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欢喜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谈钱,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次拍卖会规格很高,除了古董摆件,还有4件在特殊年代流落海外的清代缂丝吉服。古物至今保存完好,有极高的历史和审美价值。我以为,那是所有热爱纺织艺术的人,都不忍错过的机会。”
欢喜在他探究的目光中,以极清淡的口气说:“热爱和索取回报并不冲突。”她问他:“如果刚才舞会上的那些人把衣服都脱了,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你还能认出谁是谁吗?哪个是公主,哪个是王子,哪个是明星哪个是银行家?”
他挑眉想象一下那画面,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恐怕有点困难。”
“他们本身掌握着无数资源,即便如此,也需要昂贵的衣饰来提高辨识度。那他们所得到的爱慕和尊敬,有多少是因为赤身裸体的本人,又有多少是因为肉体之外的东西?”她收回视线,垂眸间又流露出他熟悉的那种灰冷,“若你觉得‘热爱’本身足够珍贵,为何要轻视它的价值?只谈热爱,是很虚伪的说辞,通常都用来以小博大,用最低的成本甚至没有成本,来换取更高回报。”
从在飞机上遇到的那天起,周鹤南已经观察了她很久。
他阅人无数,自认在判断力的方面从无失手。在她脸上,看不出野心和激昂,对出风头毫无兴趣,但不怕流露真实的自我。
但在某个瞬间,像晴天炸了响雷,她会毫无征兆地收起周身散漫,变成一把锐利明亮的刀锋,甚至是嗜血的。相当不好惹的样子,难以被说服也不屑去进退迂回。
气息上的转变,由含混至确切。泼辣充沛而坚韧,暗蓄着风雷,同时也呈现出无法藏匿的性感。有多迷人,就有多棘手。这无疑是美人与生俱来的态度,更需要经过命运千回百转锤炼。
周鹤南徐徐吐了口气,语调仍然平缓:“还好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文化人。我只是有钱,一个俗气的商人。”
很少有人自认庸俗还如此泰然自若,在他这里却不显得做作。
为什么不呢,欢喜寥寥地笑一下。周鹤南如此身价,早已不需要为生活灰头土脸地挣扎,身边遇到的人都对他礼遇有加,可以说全是好人。他实力足够强大,不必时刻提防有人不自量力来冒犯,也拥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自然能虚怀若谷岁月静好。没什么可抢的了,不如和和气气游戏人间。
某种意义上,钱真的能降低跟外界摩擦力,让人变得温柔端方。凡事均有价值,换句话说,都有代价。学识、技能、经验、眼光和判断力,每一样都可以折现。
换做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纪,欢喜不太考虑这些。结果是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一再被吴丝桐、沈妙吉之流凌辱打压而无力还手。连自保都无法做到,何谈保护身边的人?教训太沉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人世风霜的残酷和冷硬,欢喜已充分领教,绝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这是一个母亲完全发乎本能的悍烈,尽管表现形式相当世俗。既然留下孩子,就意味得着全力以赴地承担起责任,去创造一个健康安全的环境。让孩子的成长的过程,不要朝不保夕,不要颠沛屈辱,不要小心翼翼地揣摩他人脸色,不要去为生计低声下气。在充足的物质保障下,人才有可能真正地忠于自我,保持优雅而完整的骄傲。
流于表面的欣赏和夸赞,换不来餐桌上一块面包。如今她已无心把目光放在那些虚无缥缈形而上的东西里,执拗地转过身,要为自己选择更真实的风景。
所以必须谈钱。她的每一分钟,一毫一厘都必须交换得明明白白。
“周先生,你对那些拍卖品有多热爱,同样取决于你肯为它们付出的价格。”
他半侧过身,微眯起眼睛,看不出是否不悦,反问:“你为什么会自信满满,认为我一定能接受这么直接的要价?”
彼此的气场开始冲撞,演变成严肃而微妙的对峙。
他们这样的人,往往乐于把交易摆在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但欢喜对这一套厌倦至极,更何况——她没有太多时间了。最多过一个多月,再瘦的腰身也要逐渐显怀,行动会变得越来越不方便。必须在这之前尽量多赚点钱,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定居。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感觉到对金钱的渴。钱可以带来更多选择,意味着自由。能让人免于饥寒,缓解病痛,得到遮风避雨的屋檐。只有切切实实抓在手里的东西,才能提供安全感。至于爱情?那是绝对的奢侈品,并非每个人都够得着。
一头热带树丛深处的小怪兽,探出了爪牙。电光石火的片瞬,她醒悟过来,Le Bal舞会的邀请函,Jade夫人说并非她一手操办,那除了周鹤南还能有谁?
欢喜决定赌一把。他跟了她这么久,把履历都提前查清了,又费神费力地接近,不见得肯无功而返。最重要的是,这人估计很多年没有尝试过被拒绝的滋味。他不缺钱,大概更需要支配的成就感。尤其是降服一个,有胆色对他的青睐不屑一顾的相对弱者。
就这么简单,他有钱,而她需要钱。在某个范围内,她一定会妥协。
“因为,我是阿修罗之母。也因为——”她轻轻挑起嘴角,“不是每个黑夜都会碰到飓风。一旦规划好飞行路线,就得照飞不可。”
欢喜把《夜间飞行》里的那句话,用这种巧妙的方式,恰如其分地还给了他。
太聪明透彻的人,通常只能得到两种结果,太快乐或太不快乐,很难有中间地带。
深冬之夜的黑暗中,一团柔柔的皎白晕跃出云层,又透过窗玻璃,从她晶亮的眸子里映出。脸容无比镇定,轮廓瘦而清绝,如同沼泽、湖泊和月光的混合体。
对方无疑也在以同样心思衡量她。他是有经验的商人,不做亏本买卖,会认真计较每一分钱的付出和回报,把成本在合理范围内。在她身上的投注是否值得?到底有没有看走眼?她真的如此优秀,还是他在为一场虚张声势而买错单?
周鹤南稍一凝神,答她:“我会支付一个令你满意的价格。”
“我相信一个懂得中国缂丝的人,会比Jade夫人更有诚意。”
她不拖泥带水,马上划出收费底线,也留下了压价的空间。什么都是可以谈的,最后稍作让步也未尝不可。
周鹤南笑笑,并未还价。后来才知道,这男人的心思没有这么容易被猜透。一切看似偶然的发生,只是循序渐进的试探。
一时有一时的处境,先做了再说,没条件瞻前顾后。即使她曾经交往的,是沈望那样清贵富足的男子,亦曾得到过慷慨妥当的照拂。若他得知今日的沈欢喜,为一点银钱就肯放下身段斤斤计较,在贫乏里挣扎求生,不知会作何感想。
周鹤南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只信封,缓缓推至她面前。
不太重,是现钞的质感。
“订金,不算在报酬内。”他说。
他果然对她的处境有明确判断,知道她不会拒绝。欢喜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道过谢便揣进大衣兜。
曾几何时,沈望也这样把一张卡放在她手里。她不愿要,好像收下就意味着给这段关系做了个糟糕的注脚。原来没有感情,可以清爽利落至此。
负重令时间无限缓慢,忽而又迅疾得难以察觉。唯有孩子是一束光,盛大真实。她并不为此感到羞愧,也不觉沦落。一意孤行,代价当然庞大。她本身就在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现实永远比舞台故事更戏剧化。
那晚结束交谈,欢喜回去时已是后半夜。次日便收拾行李从Jade家搬出,住进一家临河的家庭式旅馆,环境清爽价格便宜。
信封里的钱不多,三千法币不至于令他失面子,也足够她维持一段时间的体面生活。这笔钱花完之前,他一定会再出现。
阁楼顶层的三角空间,只够摆一张单人铸铁床,矮脚木桌和小沙发。打开窗子,能眺望远处古老的建筑和灯光。
她白天出门散步,坐在圣母院广场前晒太阳,用面包屑喂鸽子。钟声清洪幽远,震得鸽群扑簌簌飞起,在半空优美盘旋。仰头去看,羽翅在面容拓落阴影,微暗之中那么洁白,又那么暗淡。
有时独自去博物馆,看地图寻找地铁和电车路线,累了就在街边找家咖啡店休息。如诗如画的塞纳河,水流宽阔平缓。岸边树荫下摆满旧书摊,画家对着画板描摹景致。年轻男女旁若无人地拥吻,笑容甜蜜。听说盛夏晴日里,河边会有人唱歌跳舞,叮叮咚咚敲响鼓铃。
空闲下来反而更容易失眠。晚上睡不着,她把灯打开,读周鹤南送的那本书,直到窗外泛白。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黄昏又至,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上,毯子滑落在地。远处深蓝的天幕带一点灰紫,像油彩颜料泼进河里,看得人心里渺茫怅惘。几乎以为回到跟奶奶同住的阁楼里,要花很久才想起来身在何处。梦里黑暗深沉的河流,滔滔浑浊的黄浦江……在记忆中逐渐混淆了。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已经远离故国,或许不会再回去。生命里有诸多定数,懵懂无觉时就布好了局。
孤独的,洞穴般的生活,如同困兽。离开缂丝机,就彻底无事可做。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对墙自言自语。情绪有时难以自控,出现抑郁症状,无时无刻都要用意志来拉锯。身边没有可依傍的人,她只留得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所有无法自控的痛苦、怀疑、无力和怨怼,都得不着交付。甚至不能再用自我伤害来发泄,缩在床上发抖,一味咬牙死忍。浑身的血液像决堤的潮水席卷心脏,一股一股冲上头顶,发热的脑袋胀痛欲裂。
后来她想她需要一点声音。小电视能收到的台很少,调很久才找到中文频道,放一些年代很老的流行歌曲。当成背景音,从早到晚开着。
空气低压而沉闷,酝酿一场随时将至的暴雨。从洗手间呕吐回来,听到不知道名字歌手在唱一首《似曾》。中性嗓音幽深难测,漂浮在滂沱雨声里,宛转动人。
“你为何只能是我梦中的人,你为何只能教我把假当真……”
漫漫一日,转瞬平生。
反过来其实一样,一日很快就会过去,平生却长得望不到头。诸多细碎煎熬,始终是要分分秒秒地捱。只得尽量找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让心情保持平静,不愿想起过去的任何。在电视空洞的噪音里唱歌,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喂房东散养的流浪猫咪,拿本子在上面画随手涂抹的花纹设计。
她平时不化妆,懒得在一张面皮上耗费太多精神,却舍得花大量时间给双手涂抹乳霜和精油,做好保湿去角质,仔细按摩护理。这双手是技艺的根本,皮肤若粗糙,会在操作时把蚕丝线刮毛。
右手掌心横贯的疤痕仍在,顽固地留下一道狰狞。看久了,有点像一只狭长如闪电的眼睛。皮肉的伤损已愈合,却留下轻微后遗症,天气变化或逢着阴雨落雪,会隐隐作痛。
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痕迹,不可能彻底抹除。能做的,只有把它小心藏起来,或假装不存在。虫噬般难耐,竟然也可以变成习惯。
疼痛是本能,也是记忆占据肉身最强有力的手段。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会被深深记得。
一周之后,周鹤南把手续全部办妥。欢喜退掉旅馆,照旧拎着来时那口箱子,随他飞往美国。人的一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不用来做这些事,也要做别的。
在昏暗机舱中醒来,窗外还是无垠的夜之海。
微微轰鸣的噪音令人疲惫,欢喜觉得有点低烧,喉咙涩痒,浑身骨骼酸痛。现在也不能随便服药,一路都在忍着不适。两人坐得那么近,气氛仍然沉默。她不主动同他交谈,完全无话可说。
“还有四个多小时就到了。”周鹤南合上电脑,“这次行程不会太久,我可以把回程的机票一起订好。”
他所说的回程,应该是指回巴黎。但那不是她能够长久停靠的地方。
“我在巴黎没有别的事,应该不会再去。”像初见的那晚一样,她沉思时会不自觉抚摸手腕上的镯子。
“要回中国?”
“不。”这次她答得很快,不需要经过思考就作出决定。
“那么,究竟是要去哪里?你看起来很累,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他十分坚持,但神情大方自然。只是出于礼貌和关照,并非有意窥探她的隐私。
善意是很容易被识别的,欢喜在他的注视中沉默片刻,说:“工作结束以后,我想去日本看望我的老师。然后……会去老挝……越南或者柬埔寨之类的东南亚国家。机票我可以自己订,还没考虑好。”
模糊的想法存在于脑子里,尚没有清晰规划。事实上这些地方,她也从未踏足过。只是记得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贫穷炎热的东南亚国家,色彩繁艳,宗教氛围浓厚。人们物质并不富裕,内心却安宁。
很长一段时间,欢喜都过着颠沛的日子。也曾渴望过世俗的稳定,住在固定的地方,睡熟悉的床。跟心爱的男子厮守,彼此交付感情和信任,对抗世间空虚。不是一夜一日,而是余生。这种天真的想法,在现实里必定撞到头破血流,不得不一走万里。
如果愿意,现在当然也可以回头。连越说沈望还在找她,用尽各种办法。
安稳看似唾手可得,实际上要付出的代价远胜于流离失所。假装成瞎子聋子,主动退避到他主流的生活空间之外,跟吴丝桐或者别的什么人,一起构建繁荣畸形的关系,争夺他的关注和财富,陷入无休止的谋斗……太不自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会消磨殆尽。她做不到跟旁人分享他,即使那只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商业联姻。
需要靠“宠爱”来活着的是什么?宠物而已。将来当她的孩子长大,得知自己从如此不堪的关系里获得生命,要怎么对面一个软弱轻贱的母亲,一个权衡利弊冷酷自私的父亲。
在漫长不可知的年月里,消耗他的愧疚,用责任为借口不断索取补偿,无法令她甘愿。对自我的鄙视,会让人慢慢崩塌,爱最终酿成淬满毒汁的怨恨。
没有沈望,她甚至无法躲过疾病活下来。他其实已经不亏欠她什么。欢喜想得很清楚,也只能一再重复这样的选择,跟骨子里的激盛有某种契合。过去一直以为清醒就是坚持,现在知道,放弃也是。
要离开。离开钢铁森林,离开华丽混乱的秩序,离开阴冷潮湿的上海,离开下个不停的雨和雪……就只是离开。怀揣一腔孤勇,在茫茫天地间行走,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周鹤南思维冷静,考虑问题也直指本质,不难看出这种貌似随性浪漫的生活方式背后,隐藏着无法解决的动荡和缺陷。
他微微皱起眉,“在东南亚长期旅居?要靠什么谋生呢,你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到处流浪,实在不安全。会有很多现实的困难,这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
“我跟你不一样,没那么金贵。周先生,很多人其实没资格爱惜自己的羽毛。”欢喜转过头笑了一下,克制住任何伤感的流露,“工作也不一定要跟人发生太多联结,合同跟订单都能通过网络解决。我会继续做缂丝,包括面料设计,布艺手工之类。热带有很多不容易找到的植物,可以尝试失传已久的草木染丝,现在终于有机会实现……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坚固不变的东西,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总有什么凌驾于意志之上……强大的会衰落,平衡的会倾斜,美丽的会枯萎……”
说着说着,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微而略显怪异。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呼吸浅而急促,碎发全部湿透。抬手一探额头,热度很明显。
“你在生病。”周鹤南问空乘要来热水,又把毯子严实裹在她身上,“好了,不要说话,再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