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习惯了掩藏惊诧,这回还是流露些许端倪。印象中,她想不起来周鹤南几时流露过这样的亲密熟络。
昂山廷退开一步,迅速恢复了常态。还是一派谦和从容模样,得体地对着周鹤南微微颔首,眼睛却看着欢喜,提醒道:“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蝎子收回尾钩,空气里的紧张犹在。
周鹤南端然沉稳,注视他说每一个字时细微的神态。从头到尾无所表示,看样子不打算主动示好。
欢喜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挽上递来的胳膊,说:“没这个必要。”
她挽着他,姿势郑重坚决,仿佛逃避又像是挑衅。溺水之人抓紧身边唯一的浮木,没得选。
周鹤南瞬间会意,温和地捋一捋她颊边碎发,“走吧,去看看我们拍下的东西,顺便把合同签了。你眼光很好,选中的这件孤品,不知多少人羡慕。”
欢喜意外地与他对视,默默了数秒,两人眼中的意味却大不相同。
一双背影相携而去,就这么把昂山廷晾在原地。
周鹤南放慢步子,安抚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欢喜于是静下心,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走得那么认真又那么萧条。仿佛自出生起就在做这样一件事,从未停下来过。
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紧紧盯着,令背上生出蒺藜,比鞭子抽上去还疼。昂山廷……小楠说过,要小心昂山廷。在她对一切还无所察觉的时候,就在他手里吃过暗亏,又侥幸从煤气中毒里逃出一条命。从此以后都不敢低估他,告诉自己要忘记那些侥幸,记住所有危险。无论任何时候,决不能轻敌。
世上没有那么多阴错阳差的意外,值得警惕的,永远只有深藏在面具下的东西。
雪后初晴的太阳,透着虚幻的白光。
“我们要去哪儿?”周鹤南看看她身上单薄的裙子和浅口高跟鞋,“离开酒店的话,还是找辆车比较好。”
走出温暖室内,冷风吹得面上一僵,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这才尴尬地发现,周鹤南一直跟着她的步子,已经走出酒店大堂。
“对不起周先生,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晚上约了朋友小聚,想带你一起。下午倒没别的事……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歉意地笑笑,不动声色把胳膊从他臂弯抽出来,“晚上约的几点?我会提前准备。”
“要是没兴趣,就别勉强。”
“不勉强,我想去的。”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她很感激他及时的解围,“刚才谢谢你。”
他突然狡黠地笑,露出一口粲然白牙,低问她:“我装得像吗?”
“像……什么?”
“我以为你遇到前任来纠缠,就假装是你男朋友。”周鹤南眨眨眼,“他好像对我很有敌意。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可能这种桥段已经过时了?哈,毕竟我年纪太老,看着跟你不相衬。倒像是占你便宜了,所以不用谢。”
“周先生……”欢喜哭笑不得,“你不老,但想象力未免太丰富。”
法国是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浪漫邂逅的地方,尤其对周鹤南这样英俊多金的中年儒商。她知道他身边当然不会缺少年轻的情人,不过这种事摆在台面上聊就没必要。
“所以你现在是单身,还没有男朋友?”
“没有。”
欢喜有点奇怪,他这么突然问起这个。就因为昂山廷?
周鹤南看了看外面,肮脏的雪地上,踩着无数纷沓杂乱的脚印。轻触她静定面孔,是凉的,额头和手亦是同样冰凉。
他的举动完全出于善意,她忍住了没躲开。或许是风太冷,他的手又太暖,令皮肤激起一层栗。
“去吧。”他说,“先回房间换身暖和的衣服,我在四层酒廊等你。”
“好的。”
她当然得说“好的”。从哪个角度看,周鹤南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雇主。
欢喜一出了电梯,立即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光着脚在地毯上跑,越来越急。被充满变数和恐惧的未来追赶,一头扎进暗中,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扑倒在床上,才觉出后怕。哪儿都是沈家人,千里万里躲不开。跟昂山廷的不期之遇,是否会埋下隐患?反复回忆刚才的交谈,自己的反应有没有疏忽之处,令他察觉到什么端倪?除了孩子,她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盘发全部散掉,乌黑如云的发披下来,盖了一脸一肩。那肩还在微微颤抖,惊弓之鸟的样子多么讽刺。想来也不过两、三年前,那时候的欢喜多么年轻,英勇无所畏惧,不害怕黑暗,不怕与阴谋对峙,不怕爱上一个危险的人也不怕因此受伤。
半小时后,她出现在周鹤南指定的地方。
光柱中尘埃飞舞,空气光滑平坦,并且暖。如一块厚重丝绒,覆盖住所有欲言又止的隐秘。
欢喜逆着光走近,竟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她刚洗过脸,颈项间残留卸妆液的清茶味。换过干净棉衫,还穿来时的旧外套。黑发散落两颊,盘出的波浪弧度仍在。肌肤苍白宁静,焕发幽蓝火焰的光泽,似惊鸥不肯栖于孤船。
打过招呼后她坐下,招手要了杯热水,知道对方有话要说。
周鹤南转动杯子沉吟片刻,“沈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开口很直接,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不拖泥带水浪费工夫。
她托着腮,嘴角的笑很淡。是天降大雪,沉默入了骨,已失去呼救喊痛的能力。生之卑微与沉重,自有诸多不可言说的艰辛。
“你买下我一周的时间,但不包括隐私。当然什么都可以问,回不回答在我。”
他端详她的神情,认真地点头,“刚才那个人,是你过去的男友?”
“不是。他叫昂山廷,脑外科医生,我曾是他的病人。”
“现在健康状况如何,是否还有隐患?”
“去年在日本做过手术,已经痊愈。”
“你拿的只是旅行签证,却不打算回中国,出于什么原因?欠债还是结仇?”
“因有些事不愿再提,有些人不必再见。”
命运当头,别无选择,不存在完全自由的意志。
他抬头直直注视她的眼睛,皱起眉。疼痛和损毁,在漆黑的瞳仁里留下痕迹,如同静止的琥珀,里面沉淀阴影。
“你身上是否还存在商业纠纷,或其他难以解决的人情麻烦?”
“不欠钱债,也没有情债。”
爱与被爱,都是作茧自缚之事。而孤独是人的本质,无论多么渴望理解与贴近,最终不过变成无法可解的消耗。她从来只有自己,孤落落一身清净,也空无所留。
“那为什么怕他?这个人出现,对你存在威胁?据我所知,他是手望集团沈家的养子,不久前又娶了沈立的小女儿。”
欢喜慢慢收住笑意,“抱歉周先生,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你可以理解为,我只是不想见到过去认识的任何人。”
灵魂却起伏不定,剧烈如同深渊,拒绝外界的任何深入和打探。
“好的,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低沉,笑容依旧宽和。
她喉咙干涩,徒劳张了张口,却找不到词语。他究竟知道什么,还知道多少?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及,又很克制地没有究根问底?往事是充斥巨大阴影的深渊,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出发回响。
点到为止的探究,似乎告一段落。他换个话题又问:“沈小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欢喜极缓慢地摇头,仔细回想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发现自己几乎全无了解。
“你对我压根一无所知,就敢跟着陌生人跑到美国?万一我是坏人呢?”
极淡的阳光照进来,在脚边拖延出狭长的金色光带。太荒疏,又显得寂寞。
逃避往事的追杀令她疲倦,层出不穷的秘密也令她厌烦。欢喜懒得再猜,直接反问他:“能有多坏?周先生,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有而你没有,又非要从我这里拿到的吗?我想不出来有这种必要。”
分明是赌气的话,他却觉得有趣,目光中不知是好奇还是玩味:“不一定,钱买不到的东西很多。你看起来对凡事都很警惕,就不怕我起歹意,伤害你吗?”
欢喜心头悚然一紧,被无形的恐怖攥住,语气已不自觉透出凌厉:“你大可以试试。”
他们从认识至今,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没今天多,内容的走向却越来越奇怪。难道真的掉以轻心,落入另一个圈套?说来说去,无非为了多赚一点佣金,真是人为财死。
她在心里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甚至开始琢磨脱身的法子。面上则丝毫不敢露怯,气势不能输。
兔子急了也咬人。昂然的对视中,他终于扬一扬手投降,用前辈的口吻笑道:“不必试了。我晓得,你是空手道三段。别那么紧张,我对你没有过分的企图。”
欢喜已经不会太吃惊。周鹤南的命金贵得多,决定带她在身边,肯定事先做过背景调查。她绝对想不到的是,他清楚她的历史比她自己还要丰实详细。
她沉默之后扯一下嘴角,“那我岂不是很吃亏?报酬要得太低,应该另加上保镖费用。”
“这个我倒是可以考虑。”
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就这么过去了。她却觉出一种深深的悲哀,曾经对人的那种坦然和信任,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
一个没办法再“相信”的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好用带刺的荆棘把匕首绑在手心。绑得越紧,尖刺扎进皮肤越深。可是不能松开,否则连唯一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这么想着,眼神瞬间黯然。
他像是明白她的感受,语声和软地道歉,“是我唐突,不该在这时候吓唬你。脸色这么差,要不要来杯热果汁?”
“不用。”欢喜垮着肩,连翻白眼都提不起力气,“我有点累,周先生还有别的要问吗?”
显然他还不打算结束,“Jade夫人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是做什么的?”
她迟疑道:“我只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是个很有钱的商人,做酒庄生意,爱好古董收藏。”
“对了一半。”周鹤南至此反倒松弛了,“以你对缂丝古物的了解之深,可曾听说过‘存素堂’?”
欢喜怔怔半晌,如混沌中电光一闪。啊!他姓周。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可抑止的念头,简直难以置信。霎着眼,惊诧地同他确认:“《存素堂丝绣录》?是……是你……”
周鹤南声音不高,在寂静里足够清晰,“正是先祖周海铭亲笔撰录。”
“存素堂”是周氏家族旧有的堂号。欢喜接触过的现存资料里,记载了周家跟国宝缂丝的渊源。
斗转星移,山河变换,说来都是很古早的事了。
周海铭之父名叫周世襄,生于1872年,祖籍贵州开阳双流,1964年在南洋去世。周世襄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收藏家、古建筑学家,也是营造学社的创始人之一。民国年间,由他出面研究和保护了大批中国古建筑,一生学术成就颇高。
上世纪时局动荡,周氏子孙远渡重洋,遵祖训不可涉政,遂从商。生意越做越大,典当行开遍南洋诸国。
据周海铭回忆录所写,父亲年轻时就热爱缂丝,不惜斥巨资收购了大量缂丝精品,当时有“中国缂丝收藏第一人”的称号,亦有“周家缂丝甲天下”之说。他收藏的缂丝,大多是从清朝恭王府里流出的皇帝御赐之物,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的缂丝之精华,包括宋代名家朱克柔的《牡丹图》、《山茶蛱蝶图》等。他还对缂丝进行研究,撰写了《存素堂丝绣录》一书,把藏品分门别类整理,一一著录其中。【注:史料源于朱启钤先生的‘存素堂’,小说里为符合情节,名字细节均做了调整变动。朱家护卫国宝的史实,不可因戏说磨灭曲改。】
国家积贫积弱的年代,列国豪强虎视眈眈,这批缂丝的命运更是跌宕起伏。
缂丝精美华贵,是西阵织工艺的始祖,素来深受日本人的喜爱。对于周老先生收藏的这批缂丝,日本军方垂涎已久。
民国初年,日本人大仓喜八郎曾出价100万大洋,意图高价收购,被周世襄严词拒绝。私下里,老先生曾告诫家人:“你们记住,这批国宝就是卖,也坚决不能卖给外国人,尤其不可落入日本人之手。”
1928年后,周家的煤矿被腐败当局没收,被迫“捐出”军饷白银万两,才勉强将产业赎回。此时他急需大量资金,影刻宋版《营造法式》。不得已的情况下,周世襄第一次想到了出售这批精品,但当时能买得起古董缂丝的,都是外国人。想做这笔交易的洋商很多,他坚决不肯同意。
这批缂丝,最终以半卖半赠的低价,交给东北张家,一直保存在边业银行金库中。后来日军占领东北,东北边业银行落入日本正金银行之手,缂丝自然同遭劫掠。巧的是,周老先生有个姓荣的盟弟,时任伪满中央银行的总裁。他利用这层关系,托其暗中设法保护国宝。
这些珍品以国宝的名义,长期储藏于沈阳正金银行的金库中,同时印成了《纂组英华》图片巨册行世,共有三百部之多,使缂丝愈发名声大噪。
1946年夏,周老先生担心战事一旦波及沈阳,这批丝绣难免化为灰烬。几经周旋,才设法将这批缂丝从沈阳空运到北平,先存放在中央银行,后又移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直到1949年,这些饱经流离的国宝,才被故宫博物院拨交给当时的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珍藏至今,成为辽宁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周家祖上数辈殚精竭虑,付出巨大代价才保全了国宝,没有将它们失之东瀛。
原来周鹤南是“存素堂”周氏的后人。欢喜看向他时,又多了几分尊敬,眼中的疑惑也呼之欲出。
他不再卖关子,从包里拿出一本册子,“你看看这个。”
她依言打开这本大开页高清摄影图,所拍的内容,也是一件十二章纹缂丝龙袍。准确地说,称作“紫红地缎绣云龙貂镶海龙皮朝袍”,是乾隆朝时,宗室用于喜庆吉日的最高规格吉服。
欢喜凑近了细看,认出上面的工艺是“孔雀羽串珠彩绣”,神色更加惊讶,脱口道:“铺翠?”
周鹤南点点头,“这是祖上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件皇家礼服缂丝。可惜年代久远,中间又经过几多波折,有不少损坏——你再往后看。”
高倍视频镜头下的截图,把袍子形制、工艺、材质、纹饰诸方面的极其独特的亮点展露无遗,匠心独到巧夺天工,损毁之处也尤为触目惊心。
“沈小姐。”他交握十指,身体保持微微前倾的姿势,口吻无比真诚温和,“我有一个不得不提出请求。”
“什么?”
“我想请你暂缓旅居东南亚诸国的计划,在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内,继续为我提供帮助。”他看着她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随我回法国,修复这件古董缂丝。”
“这……”
欢喜怔忡了好一阵,迟迟不能作出回应。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想不出你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想要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当面提。”
“你拍下的那件如意衮服……”她咽一下嗓子,哑声道:“是熟手匠人,一家五口花了三年才完成修复。可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
“一寸缂丝一寸金,唯有光阴之价不可比。我明白青春宝贵,更知道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可遇不可求,所以愿意为此支付足够诚意的报酬。”
这或许是一次冒险,一次投机,也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不相信她毫不动心。
她更深地叹息,“你又为什么觉得,我有能力办到?”
“龙袍是周家祖传之物,我为这件事,等了足有十年,不会随便找个人来糊弄。”说到这里,他真正触动了心事,“修复这件缂丝,是祖上遗愿,可惜延宕至今未能完成,我实在于心有愧,还望沈小姐周全。”
周鹤南收好画册,将她从酒廊带回房间,欢喜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他从行李箱取出那一堆东西。
Jade夫人花高价买下的缂丝,除了Mathilde在舞会上戴的头饰,竟全都在周鹤南手里。
“这只是你作品里很小的一部分,巴黎我的住处还有更多。织毛缂、柳丝缂、阿修罗吉他和螺钿缂,它们足够让我对你的手艺充满信心。”
如此周密的铺排和考验,或许从在飞机上相遇之前就开始了,可见势在必得的决心。
不长不短的缄默过后,欢喜再次开口。
“周先生祖上有这样的渊源,对缂丝并不外行,我就不打马虎眼了。老实说,光看图片,根本不能确定工艺的复杂程度和损坏现状,我没法打包票说一定能做好。那件龙袍不是一般的古董,而我是中国人,有些事不是赚到钱就能做。我不想在这上头糊弄,所以不能轻率地答应你。”
欢喜已经知道,一旦答允就没有退路。缂丝古袍上流转的光影和历史,将与新的织造者生命相融,后者也将以这种方式,在“岁月”里镌刻自己的印痕。
这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也绝非三年两载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