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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不努力岛努力

鄙人自阴历的正月初一出发,到在美国这里的新不软思维克城(New Brunswick)住下,离别北京,满怀着幽愁情绪,已经有半月多了。这期间约见了纽约的大学校友翁鸿元“元帅”,在中央公园看了松鼠和跑狗的土坡,在曼哈顿南角远眺了自由女神大像,以及其它外国人的文明,其余的剩下时间,究其主流是闲在住寓的小楼上,往外推看每每的下雨和草野与天色日影的缓缓演变了。论起成就来,倒并没有。

这边的结构,从社会气色到人类习俗,比我国的时下确有许多琐碎的不同——不过,离我们的先秦时代倒是挺酷似的!

我负箧而游的校园,在不软思维克城郊外,幅可比清华园十倍,山温水软,草场起伏,高大建筑绝少,台馆坦荡自如,学生有男有女,不穿西装,系领带者更鲜有。然而鼻翅上着鼻环的却屡屡有,也有眉梢着环儿的,肚脐边儿串个小银环的。倘若看校报,就知道有学生组织譬如Lesbian(来此闭眼)协会——是女同性恋的大本营,正筹划换届选举云云,主席改设双女同领。又有佛灭密斯特组织(Feminist),也是女权主义者的乐园,她们鄙视结婚生子,并且正在声讨丈夫殴打媳妇的陋行,还有其它种种源于世界各地的信仰团体,神密教派,不一而足。学生们多自备汽车,路上绝少看见行人,凡有行人,也往往是曳狗而行的,或者穿着滚轴溜冰鞋而跑的。鄙人有疾,鄙人寡钱,所以坐校车。美国人所长者,火器也,我们则以道德取胜,故虽坐校车而自习室而图书馆而教室楼,并不减灭优越感。

近来所忧虑者,唯打工的事仍无着落,至有膏火不继之忧。一周以来的课余我总花钱坐车到纽约去觅个营生,足迹踏遍纽约三岛。三岛者:一曰曼哈顿、一曰困士(Queens)、一曰不努力(Brooklyn),以不努力面积为冠,而楼群热烈挺拔如瓶装春笋一样的,则非曼哈顿莫属。曼哈顿独占一岛,偎依哈得逊河,岛形狭长,佐以它岛,跃跃然,若阳具。鄙人访问了该岛南隅的中国镇,亦即唐人街,有弄堂仄仄,气氛若旧上海,从一间门面进去,是职业介绍所,好些操广东语的短工仔的后脑勺拥挤在里面,仰着颈子看白板上贴的条儿,条上内容每贴大体如此:炒锅1千/月;费城熟手外卖1千六;熟手打杂八百;Bus boy/Bus girl依阿华一千包住……。这些都是餐馆里的工种,而我们一贯所耳熟能详的刷盘子工作,其实已扬弃多年了,被先进机器来替代,只需将残渣剩碗喂进机器就功德圆满了,而司“喂”的工人多由墨西哥人民移入者充任,并不辛苦,有意无意之间,一喂而已,操此业之墨西哥人民于此一举手间的得意忘形,溢于言表及他们的那一撮小胡子的角上,可以想象得到。

我在短工拥塞的区域盘桓良久,颇有斯文唐突之患,兼以没有工作经验,不是熟手,属于老板眼中无利可图的一类,就掉头到哈得逊河畔华尔街一角的细楼底下喝咖啡去了。

用过了午间的咖啡,嘴也擦了,低昂了一会儿,就沿了阴仄的隧洞乘地铁到困士岛上,去寻一两个报纸上讲的体面职业。困士岛去了,不努力岛也去了,希望却落空,唯见海鸥在地铁钻出隧道爬上高桥时的车窗外,洁白地飞翔,蓝天清碧透明,衬着明净的现代阳光,远处是有限的两三缕工业黑烟。城市宁静、固执地趴着,少妇们牵着狗,街角的觅食的“红嘴绿鹦哥”的灰鸽子像晒太阳的有保险金的老太太一样沉着、安详,以及追忆起郊外百多只肥甸甸的褐毛大雁落在水边草坡上曲颈拔草吃,更形成了动物界都比我更有依靠的观念。而城市像一只行军水壶,随在自私的行走者的屁股上一掂一荡地拍打着。

我拜访了困、不二岛上的两家律师楼、一个电话公司、一个剃头铺、一个北京人在纽约开的假公司、两个传销公司、一个地板店、一个成衣工厂,在店员、老板、伙计、小姐之间想讨个生活——如同本世纪初的孙先行者在海外这一类华侨中间的伟大募捐一样——但我始终不得要领,有的认为我是男的,有的认为我条件高于所需,有的认为我不会广东番话,反正我自己也一时不想有什么着落了。

其中去一个律师楼里应聘,我想找个打杂的活,一个胖律师面试我。他见我是个中国人,就有点阴阳怪调地说:“你们中国现在也发展的不错嘛,这里越来越多中国的商品了,塑料饭盒啊,衣服啊,还有手表,你们中国人都会做手表了。”

我就很不客气但有理有节地对他说:“先生,不是我们中国人都会做手表了,钟表这种东西,从远古,就是我们中国人第一个做出来的。”把他给顶得没话说,当然他也没招我干活儿。

我告诉他,中国最早管它叫沙漏,里面装着沙子,漏下来,这样就记录了时间了。所以说钟表最早是中国发明的。

出来之后,下到街边。城市咝咝地冒着看不见的热气,美元都被吸进去了,我在黄金之窟一直掘不到一丝半厘。熙熙攘攘的人流,行色匆匆,被包围在暮色残风之中。捏着报纸,扫视着大量的公司招聘广告,看见报上“北京倩女,新州推拿”的色情启事,不觉地就又下起雨来。如果就业机会就像雨水——我想劝劝天公重新抖擞,不拘一格降下工作,如果我就像种子,可以喝免费的雨水长大,如果我突然已不是我,突然……比如,一下子趴在新州被人推拿了什么的……思绪如乱云飞渡,不好整理,索性将它们统统丢在纽约,乘空调巴士,回不软思维克来。

我依旧不时回想起去年时候,我和校友徐在清华的苦窘生活:我俩在校北“古庙”读书,我的冬日用过的呢子大衣像基督一样飘在暮色向晚的风里的天井高处;以及夜闻隔壁的人间云雨声传来——他所谓的隔壁一对野鸳鸯;以及到繁星点缀的夜的墙角下两人立定了,把人间的尿水对着墙放出来,随后,拿出一只云南的烟卷点起来吸吸。一并后来我独自落居清华时,他摇摇摆摆地挟着一小袋书来看我,或者送他回他行走的官府里面去,那一刻,三号楼东的小杨林斜占去了大半个青翠的天,使人感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的为人的孤独。好在这种孤独并不总泛到生人感觉的表面上来,尤其是不时囊中空溃,朝不保夕,就也更无暇感叹了。彼此都没有钱,只有性命两条,被套各一双而已,却担负了多么艰巨的人间使命啊,哈哈。

徐兄同学属意出国,盖有年矣,然述而不作,或许今年或有所举动,成其西行宿志吧。

人间暮色此时已沉下,夜晚轻风虽每每是,可容将息者则有限,就此停笔,分头行动去应付吧。 TmscGzFT/xr5v1vPPHvhvcB9JDxyl5AS3iSU1euYboxf/E24YXbQ3a3VQQvlr5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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