逛街,见他生意上的朋友。在古董行业,周鹤南亦有别号,称“南山先生”,提起来无人不晓。
修复缂丝龙袍的事,周鹤南也不再提,只说给时间让她考虑。七天很快过去,总要做个决断,次日是分道扬镳还是一同回程。
这夜晴冷,绵绵不绝的寒气从积雪里散发出来。
临街的玻璃橱窗内,欢喜捧一杯热可可,发红的手指仍得哆嗦,笑说:“在Jade夫人家工作的时候,怕烤坏了丝线,不能烧壁炉,要把所有衣服全都穿上。就想啊,居里夫人在巴黎读书的时候,冬天冷得睡不着,把椅子压在身上御寒是不是真的管用。”
周鹤南无声地笑了,“我可以提供更好的条件,不会让你受这种苦。”
她放下杯子吁一口气,“周先生,到现在为止,你一直都在说你愿意给出什么。可我想知道的是,你对进行修复的匠人有什么要求。那么贵重的古董,出不得差池,我也没有赔偿的能力。先小人后君子,还是谈清楚比较好。”
他用食指轻敲在桌面,沉吟良久,说:“有些要求,或许会让你觉得不近情理,甚至强人所难。”
“能不能接受是我的事,我自己会考虑。请讲。”
连月光也感到好奇,悄悄洒落一片清辉。
“龙袍不能带走。不管花多长时间,你只能在我视线范围内完成修复。换言之,必须生活在我提供的环境里。”
这倒不算什么苛刻过分的要求,谁也不会把那么贵重的古物随便拿出来折腾。陈旧的缂丝很脆弱,保存不当都会造成损伤,轻易挪动更非明智之举。万一有遗落或发生其他意外,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也造成了他面临的困境。周鹤南寻访十年,跟很多缂丝传人打过交道,始终无果。有实力完成修复的工匠本就寥寥无几,平均年龄最小也在五十以上,且大多在国家机构供职。家人朋友都在国内,生活稳定。不可能说服他们去国离乡,去为私人完成耗时漫长的修复。
他们的徒弟里,确实有愿意的。千里迢迢远赴法国,亲眼看过龙袍之后,大多表示有心无力。水平不够,就算勉强为之,拿出的修复方案也不能令周鹤南满意。他的父亲曾经做过尝试,结果相当不尽人意,不过是留下另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疮疤,加重了损耗。
龙袍和周鹤南,都经不起再一次磋磨。直到三年前,年轻一辈的缂丝艺人里,出现了沈欢喜这个名字。
她点点头,“还有呢?”
“修复龙袍期间,全程保密。不许再接触任何相关工作,不能接别的活儿,也不能拿这件事炒作。它跟你之前做过的缂丝都不一样。也就是说,即使完成得再好,龙袍也不可能让明星穿到舞会上招摇。你不会因此出名,不会有相关采访,不会被一大堆人围着拍照,上报纸上电视网络,让所有人知道。”
他一口气说完,声音依旧稳定和缓,“你是年轻的女孩子,对名利有野心太正常。只是各人志趣不同,我向来不赞成参与这些。”
周家的后人素行低调,对曝光持回避态度。又一直在海外行商,多年来固守自己的圈子和规则,鲜少引起媒体关注。欢喜知道存素堂,也在所谓的上流阶层待过一阵子,可周鹤南这个名字,却是头一回听闻。
而他记得的,是她在舞会上躲避镜头如避洪水猛兽,执意与繁花似锦背道而行。
一个女子长得太美,世人便吝于承认她诱惑的肉身之内还藏有灵魂。唯有他看到她身上闪光的才情,只是被创痛埋没太久,被人心的偏见和欲望所损伤。总有一天,当遇到合适的时机,天性会引领她超越自己的境遇。
欢喜安静地听完,笑笑说,“小时候我跟奶奶住在乡下,附近的村子会请戏班唱戏。民间的老戏班子,有很多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收了订金——他们管那叫‘包银’,就算台下一个观众都没有,也要认认真真从头唱到尾。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下好大的雪,天冷路滑。戏班就这么对着空荡荡的雪地唱了一整天,从晌午到晚上。连小孩子偷跑去看,都会被大人带走。奶奶跟我说,那是村子请来酬神的戏。唱给天地神明,不必惹人间悲欢来染指。”
喧嚣尘世里,要找到一颗摒除杂念的心,何其艰难。必须奉行缄默,孤独、坚定,以虔诚封印,与非如此不能缝补时间之裂隙。
冷清也好,没有彩声也罢。深刻的,直抵本质的东西,往往只能以静默来表达。
他再次确认,“你能接受默默无闻,把人生中最好几年与世隔绝,以及很可能失败后一无所获的结局?”
她轻轻仰起脸,“我还没有看到那件袍子,若评估过后发现做不了,我会坦白相告。如果我肯做,就不会失败。”
“怎么说?”
“祖传的缂丝龙袍虽然珍贵,也只是你万千收藏品中的一件。”她语调安然,不疾不徐地回答:“但缂丝是我视同生命的技艺。生命与爱好,不能相提并论。”
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信,令周鹤南觉得欣慰,又生起隐隐不安。直到如今,她都没有肯定地表示愿意接受这项工作。言谈间总是有所保留,用得最多的是“如果”这种假设。
“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该我了。为什么会选我?”
年轻而技艺超群的缂丝匠人,虽然少见,却非绝无仅有。他有钱有时间且具备非凡的耐心,只要肯花心思去寻,再开出难以拒绝的条件,总还是能找到。
欢喜想起叶秋成,好多次为她挺身而出的朋友,便试着向周鹤南提起:“我在国内也认识相当优秀的缂丝匠人,可以为你引荐。”
“不必。”他看一眼窗外的雪夜,“至于原因,说出来可能有点冒昧。人拥有的越多,放不下的东西也就越多。唯有孤儿能随心所欲,斩断无用的牵绊。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大胆去做任何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有这种专注,往往更容易达成心愿。”
他沉默片刻,把话锋突兀地转回来,“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听完再做决定。”
“愿闻其详。”
“报酬无论多少,都不会提前一次性付清。在进行这项工作期间,工匠要尽量减少与外界的联系。除非特殊情况,不可以离开法国。并且——”他似乎为接下来的话感到抱歉,也有些许的为难,还是直白地说出:“清心寡欲地生活,凡事以工作为重,杜绝发生任何多余的情感关系。”
欢喜怔了一瞬,轻轻地问:“你的意思是指,在工作期间,最好放弃一切社交……不许谈恋爱也不许结婚,对吗?”
“对。”周鹤南垂眸,无声地微笑已在唇边敛去:“嗜欲深者,天机浅。”
龙袍的上一位修复者,是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男子。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在事情进行到第二年的时候,他请了假回国探望女友。长期异国两地的恋情,如同空中楼阁,总是很难维持。没有拥抱和陪伴,又隔着时差,连视频电话都挤不出时间。
慢慢地,热情消退,犹疑渐生。遥远的思念和牵挂,比不上雨天里及时出现的一把伞。女孩无法再等下去,执意提出分手。年轻人为此陷入痛苦难以自拔,终日心神不宁,在修复中接连出错,又手忙脚乱地弥补,情况越来越糟。
工作感情两不顺,他苦闷不已,整个人颓废消沉,开始偷偷酗酒麻痹自己。某天晚上,醉醺醺地从小酒馆里出来,就出了事。那次意外导致右手重伤,他从此再也拿不稳梭子。
已经被修复过一阵又半途而废的龙袍,更无人愿意接手。符合要求的手艺人本来就少,有名声资历的工匠,都不想自己的心血成为别人的续貂。再加上流派和手法各有差异,很难融合,最终能呈现什么效果,悬而又悬。
龙袍的修复被迫中断,一搁置就是六年。
欢喜听着听着,思绪却岔到别处。
隔着厚厚的窗玻璃,也能听到风在回旋,不断呼啸、起落与撕扯,她下意识裹紧了围巾。不是冷,而是因为一瞬间清醒的空洞。孤独似八面来风,太重又太轻。
“别的都可以谈,这是不能退让的底线。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也收回心,“我能明白你的顾虑。”
动心起念,则生“欲”,是世间苦难的根源,徒然增加烦恼困惑,无法滋养灵性。情有什么用?更何况它本也不是拿来“用”的。
欢喜目光微沉,“没有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执念。”
雪地苍凉的光映在她脸上,姿容眉眼皆有古意,细看分明又多了些无畏无情。他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明白她是真的懂。
这才是他选择她的真正原因。周鹤南眼中的沈欢喜,是一个已经清除了幻觉的人。做这件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可是她接着说,“抱歉周先生,我达不到你的要求,只好辜负这番美意。”
周鹤南皱紧双眉,着实感到意外。
“你不愿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按她刚才那种跃跃欲试的反应,分明又不是那么回事。
“我很愿意为修复这件文物出一份力。只是……出于私人原因,没办法做到像你说的那样心无旁骛,恐怕适得其反。”
“我记得你说过,你目前单身。”
欢喜突然好倦。心门落下一道锈蚀的锁,实在没有力气再细数从头。
只好坦白相告:“你待我坦诚,我也不想在这么要紧的事上刻意隐瞒——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怀孕了。”
“……什么?”
欢喜咬了咬唇,松开后留下泛白的浅痕,“只有三个多月。虽然看不太出来,但这是真的。”
她是个单身女子,也是个单身母亲。所有猜测瞬间瓦解,答案水落石出,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那一种。
周鹤南靠在椅背上,抬手摸一摸鼻子。久久没有说话,看样子陷入了沉思。
有过太多阅历,他是对任何事都不觉得突兀的人,态度总是淡然平稳。眼前状况虽然奇突,却不是那种完全无法可解的死局。她还这么年轻,走过些弯路吃几桩暗亏,太寻常不过。
几分钟后,他再次开口:“据我所知,你并没有结过婚。如果只是这个原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助你,用最快最安全的方式解决掉。”
他完完全全会错了意。
欢喜看着他,嘴角先向下弯一弯,然后再向上徐徐展开。带一点无形的神秘,无法被言语道尽的力量,以及令人困惑无解的镇定。
“周先生,你误会了,这不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麻烦。我要它,已经决定生下来。”
“生下来以后呢,带着婴儿满世界流浪?无论你接不接受为我工作,这对你的人生而言,都不是理性的选择。”
“你也知道我是孤儿。我没有亲人,想要自己的孩子。”
他再次打量她此刻的笑容,出奇地冷静,向着未知命运大步迎去。心无旁骛的偏执,令人不忍深究。那道亮光直逼上眉目,竟有种了悟红尘宿命的凛然。
最后他温和地注视欢喜,语音轻软,“沈小姐,请相信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起自己的女儿。你们年纪差不多大,如果宝琳遇到这样的事,我很难心平气和接受。”
“你看,这是我们无法达成共识的分歧。孩子已经存在,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它,为任何事都不能。”
“孩子的父亲可知道?”
缓慢流动的记忆,像雪落在雪里。隐秘是贝中含珠,不得不往深处再藏一藏。
她昂起脸,眼角寒星一闪,藏着刀锋般的丝柔,“我的孩子没有父亲。完完全全,只属于我。Blood in my blood。”
吾血之血,命以命换。她觉得她一定承受得起。这种源自本能的意志和能量,深沉难测,强烈到根本不容置疑。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未出世就要跟着母亲流离失所,生命注定艰难而充满缺陷。这对母亲而言,又何尝不是残酷的背负。谋生的同时,还要躲避难以预料的伤害和意外,比如那些她再也不想遇到的人。
他竭力维持不动声色,还是难免流露出失望,“生下一个必须独自抚养的孩子,没有那么容易。撇开私心,我仍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还那么年轻,孩子以后会再有的。在更合适的时机,更安全的环境。”
是,生活很残酷,人间更残酷。男人的想法大多如此,满脑子利害权衡,什么都当生意来谈。他们不觉得生命的孕育和降生有什么大不了,只看作一次欢爱的附加品。跟这个女人可以,那个女人也可以。当下可以,换个时间一样可以。
不会的。不会再有,再有也不是这一个。这是她跟沈望的孩子,什么都替代不了。
欢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该说的都说得很清楚,神情又恢复落寞及寡淡。拉一拉披肩,也没有向周鹤南道别,便起身走了。
推开门,寒气扑了一头一脸,举目灯火零落。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转头朝街面望去。她走得很稳很慢,如履薄冰,但脚步十分坚定。旧黑大衣裹住瘦削的肩,背影无限寂寥。整个人瘦长如一根骨刺,扎进雪夜的风里,无尽遥远。
巴黎人也爱穿黑,是个迷恋香氛的斑斓城市。香水的制作,对花来说却极残忍。花瓣要在油脂的包裹中彻底枯萎,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才会交付出最浓烈的香气。
原来世间当真是有这样的女子。
欢喜走过两条街,一直叫不到出租车。又冷又累,于是缓缓蹲下,抑制内心汹涌的痛。凛冽的风触到她的面颊,她的唇,以及她的额。滚烫红尘却不肯休歇,灼灼地焚烧心火。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眼角渗出一点暖。她以为她不会再流泪。
非见不可,不爱不行,折断手脚也要千里万里到他身边去的那个人,已经在时空中彻底遗失了。离开太久以后,那种尖锐撕扯的痛也变钝,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好好告别。太多眼泪,淹没了她想要留给他的笑容。但仔细想想,每一次相见每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在告别呢。
只有光阴是不老的,以缄默为誓言,结下地老天荒的契约。
午夜回到酒店,她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一秒都不想多待。
十二点刚过,手机“叮”地一声响,是大笔款项入账的消息提示。
周鹤南结清了这七天的报酬,按事先谈好的数目,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厘。紧接着第二条又至,慷慨附赠一笔回程机票费用。
他仍然是个好雇主,遵守信诺,干脆利落不拖延。只可惜结果终难如愿,枉费了一番铺排。
欢喜打开APP,订下最近一班飞往日本的航班,三小时后起飞。
必须找个地方先停息下来,她太需要休息。
拖着箱子穿过酒店大堂,脚步声好旷寂。一个陌生男子扬声叫住她,机灵的亚洲面孔,手里捧一只方寸大小蓝纸盒,“这是周先生托我转交给您的东西,请沈小姐务必收下。”
周鹤南人情周到,礼节上挑不出半点差错,当真仁至义尽。
“他已经离开了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好意思。”
欢喜点头说谢谢,把东西拿过来随手揣进大衣兜,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如此,就算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