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目录（六）

物品编号：37433-800912-5442894

山迪洛星文化与知识发展中心

外星人类分组

物品描述：晶体语音代码

物品发现地：赫罗·布拉纳星（坐标：SQ，V7715，I21）

暂定年代：记录于约二百七十六个标准年前

分类见下：

哈兰甘人的奴隶种族

赫鲁恩族群的传说与神话

未确认疾病

废弃的贸易基地

喂？喂？

噢，它还能用。很好。

我是代理人学徒拉里克·霍特文奇，在此警告任何找到这段留言的人。

黄昏降临，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次。太阳沉入西方的绝壁之下，将大地染成鲜血的色彩，暮色无情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朝我逼近。星辰接连现身天际，可最要命的却是那颗日日夜夜燃烧不停的星星。它总是跟着我，在天空中，它的明亮仅次于太阳。那就是灾星。

今天我埋葬了贾妮尔。我亲手埋葬了她，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挖掘，从黎明直到午后，直到双手像火燎一样疼。当上天给我的考验终结，当最后一铲肮脏的异星泥土洒上她的头颅，当最后一块石头在她的石冢上就位之后，我站在她的头顶，朝她的坟墓吐了口唾沫。

都是她的错。当她奄奄一息时，我对她说过不止一次，在末日到来之前，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孽。她错在让我们来到这里，她错在没有在能离开时带领我们离开，她错在她死了——这一点不用怀疑。当我自己的死期到来时，我将无人掩埋地腐朽，我的血肉将成为黑暗中的野兽、我们曾盼望与之通商的飞人和黑夜猎手的美食。

灾星微微闪耀，将清澈明亮的光芒洒向大地。我跟贾妮尔说过，这很奇怪，传播瘟疫的星星不都应该是红色的吗？它本该更加鲜艳，包裹着猩红色的光辉，在夜色中留下血与火的低语。像它这么清澈洁白，怎么会和瘟疫有关呢？最初，那艘租来的飞船着了陆，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小小贸易基地得以开张，而它把我们放下之后就开走了。那时在这片异星天空里，灾星只不过是五十颗一等星之一，几乎无从辨认。那时我们对原住民的迷信观念一笑置之，这些落后的蛮族还以为疾病是从天而降的呢。

然而灾星随即由亏转盈，每一夜都变得更亮，直到在白天都清晰可见。而在那之前很久，瘟疫就开始蔓延了。

飞人们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中盘旋。他们不断滑翔，远远看去异常美丽，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那些影鸥。我的家乡名为布达卡，位于莱兹亚星的活海之上，可这里没有海，只有高山、丘陵和干燥的荒地。我也明白，近在眼前的飞人就没那么美丽了。他们瘦弱又丑陋，有半个人那么高，他们的皮肤如同鞣制的皮革，紧紧绷在怪异而中空的骨骼上。他们的双翼像鼓皮那样干燥坚韧，爪子锐利如刀，而在那从窄小的颅骨后方伸出的钩刃状的巨大骨冠之下，那对眼睛的颜色是骇人的红色。

贾妮尔说，这些飞人是智慧生物，他们会说话。我听过他们的语言，那是一种极其尖细的叫声，足以刺痛人类的神经。我从没学会这种语言，贾妮尔也没有，但她认为他们是智慧生物，可以和人类做生意。确实，他们不想杀人类，可他们也不想做生意。他们会偷东西，这就是他们智慧的极限了。我们之间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会死。

飞人们死了。至于黑夜猎手们，他们的四肢庞大扭曲，粗糙的手掌上长着两根拇指。在肿胀的头颅上，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犹如将熄的余烬。他们也死了，尽管他们拥有惊人的力量，那大得出奇的眼睛能在遮蔽灾星的暴风雨中视物。在巨大的洞窟中，黑夜猎手们低语着曾为之效命的主人们的名字，伟大的智者们说他们将于某日归来，号召黑夜猎手们重开战端。智者们没有来，黑夜猎手们却死了——正如那些飞人，正如我们在燧石山丘上找到的更为奇异的生物，正如那些无脑的野兽，正如作物和树木，正如贾妮尔和我。

贾妮尔告诉我，这世界遍地都是黄金，实际上，这里遍地都是死亡。在她古老的宇航图上，这里叫作赫罗·布拉纳星，我却不会这么叫它。她知道这里所有居民的名字，我只记得赫鲁恩人，这是那些黑夜猎手真正的名字。他们是奴隶种族，曾被他们的大敌哈兰甘人奴役，这些奴隶主在一千年前落败，将他们的奴隶遗弃至今。她说这里是个失落的殖民地，有一大帮渴望通商交易的智慧生物。她知道得那么多，我知道得那么少，可如今埋葬她，朝她的坟墓吐口水的人却是我。真相在于，如果说他们是奴隶，那他们无疑也是蹩脚的奴隶，因为他们的主人让他们置身于地狱之中，置身在灾星痛苦的光辉之下。

最后一艘补给飞船来到这里，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我们本该离开。当时瘟疫已经开始蔓延。飞人们缓缓地攀上山巅，自悬崖滚落。我找到了他们，看到他们的皮肤红肿流脓，双翼出现巨大的裂纹。黑夜猎手们带着满身青黑的疖子出现，向我们购买数量可观的雨伞，以保护他们免受灾星光线的侵害。补给飞船着陆时，我们就该走的，可贾妮尔不愿意。她为杀死飞人和黑夜猎手的那些疾病起了名字，也为能治愈那些疾病的药物起了名字。她认为命名能增进我们对事物的了解。按照她的计划，我们要成为医师，在得到蛮族的信任后发一笔横财。于是她买下了飞船上所有的药品，还多订购了一些，接着我们开始治疗她命名的那些瘟疫。

下一次瘟疫到来时，她又给它起了名字。下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同样如此，可这些瘟疫根本无穷无尽。她先是用光了药品，接着用光了名字，今早我开始挖掘她的坟墓。她过去是个苗条活泼的女人，死后身体却变得僵硬，四肢肿得有从前的两倍那么粗。我挖了个很大的墓穴，才放得下她僵直肿胀的尸体。我给杀死她的那种病取了名字——贾妮尔瘟疫，我对取名可不在行。我的病和她的病不一样，而且没有名字。只要我一走动，就仿佛有熊熊烈火烧向骨髓，皮肤也变得苍白易碎。每当我在黎明醒来，我都会发现床单上满是从骨骼上脱落的肌肉碎屑，浸染着伤口渗出的鲜血。

灾星高挂在我的头顶，那么庞大，那么明亮，到现在我才明白它为何是白色的。白色代表洁净，灾星是在净化这片大地，可它洒下的却是腐败与腐朽。真是绝妙的讽刺，对吧？

我们带来许多武器，卖出的却很少。黑夜猎手和飞人用任何武器都没法跟屠杀他们的东西对抗，他们从一开始就更相信雨伞而非激光。我取来储藏室里的火焰枪，给自己倒了一杯黑葡萄酒。

我站在凉爽的地方，对着这枚晶体诉说感想，一边痛饮黑葡萄酒，一边欣赏那些飞人——那几只仍然存活的飞人。他们在夜空中起舞，在夜空中翱翔，远远望去，他们和活海上的影鸥如此相像。我会痛饮黑葡萄酒，回想当我还是个会梦见星辰的布达卡孩童之时，听过的那种大海的声响。待我喝干美酒，我将使用这把火焰枪。

（漫长的沉默）

我想不到可说的话了。贾妮尔知道许多术语和名字，可我今早就把她给埋了。

（漫长的沉默）

如果有人发现了我的留言……

（短暂的停顿）

如果真如黑夜猎手们所说，灾星有衰退期，而你们是在瘟疫消散后才发现了这条留言，那么千万别踏进这个陷阱。这不是个平等的世界，也不是个适合生存的世界，这里只有死亡和数不清的瘟疫。灾星将再次闪耀光芒。

（漫长的沉默）

我的酒喝完了。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