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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只薮羚

露露从森林来到我家,就像卡曼特从平原来到我家。

我的农场东边是恩贡森林保护区,当时那里几乎全是原始森林。在我眼中,旧日森林被悉数砍倒,桉树与银桦鸠占鹊巢,真是令人难过,它本可以成为内罗毕独一无二的游乐场和公园。

非洲原始森林是一片神秘区域。你仿佛是骑马深入了一块老旧的挂毯,有些地方褪了颜色,其他地方则因岁月累积而愈加醇厚,绿色的深浅浓淡惊人丰富。在那里,你完全看不到天空,但阳光以形形色色的奇妙方式玩耍,穿过树叶洒落下来。树上的灰色真菌如同长长垂落的胡须,蔓生植物悬得到处都是,为原始森林平添了一丝隐秘而深奥的气息。星期天的时候,我常常和法拉赫一起在这里骑马,那时农场无事可做,我们便沿着山坡上上下下,穿过蜿蜒的林中溪流。森林中的空气如水清凉,馥郁着植物的香气,在长雨季伊始,藤蔓植物花开繁盛,我们骑着马穿过一簇又一簇的芬芳。一种名为非洲瑞香的树木,开奶油色、黏糊糊的小花,散发出势不可当的浓烈香气,宛如丁香,又像山谷里的野百合。空心树干用兽皮绳挂在树枝上,零星散落。基库尤人把它们挂在那里让蜜蜂筑巢,从而获取蜂蜜。有一回,当我们在林中一角转弯时,看到一只豹子蹲坐路上,真是花毯般的生物。

在这里,远离地面之处生活着一个喋喋不休、焦躁不安的族群,那就是小灰猴。但凡群猴所经之路,它们的气味便会久久残留在空气中,是一种干燥陈腐的老鼠般的气味。你继续骑马前行,会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仓促掠过的嗖嗖声,那正是一群猴子用自己的方式与你擦身而过。若是你在同一地点逗留一段时间,可能会看到其中一只猴子纹丝不动地坐在树上,片刻后,你会蓦然惊觉,周围的整片森林里全是它的家人,一个个如同水果挂在枝头,因为光照角度不同而呈现出灰色或黑色,长长的尾巴一水垂在身后。它们发出的声音很特殊,宛若一个响亮的吻,之后还伴随一点咳嗽声。如果你在地面上模仿它们的声音,就会看到猴子们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但你若突然动一下,它们会在刹那间一哄而散,飞快蹿上树梢消失无踪,如鱼群消失于海浪,你能追索的只有那逐渐消失的窸窸窣窣。

在恩贡森林,我也曾于赤日炎炎的正午,在一条穿过浓密草木的小径上看到过巨林猪,这真是罕见的角色。它突然打我身旁经过,同妻子及三只小猪崽一起,一闪而过,整个家族看起来整齐划一,仿佛是用黑色纸张剪裁出来,大小不一,它们背后是洒满阳光的绿林。这真是绚烂的景象,宛如森林池塘中的倒影,仿佛发生在一千年以前。

露露是一只年轻的薮羚,或许也是所有非洲羚羊中最漂亮的。薮羚只比黇鹿稍微大一点,生活在树林或灌木丛中,害羞且难以捕捉,因此不像平原上的羚羊那般常见。但恩贡山及周边地区最适合薮羚生存,如果你在山上扎营,并在清晨或日落时分出去狩猎,便能看到它们走出灌丛,进入林间空地,当阳光落在它们身上,被毛便闪烁着赤铜般的红色光泽。雄羚生有一对精美的旋角。

露露是这样成为我的家庭一员的:

一天早晨,我从农场开车去内罗毕。农场上的磨坊不久前烧毁了,我不得不多次开车进城办理保险理赔。一大清早,我的脑袋里充斥着数字和估价。我正沿着恩贡路往前开时,一群基库尤小孩在路边冲我大声嚷嚷,我看到他们正高举一只非常迷你的薮羚给我看。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在灌木丛里找到“这只小鹿”的,现在想卖给我,但内罗毕约好的会面我已经迟到,压根没有停车打算,所以我继续往前开。

晚上返程时,我又驾车经过了同一个地方,路边再次传来洪亮的叫喊,那个小团伙还在原地,有点疲惫,还有点失望,因为这一天里,他们可能已经尝试过把“这只小鹿”卖给其他路人,但此刻,他们急于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交易,于是高举着薮羚引诱我。可我在城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保险事宜也不大顺利,不想停车或交谈,因此直接驾车掠过了他们。我回到家,吃晚饭,上床睡觉,甚至没想起他们。

刚一睡着,我就在强烈的恐惧感中惊醒。那几个男孩和那只小薮羚的画面浮现眼前,此时此刻是如此完整而具象,那么清晰,仿佛是画出来的。我骇然坐在床上,仿佛有人试图扼住我的喉咙。我思索着,天气那么热,抓住小薮羚的那些人就这样站了一整天,小薮羚在他们手中,四条腿被攥在一起高高举着,下场会怎样?它显然过于幼小,无法自主进食。而我在同一天里两次驾车经过它,就像牧师与利未人的合体,完全没有顾虑过它,而现在,此时此刻,它在哪里呢?我万分惊恐地起床,叫醒了所有仆人。我告诉他们必须把小薮羚找到,早上带来给我,否则他们全都会被解雇。他们立即照做。这一天,有两个小男孩和我一起在车里,对那群小家伙或小薮羚都不曾展现出任何兴趣,此刻他们站了出来,给其他人列出了长长一串细节,详细说明了地点、时间以及那些孩子的家庭情况。这是个明月夜,我的手下全体出动,四散开去,热烈地讨论当前的状况。我听到他们在详细讨论说,万一找不到那只薮羚,他们全都要被解雇。

第二天清晨,法拉赫给我端茶来时,朱玛和他一同进来,怀里抱着那只小薮羚。那是一头母薮羚,我们给她起名叫露露,他们告诉我,在斯瓦希里语中这是珍珠的意思。

那时的露露只有猫咪那么大,有一双大而安静的紫色眼睛。她的腿是那么纤细,你会担心它们无法承受她躺下时折起、起身时再舒展。她的耳朵如丝绸般光滑,极富表现力。她的鼻子黑得像松露。小巧的蹄子让她看起来像传统学校里的缠了足的中国少女。手捧这样一个完美无瑕的小东西真是千载难逢的体验。

露露很快就适应了这座房子和其中的居民,表现得逍遥自在。最初几周,房间里抛光的地板是她的人生难题,只要迈出地毯,四条腿就朝四个方向去了,那情形简直惨不忍睹。但她并不是很困扰,并且最终学会了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走,脚步声就像怒敲指尖发出的一连串敲击声,声音小小的。她的行为习惯无不灵巧利落。小时候她就已经很固执了,但是当我阻止她做想做的事情时,她表现得好像在说: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吵。

卡曼特用奶瓶把她喂大,晚上则把她关起来,因为夜幕降临后,会有豹子在房屋周围出没,因此我们必须小心她的安全。所以她很依赖卡曼特,走哪儿跟哪儿。若他没有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她就时不时用自己的小脑袋狠狠顶一下他干瘦的腿。她是那么漂亮,当你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时,很难不看成是“美女与野兽”这个悖论的新颖范例。凭借惊人的美丽与优雅,露露在这栋房子里为自己赢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所有人都对她尊重有加。

在非洲,除了苏格兰猎鹿犬外我从来没有养过其他种类的狗。没有比它们更高贵、更亲切的狗了。想必它们已经和人类一起生活了数百年之久,才能理解并融入我们的生活及环境。你也能在古老的画作和壁毯中看到它们的身影,它们似乎倾向于通过自己的外表与举止,将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一张壁毯。它们能够带来一种封建时代的氛围。

我养的第一只猎鹿犬名叫达斯科,是我收到的新婚礼物,在我开始非洲生活时和我一同出发,乘着“五月花号”而来。它是个英勇、慷慨的角色。在战争打响后的最初几个月,我在马赛保护区用牛车帮政府跑运输,达斯科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但是几年后,它被斑马杀死了。露露来到我家生活时,我已经有了达斯科的两个儿子。

苏格兰猎鹿犬与非洲景观及当地土著极为登对。可能是由于海拔高度,这三者全都有着高地的旋律,因为放诸蒙巴萨的海平面高度,它就不那么和谐了。就像是壮阔、空荡的地貌,有着平原、山丘与河流,直到猎鹿犬也身在其中,才变得完整。所有猎鹿犬都是伟大的猎手,嗅觉比灵缇更灵敏,但它们是靠视觉猎杀,目睹两只猎鹿犬一起工作真是精彩绝伦。去禁猎区骑马时我都会带上它们,其实这样违反规定,因为它们会惊得斑马群和牛羚群满平原散开,仿佛空中的所有的星辰漫天狂奔。然而,当我在马赛保留地打猎时,只要身边有猎鹿犬在,就从未失去过一头受伤的猎物。

它们与原始森林也交相辉映,深灰色的毛皮掩映在暗绿色的林荫中。在这里,其中一只猎鹿犬全凭一己之力杀死了一只巨大的老年公狒狒,战斗中它的鼻子被狒狒径直咬穿,使得高贵的形象受损,但农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一道光荣的伤疤,因为狒狒是极具破坏性的野兽,土著居民非常痛恨它们。

猎鹿犬非常聪明,知道我的仆人中谁是穆斯林,他们不能接触狗。

在非洲生活的头几年,我有个名叫伊斯梅尔的索马里扛枪侍从,我还在非洲时他就去世了。他是旧时代的一名扛枪侍从,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工人了。他由20世纪初伟大的王牌老猎手们抚养长大,那时整个非洲都是真正的鹿园。他与文明的接触全在狩猎场上,他讲的是狩猎世界的英语,因此会谈论我大大小小的来复枪。伊斯梅尔回到索马里后,我收到一封他的信,收件人写的是“母狮布里克森”,开头是“尊敬的母狮”。伊斯梅尔是个恪守教规的穆斯林,一辈子都不会触碰狗,在职业生涯中,这一点给他带来了诸多麻烦。但他对达斯科破了例,从不介意我带它一起上骡车,他甚至让达斯科睡在他的帐篷里。他说,因为达斯科一看到穆斯林就能认出来,永远不会去碰对方。真的,伊斯梅尔言之凿凿,达斯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真正虔诚的穆斯林。他曾对我说:“我现在知道达斯科和你是同族的。它总冲人们笑。”

现在,我的狗们明白了露露在家中的权力和地位。同她相处时,伟大猎手们的傲慢就化成了水。她把它们从牛奶碗边推开,从火炉前它们最喜欢的位置推开。我在露露的脖子上系了缰绳,拴了个小铃铛,有一次狗狗们听到铃铛声穿堂而来、渐渐靠近,便乖乖从火炉边的温暖床铺上起来,去房间的其他地方躺下。当露露走过来躺下,举手投足全然是淑女一枚,端庄地将裙子拢在身体周围,绝不挡别人的路,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加举止温柔。她喝牛奶的神态彬彬有礼、吹毛求疵,仿佛是一个亲切过度的女主人强迫她喝的。她坚持要人给她挠耳后,摆出一副动人的克制模样,宛如年轻的妻子傲慢地允许丈夫爱抚她。

当露露长大,正是风姿绰约的曼妙年华,她出落成修长而适度丰满的母羚,从头到脚都美得不可方物。海涅有一首诗,吟唱的是恒河畔那智慧而温柔的瞪羚,露露看上去就像为这首诗精心绘制的插图。

但露露其实并不温柔,她有所谓的“恶魔”本性。她拥有最浓烈的女性特征,看起来似乎完全处在守势,专注于守卫自身的完整,可实际呢,她的身上蕴藏有一股力量,一门心思只想进攻。攻击谁呢?攻击全世界。她的情绪超出掌控,无法预估,如果我的马惹她不高兴了,她就会攻击它。我想起汉堡的老哈根贝克,他曾说过,在所有动物中,包括食肉动物,鹿是最不可靠的,你或许可以相信一头豹子,但如果你相信一只年轻的雄鹿,它迟早会从背后袭击你。

即便露露表现得像个不知廉耻、卖弄风情的豆蔻少女,她仍旧是这个家的骄傲,可我们却没能让她开心。有时她会离开家数小时,甚或一整个下午。有时,一旦她情绪上头,对周遭的不满达到顶峰,便会在屋前的草坪上来一场战舞,看似对撒旦进行了一场短暂的之字形祷告,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

“哦,露露,”我心想,“我知道你强壮极了,能跳得比你自己还高。你现在对我们大发雷霆,你希望我们全都去死,实际上,若你真想费心杀死我们,我们必死无疑。但问题不是你现在想的那样,你觉得我们把障碍设得太高,让你跳不过去,我们怎么可能做到呢,你可是个伟大的跳跃者。我们根本就没有设置障碍。你身上有了不起的力量,露露,而障碍也同样在你心中,问题在于,时候未到。”

一天晚上,露露没有回家,我们找了她一个星期也没找到。这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一个清亮的音符离开了房间,使得这栋房子看起来与其他房子无异。我想起了河边的豹子,有天晚上我和卡曼特谈起了它们。

如往常一样,他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回答,好搞清楚我竟如此缺乏洞察力。直到几天后,他才就这个问题来找我。“你认为露露死了,夫人。”他说。

我不愿意这样直接说出来,但我告诉他,我在疑惑她为什么没有回来。

“露露,”卡曼特说,“没死。但她结婚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愉快而惊讶的消息,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哦,是的,”他说,“她结婚了。和她的主人一起住在森林里。”——主人在这里指丈夫或男主人——“但她并没有忘记大家,多数早晨,她都会回到房子这儿来。我把碎玉米撒在厨房后面给她,然后,就在太阳升起之前,她从树林里出来,走到那里去吃玉米。丈夫跟她一起,但他很怕人,因为他从没见过人。他就站在草坪另一边的那棵大白树下。但他不敢靠近房子。”

我让卡曼特下次看到露露时要来找我。几天后,日出之前,他来叫我了。

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我们等待时,最后的星辰消失了,天空清澈而平静,但我们行走其间的世界依旧黯淡,一片死寂。草地湿漉漉的,树丛旁地势倾斜,露珠闪烁,如同朦胧的硬币。早晨空气凛冽,有刺骨之感,在北方国度这意味着霜冻不远了。我想,无论你经历过多少次,仍旧难以相信,在这样的凉爽与背阴之中,不出几小时,太阳的炽热与天空的刺目就会变得难以忍受。灰色的薄雾笼罩山丘,并由山体而获得了形状,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此刻水牛正在山坡上吃草,那一定像在云中一样寒冷。

头顶上广袤的苍穹渐渐清晰,宛如一杯斟满的酒。忽然间,山顶上温柔地洒下第一缕阳光,染红天际。随着地球向太阳靠近,山脚下青草如茵的斜坡缓缓变成了灿亮的金色,接着便是地势更低处的马赛人的树林。此刻,在我们这一侧的河岸,森林里高大树木的冠顶也染成了铜色。这是属于硕大的紫色珠颈斑鸠的飞翔时刻,它们栖息于河对岸,飞过河来吃我森林里的栗子。每年它们只在这里短暂停留一季。鸟儿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来,宛如空中的骑兵突袭。因此在这个季节,农场早间的鸽子射击活动很受我在内罗毕的朋友们欢迎,为了在太阳升起时准时抵达,他们会早早出门,以至于抵达我家车道时车灯还亮着。

像这样伫立在清澈的阴凉中,仰望金色的高峰与澄明的天空,你会涌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在海底漫步,水流漫过身侧,而你仰起头,凝视海面。

一只鸟儿开始鸣唱,而后我听到不远处的森林里传来铃铛的声响。是的,这叫人喜悦,是露露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老地方!铃声越来越近,我能通过铃声的节奏追踪她的移动,她正走走,停停,再继续走。她在某个男孩的小屋旁转了弯,出现在我们面前。看到一只薮羚如此靠近屋舍忽然成了一件不寻常且有趣的事。现在她站定脚步,似乎已经做好了看到卡曼特的准备,但没准备好看到我。不过她没有逃走,她看着我,毫无惧意,也毫无回忆,不记得我们之间那些小小的冲突,也不记得自己忘恩负义、毫无征兆的离家出走。

林中的露露是个高傲而独立的存在,她经历了心灵上的转变,如今完全掌控了自我。如果我碰巧认识一位流亡的年轻公主,当时她还是个篡位者,而后又在她恢复身份、稳坐王位后再次遇见她,我们的会面也会是这般光景吧。当路易·菲力普国王宣布,法国国王不记得与奥尔良公爵之间的积怨时,内心不怀丝毫卑鄙,露露所展现出的则更甚。她现在是完整的露露了。进攻的精神已彻底消退。她要进攻谁呢,又为什么要攻击呢?此刻的她安安静静行使自己的天赋君权。她记得我,足以感觉到不用惧怕我。她注视了我一分钟之久,那雾气朦胧的深紫色眼眸全无表情,眼皮一眨不眨,我想起神明从不眨眼,感到自己面对的是大眼睛赫拉。走过我身边时,她轻咬一片草叶,优美地跳了一小步,朝厨房后面走去,卡曼特已经在那儿撒了玉米。

卡曼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我的胳膊,随后指向树林。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高高的好望角栗子树下有一只雄性薮羚,小小的、褐黄色身影嵌在森林边缘处。他有一对漂亮的角,如树干般岿然不动。卡曼特观察了他一会儿,随后笑了起来。

“你看,”他说,“露露已经向她的丈夫解释了,这些房子周围没什么好怕的,但他还是不敢过来。每天早上,他都想着今天一定会走过来,可一旦看到房子和人,他胃里一沉,心凉了半截。”——这在土著人的世界里稀松平常,常常妨碍农场上的工作——“于是他就停在了树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露露每天清晨都会到房子这儿来。她清脆的铃声宣告着太阳已爬上山丘,我常常躺在床上等待这一刻。有时候她会离开一两周,我们很想她,开始谈论那些去山上打猎的人。但仆人们会再一次来宣布:“露露来了。”仿佛家里的已婚女儿回娘家一样。我又有好几次看到林木间那只薮羚的身影,但卡曼特是对的,他始终不曾鼓起足够的勇气走到房子这儿来。

有一天,我从内罗毕回来,卡曼特一直在厨房门外守候我,他上前一步,极为兴奋地告诉我,露露今天也来农场了,还带着她的托托——她的孩子。几天后,我也有幸在男孩们的小屋附近亲眼见到她,她万分警惕,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脚边有只小小的小羚,动作小心而迟缓,我们刚认识露露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模样。这是长雨季刚刚过去的时候,在那些夏季月份,总能在房子附近发现露露,下午能看见,天刚破晓也能看见。甚至正午时分她也在周围,流连在棚舍的阴凉之中。

露露的幼崽不怕狗,会让狗狗上上下下地闻它,但它无法适应土著居民或我,如果我们试图去抓它,母亲和孩子就会离开。

自从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后,露露再也不会过于贴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我们都无法触摸她。但其他方面她都很友好,她明白我们想看看她的幼崽,也会从我们伸出的手中吃上一片甘蔗。她走到敞开的餐厅门口,若有所思地凝视屋中的暮色,但再也没有越过门槛。此时她已经丢失了铃铛,来去皆无声息。

仆人们建议我让他们抓住露露的幼崽,留下它,就像曾留下露露一样。但我认为,露露对我们报以高贵的信任,这样做是对她的粗鲁回报。

而且在我看来,我的房子与这只羚羊间的自由联盟罕见而光荣。露露从野性世界而来,登堂入室,展示了我们能够与荒野友好相处,她让我的房子与非洲地貌融为一体,以至于没人能够分辨出一个世界在哪儿结束,另一个世界又从何处发端。露露知道巨林猪的巢穴在何处,看过犀牛交配。在非洲,有一种布谷鸟,酷热的正午,它在森林中央高歌,宛如这世界雄浑的心跳,我从来没有走运看到过,我认识的人也都没见过,因而没人能告诉我它的模样。但露露或许曾走在一条狭窄的绿色薮羚道上,就在布谷鸟栖息的树枝下方。当时我正在读一本书,讲的是中国古代的伟大皇后,儿子出生后,年轻的叶赫那拉氏前去探访老宅,她乘坐着挂满青色帷幔的金色轿子从紫禁城出发。我想到,此刻我的房子就像是那位年轻皇后的娘家宅邸。

整个夏天,一大一小两只羚羊都围着我的房子打转,有时,两次造访时间会隔上两周或三周,但其他时候,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它们。又一个雨季伊始,仆人们告诉我露露带着一只新的幼崽回来了。我并没有见到幼崽,因为这一次它们离房子不太近,但后来我看到过三只薮羚一起漫步林中。

露露及家人与我家之间的联盟持续多年。薮羚常常在房子附近徘徊,它们从林中走来,又回到林中,仿佛我的地盘也是野生王国的一个省份。它们多半在日落前出现,先是在林中穿梭,宛如淡淡的黑色剪影投射在树上,然而,当它们沐浴午后阳光走出来,在草坪上吃草,皮毛便如铜一般闪闪发光。其中之一便是露露,因为她会靠近房子,沉着逡巡,每当有车抵达或我们打开窗户,她便会竖起耳朵,狗也会认出她。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毛色越来越深。

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开车回到家门口,发现露台上有三只薮羚,围着我撒给奶牛们的盐。

有趣极了,除了曾仰头伫立于好望角栗子树下的露露丈夫,还没有公羚羊与来到我家的那些羚羊厮混。我们似乎是在和森林中的母系氏族打交道。

殖民地的猎人和博物学家对我的薮羚兴趣浓厚,野生动物保护区监督员专程开车来农场看它们,并且真的看到了。有个记者在《东非标准报》上写了关于它们的文章。

露露和她的家人来到我家的那些年月是我在非洲最为幸福的时光。因此,我开始将我同林中羚羊的关系看作巨大的恩惠,是与非洲之间的友谊象征。整个国度都囊括其中,是好的兆头,古老的契约,还有这样一首歌:

我的良人哪,

求你快来。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

在非洲的最后几年,我越来越难见到露露和她的家人。在我离开前的一年,我以为它们再也不会来了。一切时过境迁,农场南部的土地已经分给了农民,森林被清理,房屋落成。拖拉机在曾经的林间空地爬上爬下。许多新移民都是狂热的狩猎爱好者,来复枪在这片土地上引吭高歌。我相信野生动物都退到了西边,进入了马赛保留地的林地。

我不知道一只羚羊能活多久,露露很可能早就已经去世了。

在天将破晓的寂静时刻,我常常,真的常常梦见我听到露露清脆的铃声,睡梦中我的内心充满喜悦,醒过来时满心期待着有什么奇妙而美好的事情发生,就在此刻,就在刹那之间。

当我躺着想露露时,我很想知道,她在林中生活时是否也曾梦到过铃声。她的脑海中是否会掠过一幅画面,画上是人们与狗狗,宛如水面上的倒影。

我想,如果我会唱一首非洲之歌,歌唱长颈鹿,还有它背上的非洲新月,歌唱田野上的犁和咖啡采摘者们满面的汗水,那么非洲是否也会唱一首关于我的歌?平原上的空气是否震颤着我曾穿在身上的颜色,孩子们是否会发明一种有我名字的游戏,满月是否会在车道的砾石上投下形如我一般的影子,恩贡的鹰会寻找我吗?

自从离开非洲后,我再也没有听到露露的消息,但我收到了卡曼特和其他非洲家仆们的来信。距离我上次收到他的信还不到一个月。但这些来自非洲的书信以一种奇怪且虚幻的方式来到我面前,更像是投影或海市蜃楼,而非真实的新闻。

因为卡曼特不会写信,他也不懂英语。当他或其他旧人想到要给我传递音信时,就会去找个职业的印度或土著信件写手,他们坐在邮局门口放着纸张、钢笔、墨水的桌子前,向写手解释信中应该写些什么。这些职业写手也不懂多少英语,很难说他们真的知道要如何写信,但他们自认为可以写。为了炫技,他们在信中塞上一大堆华丽辞藻,使得信件内容难以破译。他们还有个习惯,用三四种不同的墨水来写信,无论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都给人一种他们墨水短缺、正从一大堆墨水瓶中挤出最后一滴墨的印象。经过所有这些努力,就会出现人们从德尔斐神谕里获得的那种信息。我收到的信中有一种深度,你感到其中有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一直沉甸甸压在寄信人心头,从而让他长途跋涉从基库尤保留地一直走到邮局。但这至关重要的信息却被包裹在黑暗中。当信来到你手中,这一页便宜而肮脏的小信纸已经走过了数千英里,似乎在对你说啊说啊,甚至是冲你尖叫,却又什么都没告诉你。

然而,卡曼特在这方面和其他人不同,一如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与他人不同。作为通信者,他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他把三四封信放在同一个信封里,并做好标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诸如此类。它们都写了同样的内容,一再重复。或许他是想通过重复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每当有什么事是他特别想让我理解或记住的,就会像这样讲话。或许对他而言,当他感觉到与一个远在天涯的朋友建立联系时,就很难停下来。

卡曼特写到他已经失业很久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惊讶,因为他真的是太曲高和寡了。我曾经培训过一位皇家厨师,并将他留在一个新殖民地。他所处的状况就像是“芝麻开门”的故事。如今咒语已经失落,盛满神秘宝藏的洞窟永远关上了石门。这位深思熟虑、满腹经纶的主厨所到之处,人们看到的只是个罗圈腿的小个子的基库尤人,一个面部扁平而僵硬的侏儒。

当卡曼特走进内罗毕,在贪婪自大的印度写信人面前表明来意,向他阐述一个要绕半个世界之远的消息时,他究竟是想说什么呢?信里的一行行文字歪七扭八,措辞混乱无序。但是卡曼特有着伟大的灵魂,认识他的人仍旧能从这磕磕绊绊的凌乱音乐中听到这灵魂的音符,甚至牧童大卫的竖琴回声。

这里有一封“第二封信”:

“我没忘记你夫人。尊敬的夫人。现在你的所有仆人,他们再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你从这国家离开。如果我们是一只鸟,我们就飞去见你。然后我们转头。然后你的农场,以前是母牛小牛犊和黑人的好地方。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奶牛山羊绵羊,他们啥都没了。现在所有坏人,他们都打从心眼里高兴,因为你以前的仆人,他们现在都成穷人了。现在上帝心里都知道这一切,有时帮助你的仆人。”

在某一封“第三封信”中,卡曼特给出了一个例子,表明土著人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对你说漂亮话,他写道:

“写信并告诉我们你是否回来。我们认为你回来。因为什么呢?我们认为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因为什么呢?我们认为您仍然记得我们所有人的脸和我们母亲的名字。”

想对你说漂亮话的白人会写:“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而非洲人则说:“我们才没有想起你呢,倒是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 KdiVwIiSla3KAuX5mu3/prOdNqt/mY1CL6qN6bk++OjPO9F5GTMRBmqQJafrf8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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