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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监狱”须知

我下飞机初到美国,在纽约住了几天,其中做了些简单的徒步考察。第一次出旅馆到街上走,纽约人的步速很快,我更感觉怪怪的,像是到邯郸学步,并且不免疑惑:我就这么免费地在人家的国土上白走白看,会不会有人上来管呢。

曼哈顿的无数高楼象插在地上的一群群明晃晃的导弹,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儿,随时会钻天而起。导弹之间的细隙,是深深的沟,沟底就是街道,人是小小的蚂蚁。在冬风舔净的路面,行人也并不多。我穿行于密立的高楼底下,像走在山涧深渊,阳光也被遮得幽淡了。

一直到岛的南端,发现皮鞋还闪亮着,不沾一点儿土星,大约风从海上来,从哈得逊河上来,从北方加拿大的森林来,所以并不运带尘土。自由女神举着火炬,搂着宪法,就在岛的对面,一河之隔,可以买渡过去,但我还是省了这几个钱。只花了一个硬币,从公用望远镜望了像的一点皮毛。

住在纽约的同时我就去新泽西州立大学找房,预备搬过去。找房也并不是很顺利的。来到新泽西州立大学之后,去学生宿舍管理科(估且这么叫吧)一问,说是宿舍都预定光了。我看了一下各宿舍楼的格局,是四人合用一个公寓单元(Apartment),每人一个房间,十七八平米,厨房客厅合用,卫生间浴室也合用,一人一月三百多元,并不合算。

在学校的边缘与新不软城交境的地方,也有一些商家盖的三层玲珑砖楼,公开出租,情况跟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外面还有草坪,然而入住的人员很杂,各民族、各职业都可能窝藏其中,这于我是不美的。唯恐入住之后,发现室友刚好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带有些半夜鸡叫、同性恋爱等倒行逆施的习惯,那就将很唐突我这样的斯文人了。所以我希望还是住在大学里面,和校师生党委们在一起!

可是校内公寓没有房间了。

于是,我还是和两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了这样的校外街区的二居室的公寓,租金分摊,我即刻从纽约旅馆里取了行李,搬进这公寓入住。坐着车向南一小时的路程之后,回望纽约就像一把细管毛笔,插在天边。

初住下来,一夜正睡得好时,忽然侧面楼上的流行音乐响起来,把我闹醒了。旋即就听见没客拉夫(make love)的腾挪跌宕的叫欢声,尤以女音为摇人魂魄。

这于我也是不好的。

但这些美国学生经常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他们放音乐,本来也出自好意,想掩盖人叫,但却是欲盖弥彰了。我就想起我国古已有之的可爱的“口衔”了,或者叫衔枚——类似竹筷子,结纽系于颈后。枚衔在嘴里,固然不如含糖果舒服,而且还要落口水,但毕竟行军就寂静了,是个好办法——我们中国人一向就擅长这类极其人道的发明,譬如把人骟掉以为太监,把妇女裹成小脚,以免私奔,用心都是很好的,手段也别开生面,外国人所不及。

口衔的妙用因此可以介绍给美国人,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使他们知道筷子不但只是用来叉饺子的,还可以扼制半夜里的“哎唷”的人叫。然而只怕他们这些美国学生不肯好好戴着。

美国女孩,确实也有让人心动的,而且是我一来这里就遇到的。在新不软城的公寓刚刚租住下,没两天,此前的房客有两三个人,来搬走存留下的衣柜。其中就有一个Chris,是学生物的本科生,个子不太高,虽然是二月冬末,健美的腿还是从短裤外露着——显然是个爱运动的健康型女孩。

借着帮她们搬柜子,也就认识了。同住的谭青年和另一个女生同学,都说我和她合适,建议我追她。次日她又开着小车单独过来,取另一只她的小桌架,我单独留在房间等给她开门。她自己一人就抱了那小桌架走楼梯下去,还对示意可以帮她的我说不用,果然她也虎虎有生气搬得很好。扎着简单的马尾巴的她,似乎明亮的眼睛还看了我一下。可是,我昨天往外抬一个长椅的时候,是和一个男的,留着长的卷发。我俩各执长椅一端,说了几句,隐隐地感觉他俩很熟。这时一问,那个男生是谁?Chris说,那却是她的男朋友。

“那还追什么啊,人家都有了。”但是室友还是怂恿。当然,像他们说的,这事也可以等,静观未来,但阮囊羞涩的我,虽然跟Chris又遇到——她又来取信件,同时坐着和我聊了会儿天,后来也打过电话,但我终究不去想这事了。只是,印象里总留着她的样子。

实际上,刚到这新住处,我们连床垫子都没有——美国的出租公寓,惯例都是不提供任何家具的。她和我坐着聊天的时候,我和她是坐在捡来的沙发,和搬家的邻居学生送我们的椅子上的——他们因为搬家携带麻烦而不要了的。

我的这两个合租寓友中,有一个是姓谭的胖子,与我同住一室,他是一个有拾破烂癖的青年,第一夜拾来了花店丢在门口的纸匣子,用他的屁股把它们压扁了,蒙上布毯当睡床用;第二日捡到了折叠布椅一把、平底煎锅一个;第三日时激动地语无伦次地向我介绍楼角废品箱上竟然停着两架豪华已极的大沙发和一台电视机。

据弗洛伊德老师说,人类在婴孩时期有的养成口腔癖,吃东西时,奶水饼干一经口腔,就激发出丝丝快感,长大以后就变成收集癖,集邮集币乃至集废铜烂铁,同时又往往是饕餮之徒;无独有偶,又有些人在直肠那一带居民小区会发生快感,成人之后就变成抛弃癖,大约世上的败家子都属于这后一者吧。

美国这边,每家一个垃圾桶放在户外马路牙子上,逢了指定日期的前夜,就把废纸剩饭之类纯种的垃圾塞进黑色垃圾袋里,罐头奶筒之类可以回收利用的,塞进另一个袋,扎了口,放进桶去。那些有抛弃癖的人家也把好东西,稍稍看得厌了的,都抛在curb上。(他们管马路牙子叫curb)。这些好东西,都随便你可以捡走。

在谭胖子的怂恿下,我们去了公寓楼角的废品箱那里。那个废品箱很大,每天都有垃圾车光顾。垃圾车我非常爱看,像个大甲虫,车鼻子前面还有两只巨鳌,遇上这个巨大的垃圾箱,一把抱起来,举过头顶,向车厢里倾倒,如同我故乡农村的少年,用耙子拾粪,在头上划个圈,丢进背筐里去,花哨地很。

我就帮着他,把垃圾箱上的电视机和那个三人大沙发,纷纷抬来了。他把电视安放在地板上,两眼狡黠地,嘿嘿地张着嘴,要把这台电视机献给我当礼物,以志我帮他装电话之谊。他英语不好,所以电话要我帮他联系来装。从此,他最得意的时候,就是饭后光着腿仰在三人沙发上,手里摩索着拣来的茶几和电扇,乱哼一会儿,心满意足,对于自家跑到美国是为了什么的,却不大想了。

然而他给我捡来的电视却是瞎的,不出人儿,让他丢了去,他不肯,硬说要把电视当椅子用。虽说捡来的椅子们各式各样、互不协调,已经不少了,他的屁股瓣儿却仅一对儿,哪里坐得过来这许多椅子。但他不辞劳苦,在沙发上坐会儿,再站起来摇到帆椅上坐,再到塑料椅、铁丝网椅上,最后到电视机上坐坐,眼见得一视同仁、爱民如子了,如同三宫六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的皇上。只可惜了他的肥肥的一对儿屁股,要经受忽硬忽软各式坐具的拱卫。

这样一个学期结束后,我们三人的合租关系也因他改去加拿大而只得终止了。于是我又要找新的住处。

在校外的不软思维克小镇,固然还可以找到这样的房,但价格略高。中国学生又极少,合租的话,只能与美国学生一起。而学校里面,居然柳暗花明,有地下渠道可以找到房。我从校内e-mail上收到了几个讯息,就是有一些中国夫妇在这里求学的,可以租到学校的优惠公寓——两室一厅。依照他们以前在国内生活的历炼,一室一厅就生存得很美了,于是他们就私下出租出一个室去。由于这是优惠的公寓,所以校方是禁止他们再往外租的。但是我在邮箱里还是收到了这样的小广告。打电话初步联系之后,就约我去看房。

第一家是一对青年中国夫妻,在校读书的,他俩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不用说,这沙发是拣来的,因为公寓只提供冰箱、灶具和空调。

看了一下房屋情况,也不坏。他们拿出一个手写的纸条,说:如果你想和我们住在一起,必须履行我们拟定的下列条款。条款如下:

《住房条例》

1、通讯地址:不能使用本地址,请另开P.O.Box或自行解决。一切信件、邮包等不得寄往本地址。(目的是怕校方知道多一人住在这里——我注。)

2、入住前预交500元押金,一律现金支付。押金在房客安全搬出、交还钥匙、付清全部帐单后退还。如因房客在外惹事导致房东被迫搬家,则押金不退。

3、住房基本要求:

1)安静:

a. 电视、音响及其它电器的音量适度,谈话、打电话勿喧哗(有关音量标准:关上卧室门后,客厅内听不到。)

b. 避免来访和聚会(标准:每次来访不超过四人,每周来访不超过一次,每月会客时间总计不超过四小时,周、月之间不累计。10:00pm后不得有外人逗留。)注:如有特例请预先通知商量,最长留宿不得超过一夜。

2)干净:

a. 厨房:少煎炸,做完饭后立即清洁操作台、灶台,不得将餐具、炊具堆放于水池内。洗菜、刷碗后,将水池冲洗干净,将污物放入垃圾桶内,以免堵塞下水道。避免往地上洒水、油等。洗手后,将手擦干。

b. 做饭期间不得离开厨房,将柜门保持关闭。

c. 浴室:洗澡和梳头后将浴缸和地面的头发收集放入垃圾桶内,不得乱扔。梳头必须在浴室内进行。未经甩干的衣物不得晾晒。

d. 卧室:不得乱扔脏物、废物,请收入垃圾桶内,装满后及时倒掉。每星期必须至少吸尘一次,适当通风。人离开房间前关窗,以防风雨。

e. 室内不许晾衣服。不得往墙上钉钉子(图钉除外)。

f. 室内一律不许吸烟。进门后换拖鞋,将鞋子摆放整齐。

3)其它:

a. 打电话时间:8:00am前不得常规来电话;10:00pm前每次不得超过10分钟,不得上网。

b. 使用浴室时间:每次不得超过40分钟。

c. 房东提供浴室手纸、厨房纸巾和擦手毛巾,请节约使用,擦手不得使用厨房纸巾。

我将这些条件看完一遍,心想,这哪是在租房子,这不成了蹲监狱了吗?——这条子简直就是蹲监狱须知。于是这一家就没有谈成。

我去的下一家,主人男的叫陶睿,女的叫马志远,也是年轻的。男的先一年来美国,稳定了之后,把媳妇也接来。媳妇来后,先打了一时期的零工,随后也上学念书,学的是计算机。好像这面所有的中国人都学计算机。

这对夫妇的名字很有意思,陶睿、马志远,合起来非常上口,因此注定是要结成夫妻的。有点儿象相声演员的名字,比如报幕的出来了:“各位观众,下面请听陶睿、马志远给大家合说的相声——二房东的烦恼。”

二房东陶睿和马致远,倒没有掏出那种蹲监狱须知的条子来给我看。只提了一个事,就是住在这里不要乱声张,因为学校不允许再分包让第三人住进来。有时候学校有人来查房,到时候要随机应变。比如,如果当时正好马志远和我在家,陶睿不在,那就向查房的人称我和马是夫妻。我笑着点点头说:“这个不难,要是正好陶睿和我在,而马不在,就称我们俩是表兄弟,要是正好你们俩在而我不在,就称你们俩是夫妻。”

“我们俩本来就是夫妻。”陶睿说。

“对,对,我差点搞混了。”

随后议定,每月三百二十元,我就从小镇的公寓,搬进陶马家里入住。

有了住处,就又思想着能有一个电话。附近大街小巷公共建筑,都立着那种挂钟式的铁匣子公用电话,同我在洛杉矶机场遭遇的一样。而电话卡,在杂货店里却可以买到。我先是用电话卡,在街上打。后来请教陶马,他们说我的房间里面有个电话线插孔,只消再申请一个电话号码就完了。

我就依他们的指挥,给电话公司Bell Atlantic打电话。接通之后,就听见一个机器人在说:“申请电话,请按1;查询帐单,按2,更改地址,按3。”我就按了1键,随后音乐响起来。听了一会儿,有声音提示说:“我们所有的业务代表都在接听电话,请继续等候,千万别挂,因为你的电话对我们很重要。”然后,又接着放音乐给我听。听得痴迷的时候,咔嚓一下,一个活人的声音切进来了,她说:“我叫Lisa,我能帮你什么吗?”我就说了我想安装一部电话。她问了我的地址,又问我想不想要touch tone的电话。

我不懂。她就让我听了一下拨盘式电话的拨号音,以及按键式电话的拨号音(touch tone)。一个咔咔咔咔,一个嘀嘀嘀嘀。我很奇怪,她是怎么把这两个声音弄到话筒里去,给我听见的呢。

我说我选touch tone,因为它听起来更文明一些。她又问我要不要早晨唤醒服务、堵住第三者电话服务等等,并且报了价,我一概回答不要,因为这样省钱。随后她又胡乱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说一周左右开通,并且告诉了我的电话号码。

最后,她问:“Did I treat you respectively?”

我一愣,说:“当然。”她就笑了,我也被逗笑了。电话也就完了。

我按她的嘱咐,到电器铺子里买了一只便宜的小电话机,10美元,看上去象玩具电话——这样比较省钱。把它一头插进房间的墙上,过了一礼拜,它上面的小灯就亮了,我于是就在有了住处的基础上,又有了电话了。

电话安上不久,却没人打进来。等了好久,还没有。

我觉得很受冷落。

一天中午,我因为发愁,为生计和学费而发愁,就恨恨地去睡午觉。出门就要花钱,还是在家里睡觉好,虽然这有点像蹲监狱。正在借睡消愁,电话响声大作,我连忙蹦起来,是一个美国男子打来的:“Mr. Zhang,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正有许多小孩没得吃、没得穿、没有书念吗?”

是吗?正庆幸自己并不孤独,他又道:“我们生产了一种饼干,二十五块钱一箱,我们正准备把饼干销售的利润捐给穷孩子。Mr. Zhang,你如果买一箱我们的饼干,世界上就有一个穷孩子可以上一年的学啦。”

我心想,花25美元,也不会使我在目前穷困的基础上更穷多少;不花这25,也不会就富贵太多,于是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买,他却急不可待地好像念书一样往下讲道:“好吧,如果你觉得二十五块钱太贵,你可以买半箱,这样,一个穷孩子就可以上半年的学啦。”

我正在摇摆,就听他又念书似的哗哗往下念:“好吧,Mr. Zhang,你干脆买一盒,才5美元,怎么样,一个穷孩子就可以上到期中考试了。”

妈呀,我这才发现土地商人习性,好象都是布置好似的:明明5块钱一盒饼干,却不痛痛快快地讲,而从一箱讲起。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也是穷学生,我的钱也只够上到期中考试。再说你们要做好事,干脆把饼干免费发给穷孩子们得了。”

他一笑,早有准备,他说(好像还是照着什么念的):“我们目的在于让他们念书,将来好挣钱给自己买饼干吃。”

我心想,依我看,穷孩子也不用念书,天天上街玩儿去多好。我念书二十年啦,不还是没钱买饼干吃!

他见我顽固,也不勉强,就祝我今天过得好,然后挂了。

后来,我才知道打这些电话的也都是美国穷学生,受雇于销售公司,算是打工,也是不容易的啊。

再遇上类似的电话,我就说我是仆人,主人不在家,然后就挂了,或者说我刚来美国,听不懂他的英语,让他拿我没办法。如果他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就说从日本。渐渐发展到不论干什么坏事时,我都说自己是日本人,反正相貌上也差不多。哈哈。 e9Vfum/lrwu5y+rZjTMDpFvBOhM9Q5z/PjSuTGL2fryF3n6nekGn41gWJ4OL1z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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