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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移民家里的野蛮人

有一年,长雨季没能到来。

那真是一种可怕至极的经历,但凡经历过的农民永远也不会忘怀。离开非洲多年后,在北方国度潮湿的气候中,午夜时分,他会在突如其来的阵雨声中惊醒,高呼:“终于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正常年份,长雨季从三月的最后一周开始,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雨季前夕,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炎热、更加干燥,如发高烧一般,很像雷雨前夕的欧洲,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赛人是我的邻居,住在河对岸,那个时候,他们会点燃干透的平原,以期第一场雨为牛群浇灌出新鲜的绿草。平原上方的空气与熊熊烈火共舞,烟雾袅袅,如彩虹般五颜六色,层层叠叠,沿着草原滚滚蔓延,烧灼带来的高温与气味漫入耕地,仿佛是从熔炉里飘出来。

灰色的草地上方,庞大的云团正聚拢又消散,遥远的零星阵雨在地平线上划过一道斜斜的蓝色条纹。全世界只有一个念头。

一天晚上,刚刚日落,周遭风景渐渐向你聚拢,山峦近在眼前,周身呈清晰而深邃的蓝色与绿色,充满活力,意义非凡。数小时后,你走出门去,发现星星已经消失,你感到夜晚的空气温柔而深邃,充满恩惠。

当迅速增强的急速流动声回荡在你头顶上方,那是风呼啸着穿梭在林中高大的树木间,并非雨声。当那声音贴着地面奔涌时,那是风掠过灌木与高草丛,并非雨声。当那声音在大地上方沙沙或咔嗒作响时,那是玉米地里的风声,听起来太像雨声了,你会一次又一次上当受骗,甚至会从中获得一种满足感,好像你至少看到了自己渴望的事物登台演出,但那并不是雨声。

然而,当大地如共鸣板一般用低沉雄浑的咆哮来回应时,当世界全方位环绕你,上下左右万马齐鸣时,那才是雨。这感觉就像你离开大海很久很久之后,重回海边,仿佛回到恋人的怀抱。

但是有一年,长雨季没能到来。那时候,仿佛全宇宙都背弃了你。天气变得凉爽,有些日子甚至很冷,但大气中没有丝毫的潮湿迹象。万物都变得愈加干燥而坚硬,就好像所有的力量和优雅都撤离了这个世界。这并不是坏天气或好天气,而是拒绝了所有天气,仿佛天气被无限期推迟了。一阵凄风,如一股穿堂风,吹过你的头顶,万事万物都失去了颜色。田野与森林也失去了气味。被强权抛弃的感觉重重压在心头。在南方,烧焦的平原漆黑平躺,废弃荒芜,布满一道道灰白相间的灰烬。

随着我们白白等待雨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农场的前景和希望逐渐黯淡,直至彻底消失。过去几个月的耕地、修剪与种植都变成了愚人的劳作。农事慢了下来,停滞不前。

在平原和山丘上,水坑干涸,许多没见过的鸭子和鹅来到我的池塘。农场边界处的那片池塘,斑马在清晨与日落时分前来徘徊,一列列排成长队,足有两三百只,小马驹贴着母马往前走,我骑着马闯进去,它们也不害怕。但是为了牛群着想,我们还是试图撵它们走,因为池塘的水量在下降。

但去池塘依旧很愉快,在棕色的风景中,灯芯草长在泥淖之中,在棕色地表绘出一块绿洲。

大旱之中,土著人变得沉默寡言,接下来究竟会如何,我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只言片语,尽管你原本以为他们明明比我们更了解天气迹象。这就是他们危如累卵的生存问题,对他们或他们的祖先而言,绝不是什么闻所未闻之事,大旱之年,他们失去九成以上的家畜,农田干枯,只剩一些垂头丧气、枯萎凋敝的红薯和玉米植株。

过了一段时间,我从他们那里依样画葫芦,放弃谈论时事多艰,不再像个失宠之人那样怨声载道。但我是个欧洲人,在这个国家住得还不够久,尚未习得土著人身上那种绝对的被动,有些在非洲住了几十年的欧洲人就是这样的脾性。我还年轻,如果不想被农圃路上飞扬的尘土或平原上的烟雾吹走,就必须把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才行。于是我开始在晚上写故事、童话和浪漫小说,写作能将我的思绪带向远方,飘往别的国度与其他时代。

我一直把其中一些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每当他来农场小住,我都会讲给他。

当我起身出门,烈风在吹,天空晴朗,布满亿万冷硬的星星,一切都干巴巴的。

一开始我只在晚上写作,但后来,我也常在早晨坐下来写作,而那时我分明应该去农场才对。然而在农场,很难决定是否应该重新翻一遍玉米田,重新种植,是否应该从树上摘下枯萎的咖啡浆果来拯救整棵树。要还是不要,我一天天拖延着决定。

我经常坐在餐厅里写,纸张铺满整张餐桌,因为写故事的间隙,我还有农场的账目和成本估算要处理,也有来自农场经理的绝望便条要回复。仆人们问我在做什么,当我告诉他们我正尝试写一本书时,他们将其看作是困难时期拯救农场的最后尝试,对此充满兴趣。后来他们会追问我的书进程如何。他们会走进来,长时间站在一边观察书的进展,一直背靠墙壁陪伴我,在镶了木板的房间里,他们的脑袋同嵌板的颜色实在太过相似,夜间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件件白色长袍。

我的餐厅朝西,有三扇长窗,开向铺了石砖的露台、草坪和森林。这里的地面向下倾斜,一直倾斜到在我和马赛人之间设下边界的那条河。你从屋里无法直接看到那条河,但可以通过沿河生长的深绿色金合欢树来追寻它蜿蜒的流径,这些金合欢树全都茁壮繁茂。河对岸,被林木覆盖的土地再次抬升,林地上方是一直延伸到恩贡山脚下的绿色原野。

“倘若我的信仰如此坚定,足以移动山脉,我要让那座山朝我走来。”

东风起,我的餐厅门朝背风处,因此长期开着,房屋西侧也由此深受土著人欢迎,他们自行其是绕着房子走,好随时摸清屋内状况。出于同样的动机,土著小牧童会带着山羊群过来,让它们在草坪上吃草。

这些小男孩带着父亲的山羊或绵羊群在农场上四处游荡,为羊群寻觅牧场,的确从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我的文明之屋与荒野生活之间的纽带。我的仆人并不信任他们,不喜欢他们进到屋里来,但孩子对文明怀有真正的爱与热情,对他们来说,这栋房子里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他们随时都能离开。对他们来说,文明的核心象征是挂在餐厅里的古老德国布谷鸟自鸣钟。在非洲高原上,钟表绝对是奢侈品。一年到头你都能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因为不必与铁路打交道,所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农事生活,时间变得无足轻重。但这座钟精美极了,在一簇粉玫瑰当中,每到整点,布谷鸟就会推开小门冲出来,用清楚傲慢的嗓音宣布时刻。它的出现每次都会给农场上的年轻人带来新鲜的欢乐。通过太阳的位置,他们能够准确判断钟表在正午的报时时刻,等到十一点四十五,我便能看到他们跟在羊群屁股后面,从四面八方朝我家走来——他们可不敢把山羊丢在后面。孩子们和山羊的脑袋在森林中的灌木与高草丛里穿梭,宛如池塘里的青蛙脑袋。

他们将羊群留在草坪上,无声无息地光脚进来。年纪大一些的十岁左右,最小的只有两岁。他们举止得体,来访过程中保持着某种自发的礼仪,方式如下:只要他们不碰任何东西,不坐下,除非有人同他们说话否则不能开口,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布谷鸟冲到他们面前时,孩子们便兴奋地骚动起来,克制的笑声在他们之中蔓延。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非常年幼的牧童,对羊群没有丝毫责任感,一大清早便独自过来,在小门紧闭、寂静无声的钟前杵上很久,用基库尤语同它说话,缓慢而抑扬顿挫地表达对它的爱,而后庄严肃穆地走出去。我的男仆们嘲笑这些牧童,对我说这些孩子也太无知了,竟然认为布谷鸟是活的。

然而男仆们自己也会过来围观打字机工作。晚上,卡曼特有时会在墙边站上一个小时,他的眼睛像睫毛下的黑色水滴一样来回滚动,仿佛想充分了解这台机器,从而可以把它拆掉再重新组装起来。

一天晚上,当我抬起头来,正撞上这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夫人,”他说,“你相信自己能写一本书出来吗?”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

一个人若要想象与卡曼特的谈话,那必须设想在每个短句之前都有一个漫长的、意味深长的、极有责任感的停顿。土著人全都是停顿艺术大师,由此把自己的观点加入到讨论中来。

此刻卡曼特就是在进行这样一个漫长的停顿,随后他说:“我不信你能。”

没人能跟我讨论我的书,于是我放下纸,问他为什么不信。这时我才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思索这次对话,并做好了准备。原本他是将《奥德赛》放在身后站着,现在将书放到了桌子上。

“你看,夫人,”他说,“这是一本好书。从上到下都绑在一起。就算你拿起来,使劲摇晃,也不会散架。写这本书的人真是聪明绝顶。但你写的东西吧,”他继续说了下去,既轻蔑又怀有某种友善的怜悯。“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一旦人们忘了关门,就会被吹跑,甚至掉到地上去,你就会生气。这不可能是本好书。”

我向他解释,在欧洲,会有人将它们全都装订到一起。

“那到时候,你的书会和这本书一样重吗?”卡曼特掂了掂《奥德赛》,问道。

当他发现我有些迟疑,便将书递给我,好让我自行判断。

“不,”我说,“不会的,但图书室里还有其他书,你知道的,它们都要轻得多。”

“那也会这么硬吗?”

我说把书做得这么硬会很贵。

他一言不发地杵了片刻,随后从地板上捡起散落的纸张,放回餐桌,借此表达出对我的书抱有了更大期望,或许还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懊悔。但他还是没有离开,依然站在桌边,等待着,随后严肃地问我:“夫人,这些书里都有什么?”

作为例子,我给他讲了《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和波吕斐摩斯的故事,讲了奥德修斯如何自称为“乌有人”,如何弄瞎了波吕斐摩斯的眼睛,并牢牢攀在一只公羊肚皮下逃跑。

卡曼特听得津津有味,并表示在他看来,那只公羊肯定是和埃尔门泰塔的隆先生的绵羊是同一品种,就是他在内罗毕家畜展上看过的。他又回到波吕斐摩斯身上,问我他是不是也像基库尤人一样是黑人。当我回答不是时,他想知道奥德修斯是否是我的族人或家人。

“他是怎么,”他问,“用他自己的语言,说出‘乌有人’这个词的?说一下。”

“他说的是欧提斯,”我告诉他,“他管自己叫欧提斯,在他的语言中,欧提斯就是乌有之人的意思。”

“你必须写同样的东西吗?”他问我。

“不,”我说,“人们可以写任何自己想写的东西。我或许会写你。”原本在谈话过程中已经敞开心扉的卡曼特突然再度封闭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低声问我,我会写他的哪一部分。

“我可能会写你生病那时候,和羊一起在平原上,”我说,“那时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飘忽不定,上下挪移,最后,他含糊地说:“塞朱利”。

“你害怕吗?”我问他。

停顿了片刻后,“是的,”他坚定地说,“平原上的所有男孩都会有害怕的时候。”

“你怕什么?”我问。

卡曼特默默站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镇静而深沉,他的眼睛是在凝视内心。随后他露出一丝揶揄的怪相看着我:

“害怕欧提斯,”他说,“平原上的男孩们害怕欧提斯。”

几天后,我听到卡曼特向其他用人解释,在欧洲,我正在写的书可以粘在一起,花上很大一笔钱就能做得像《奥德赛》一样坚硬,于是《奥德赛》再次被拿出来展示。然而他自己并不相信我的书可以染成蓝色。

卡曼特自有一种才能,在我家,这才能对他颇有用处。

我相信,他只要想哭就能马上哭出来。

要是我真的严肃训斥他,他就会在我面前挺直身子,直视我的脸,流露出一种警惕又深沉的悲伤,这是土著人瞬间就能做出的表情,紧接着,泪水上涌,沉重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沿着脸庞缓缓滚落。我很清楚这纯粹就是鳄鱼的眼泪,出现在别人脸上,绝不会对我有丝毫影响,但出现在卡曼特脸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扁平如木头般的脸孔又沉溺回那个暗无天日、孤独至极的世界,那个他栖居多年的世界。如此沉重而沉默的泪水,在他还是那个身在平原的幼童、被羊群环绕时,肯定也流下过。这些泪水让我感到不安,让我训斥他的那些过错摇身一变,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我不想再继续谈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真的让人很泄气。但我还是相信,我们之间存在人类相互理解的真正力量,凭借这股力量,卡曼特心中一定知道,我看穿了他的忏悔之泪,并不是我小题大做,事实上,他自己也是更多地将这些眼泪看作面对更高权威的仪式,并不是想要蒙混过关。

他经常把自己说成基督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这一称谓的,有那么一两次,我试图和他进行教义问答,但他解释说,他相信我所相信的,因此,我肯定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么,那么问他便毫无意义。我发现这不仅是一种逃避,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他确定无疑的预设,或者说是信仰表白。他已经将自己献给白人的上帝。在为上帝服务时,他随时准备好执行任何命令,但绝不会主动请缨,去给这套运作系统做什么解释,因为最终,这套系统可能会被证明并不合理,就像白人自己的工作体系一样。

有时我的行为举止可能会同他皈依的苏格兰教会的教义产生冲突,这种时候,他会问我哪个才是正确的。

原住民没有偏见,这一特质非常惊人,因为你显然认定能在原始人身上发现什么阴暗的禁忌。我相信这是由于他们同各色人种及部落都打交道,以及东非的活跃社交。这种交往活动最早都是象牙和奴隶贩子带来的,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则是由移民和大型狩猎者带来。几乎每一个原住民,哪怕是平原上的小牧童,都曾在他的人生中与一系列截然不同的民族面对面,这些人对他而言,就像因纽特人面对西西里人,他们是英国人,犹太人,布尔人,阿拉伯人,索马里的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马赛人和卡维朗多人。就对不同观念的接受度而言,比起郊区或外省的殖民者或传教士,土著居民反而更像是世界公民,前者在整齐划一的社区中长大,有一套稳固的观念。白人与原住民之间的诸多误会都源于这一事实。

代表基督教面对土著居民是一种令人惶恐的经历。

有个给我帮佣的基库尤年轻人,来自基库尤保留地,名叫吉陶。他是个喜欢沉思的男孩子,是个善于观察、细心专注的仆人,我很喜欢他。三个月后的一天,他请我帮他写封推荐信,给我的老朋友阿里·本·萨利姆酋长,他住在蒙巴萨海滨的莱瓦里,吉陶曾在我家见过他,现在,吉陶说想去为他工作。这栋房子里的日常事务吉陶才刚刚上手,我不愿在此刻让他离开,于是我说宁愿给他加薪。他说他不是为了更高的薪水才离开,而是因为无法留下来。他告诉我,在保留地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么成为基督徒,要么成为穆斯林,只是还不知道究竟要做哪一个。所以他才来找我工作,因为我是个基督徒,他在我家待了三个月,看到了基督徒的本质,包括行事方式与生活习惯。他要离开我,去蒙巴萨的阿里酋长那儿,同样也待三个月,好研究穆斯林的本质,之后他将做出抉择。我相信,就算是位大主教,目睹这样的事也会像我一样说:“我的天啊,吉陶,你来这儿的时候就可以告诉我啊。”就算不说出口,至少也会这么想。任何肉类,只要不是阿訇以正统方式进行割喉,穆斯林就不会吃。游猎时,这往往很棘手,因为你只能带极少的补给,并且仆人的饮食全都依赖于你所猎杀的动物。当你射中一只东非狷羚,它倒在地上,你的穆斯林仆人会飞一般冲上前去,在它彻底断气前及时割断喉咙,你则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们,目光焦灼,若是看到他们垂头丧气围着猎物,便意味着东非狷羚在他们抵达前已经咽气,你就得再去追踪另一只东非狷羚,否则你的扛枪手们就会挨饿。

战争伊始,我正要跟牛车队外出,出发前夜,碰巧在基加贝遇到了穆罕默德的后裔,我问他能否在远行期间豁免我的仆从。

这位后裔是个年轻人,但很睿智,他同法拉赫及伊斯梅尔交谈后宣布:“这位女士是耶稣基督的信徒。当她开枪时,她会说,或至少在心中默念——以上帝之名,这会使她的子弹等同于正统穆斯林的刀。因此在这段旅途中,你们可以吃她打死的动物。”

一个基督教会与另一个基督教会水火不容,这削弱了基督教在非洲的威望。

在非洲期间的圣诞夜,我经常开车到法国布道团去听午夜弥撒。一年里的这个时节往往天气炎热,当你驾车穿过金合欢种植园,便能远远听见布道团的钟声响彻清冽而温暖的夜空。当你抵达,会看到欢乐活泼的人群把教堂团团围住,内罗毕的法国店主、意大利店主及家人们都来了,教会女校的修女们也在场,土著会众身着盛装来回翩跹。数百支蜡烛和神父们亲手制作的巨大幻灯片点亮了高大美丽的教堂。

卡曼特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圣诞节来临时,我告诉他,我要带上身为教友的他一同去参加弥撒,并用神父们的方式向他描述他将在那里看到的美好事物。卡曼特全都听了进去,灵魂深受震动,于是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但是当车停在门口时,他心烦意乱地退了回来,说他不可能跟我一起去。他不想告诉我理由,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不,他不能去,他现在已经意识到我要带他去的是法国布道团的教堂,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接到针对那个布道团的强烈警告。我向他解释,这完全就是误会,他必须现在就去。但那一刻,他在我眼前逐渐石化,整个人面如死灰,眼睛上翻,只剩下眼白,脸上汗流如瀑。

“不,不,夫人,”他低声说,“我是不会跟你去的。那个大教堂里面,我清楚得很,有一个坏透的夫人。”

听到这话我非常难过,但我认为,现在我非得带他一起去不可,这样圣母玛利亚就能亲自开导他。在教堂里,神父们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纸板圣母像,全身蓝白相间,土著总能被雕像打动,却很难理解画像所传达的含义。因此,我向卡曼特保证,我会保护他,绝对寸步不离。当他紧贴着我步入教堂时,霎时忘掉了所有顾虑。这一次恰好是布道团举办过的最好的圣诞弥撒。教堂里有一幅巨大的耶稣降生图——洞窟里是神圣家族,画是从巴黎运来的,蓝蓝的天上星斗光芒四射,将画面照亮,画幅周围还环绕了一百只动物玩偶,有木制奶牛和纯白棉毛做的羔羊,完全没有考虑尺寸大小,这必定在基库尤人的心中引发了狂喜。

成为基督徒后,卡曼特不再害怕触碰尸体。

人生早期,他曾恐惧接触死尸,当一个男人被担架抬到我家露台,并在那里死去时,卡曼特和其他人一样,不愿帮忙将他抬回去。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往后退,一直退到草坪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露台上,立成一座小小的黑色纪念碑。为什么基库尤人对死亡不存半分恐惧,却如此害怕触碰尸体,而那些恐惧死亡的白人却可以轻松处理死者,我不明白。在这件事上,你又一次感受到他们的现实与我们的现实截然不同。但是,所有农场主都知道,在这一范畴内,你无法控制土著人,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立刻放弃这个念头,便能省去诸多麻烦,因为他们真的是宁愿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行事方式。

现如今,恐惧已经从卡曼特心中消失,对亲友们的恐惧他则嗤之以鼻。他甚至想在这方面卖弄炫耀,就好像是要吹嘘上帝的力量。恰好我有机会测试他的信仰,卡曼特和我在农场生活期间,一起搬运过三次死尸。一个是基库尤小女孩,在我家门外被牛车轧死。第二个是基库尤青年,他在森林中伐木时遭杀害。第三个是年迈的白人男子,来到农场居住,参与农场生活,并在农场去世。

他是我的同胞,是个年迈的丹麦盲人,名叫克努德森。有一天我在内罗毕时,他摸索着走到我的车旁,做了自我介绍,请求我在我的土地上给他一间房,因为他在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住。适逢我正在裁减种植园里的白人员工,刚好有一栋空置平房可以借给他,于是他搬到农场上来,住了六个月。

在高地农场,他是个独树一帜的人,更像是个海洋生物,就好像我们身边有一只折翼的老信天翁。生活的艰辛、疾病与酗酒已经完全摧毁了他,身体佝偻弯曲,红发人特有的奇异发色也尽数变白,头上仿佛洒满了逼真的灰烬,又或者,他仿佛是被自身元素做了标记,被盐渍了一样。但是他心中依然有着难以扑灭的火焰,任何灰烬都无法掩盖。他出身于丹麦渔民家庭,曾是一名水手,后来无论是什么风把他吹到了非洲,他都成了最早来此的拓荒者。

老克努德森这一生中尝试过无数工作,他自己最喜欢的是同水啦、鱼啦、鸟啦有关的事,却没有一件能做好。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曾在维多利亚湖拥有一桩相当不错的渔业生意,那数英里渔网放诸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还有一艘摩托艇。但在战争期间,他失去了一切。在他讲述这段悲惨经历时,似乎有个至暗时刻,是一次致命误会或是一个朋友的背叛。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因为这个故事他给我讲了无数次,可每一次都不大一样,每每讲到此处,就会让老克努德森心情极差。尽管如此,这个故事中还是有一些真实成分,因为和我一同生活期间,政府为了赔偿他的损失,给他发了一天一先令的养老金。

这一切都是他每次来我家拜访时对我说的。他常常来我这儿避难,因为困在自己的小平房里他浑身别扭。我给了他几个土著男孩当仆人,但他们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跑开,因为他会盲目朝他们冲过去,头冲前,用手杖胡乱摸索,因而吓到了孩子们。不过情绪高涨时,他会坐在我的门廊上喝杯咖啡,给我唱丹麦的爱国歌曲,活力四射。对我们俩来说,用丹麦语交流是件乐事,因此我们就农场发生的琐事交换了诸多看法,只是为了享受说话的乐趣。但我并非总能对他耐心十足,因为他只要来了,就很难让他闭上嘴离开,在我们的日常交往中,毫无意外,他更像是老水手或海上老人。

在渔网制造方面他曾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对我说,那可是世上最优质的渔网,而在这里,在农场的小平房里,他制作“奇波科”,即用河马皮裁剪成的一种当地皮鞭。他会从奈瓦沙湖的土著或农民那里买一块河马皮,如果运气好,可以用一块皮革做出五十条“奇波科”。我到现在还留着一根他送我的马鞭,的确是非常好用的鞭子。这项工作让他的房子周围臭气熏天,和衰老秃鹫的巢穴周围缭绕的臭味异曲同工。后来,我在农场上挖了个池塘,几乎总能在池塘边看见他陷入沉思,倒影笔直地映照在脚下,宛若动物园里的一只海鸟。

在老克努德森瘦弱凹陷的胸口,蕴藏着属于小男孩的心脏,简单、凶猛、易怒、野性,体内熊熊燃烧着对争斗的热爱,他是个伟大的浪漫恶霸,也是战士。他真的很记仇,对于接触到的几乎所有人与机构他都满怀愤慨与怒火,他呼唤上天往他们身上降下大火与硫黄,并以米开朗琪罗的方式“将恶魔画在墙上”——我们丹麦人总这么说。能挑拨别人吵起来他就欢欣鼓舞,活像让两只狗或一狗一猫打起来的小男孩。老克努德森历经漫长而艰辛的人生,当他最终——打个比方——被冲刷到一条宁静的溪流中,他本可以偃旗息鼓躺下,可灵魂仍然渴望对抗与逆境,宛如小男孩的灵魂,真是令人钦佩又敬畏。这让我对他狂战士般的灵魂充满敬意。

他只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总是自称为“老克努德森”,张口便极尽夸夸其谈、自吹自擂之能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老克努德森无力承担且搞不定的,也没有任何一个拳击冠军是老克努德森打不倒的。但凡涉及他人,他就是个邪恶的悲观主义者,并预见别人的所有活动都会以灾难性的方式飞快结束,并且全都是他们罪有应得。但在自身利益上,他又极端乐观。他去世前不久,在我答应保密的前提下,他向我透露了一个惊天计划。这个计划最终能让老克努德森成为百万富翁,让他所有的敌人颜面扫地。他告诉我,他打算从奈瓦沙湖底部打捞起坠落于此的数十万吨鸟粪,都是创世以来由水鸟们制造的。在最后的奋力一搏中,他离开农场,跋涉至奈瓦沙湖,研究并制定计划细节。他在这计划的万丈光辉中去世了。这项计划包含了所有他挚爱的元素——深水、鸟类、隐藏的财宝,整件事甚至还有一丝不应跟女士谈论的味道。在他的脑海中,他看到了这个计划的高光时刻,旗开得胜的老克努德森手持三叉戟,控制住波涛。我不记得他是否向我解释过,那些鸟粪要如何从湖底捞上来。

对我豪言壮语的老人虚弱又无能,而老克努德森则立下丰功伟绩,处处卓越,在他向我讲述这些时,我感受到明显的矛盾,最终,你觉得自己是在同两个彼此独立、截然不同的个体打交道。老克努德森伟岸的形象在背景中崛起,战无不胜,高奏凯歌,是所有大冒险的英雄,而我所认识的却是他弯腰驼背、疲惫不堪的老仆役,永远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他的主人。这个瘦小谦逊的人将维护并歌颂老克努德森的名誉当成毕生使命,至死不休。因为他真的见过老克努德森,除了上帝之外,再无其他人见过,所以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对此持有异议。

我只听他用过一次第一人称代词。那时距离他去世还有几个月。他曾有过一次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这也最终成为他去世的导火索。那时我已有一星期没在农场见到他,于是就去他的小屋看看状况,结果发现他躺在床上,房间简陋而凌乱,被河马皮散发的恶臭包裹。他面如死灰,黯淡的双眸深深凹陷。我对他说话,他却不予回答,只字不言。过了很长时间,当我起身要走时,他突然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说:“我病得很重。”那时,他没有提到老克努德森,因为老克努德森绝不可能生病,从无败绩,只是这个仆人,仅此一次,允许自己表达个人的悲惨与痛苦。

老克努德森在农场上闷闷不乐,因此时不时就锁上房门,远离我们的视野,消失无踪。我想,这往往是因为他听说有老朋友——从前光辉岁月里的拾荒者——来到内罗毕。他会离开一两周,直到我们几乎忘记他的存在,而他回来时总是病入膏肓,筋疲力尽,几乎无法拖着自己往前走,也没法开门。而后他会独自待上几天。我相信,在这些情况下他害怕我,因为他认定我百分百会反对他不计后果的冒险举动,我肯定会利用他的虚弱趁机击败他。尽管老克努德森有时会歌唱热爱海浪的水手新娘,但他内心深处对女人极为猜疑,并将其视为男性的敌人,她们总是凭本能与原则拼命阻挠他的乐趣。

在他离世的那一天,他也同样离开了两星期之久,农场上没人注意到他已经回来了。但这一次,他必定是打算破个例,因为摔倒并身亡时,他正走在从自己家到我家的路上,这条小路恰好穿过种植园。傍晚时分,我和卡曼特出了门,正要往平原上寻些蘑菇,于是发现他躺在小径上,躺在短短的新草里,那是四月,正是长雨季的开端。

是卡曼特发现了他,倒也合适,因为在农场的所有土著人中,只有卡曼特对老克努德森表示过同情。卡曼特甚至对他颇感兴趣,那是一个偏离常轨之人对另一个异类的惺惺相惜,所以时不时就主动带鸡蛋给他,盯着他的那几个小仆人,让他们没办法一起跑掉。

老人仰面躺着,摔倒时帽子滚落到一边,眼睛并没有完全合上。在死亡之中,他看上去泰然极了。我心想,终于找到你了,老克努德森。

我想把他抬回他的房子,但我清楚,把任何可能在附近或自家农田里工作的基库尤人叫来帮忙毫无用处,他们只要一看到我为什么叫他们就会立刻逃走。我命令卡曼特回家去找法拉赫来协助我,但卡曼特没有动。

“你为什么要让我跑掉?”他问。

“你也看到了,”我说,“我一个人可扛不动这位老先生,你们这些基库尤人都是傻瓜,你们害怕扛死人。”

卡曼特露出意有嘲讽的无声笑容,“你又忘了,夫人,”他说,“我现在是个基督徒。”

卡曼特抬起老人的脚,我抱着他的头,一起把他抬到了他的小屋里。我们时不时就得停下来,把他放下,喘口气,然后卡曼特直起身子,直视老克努德森的脚,我认为这是苏格兰布道团面对死亡时的举动。

我们把老克努德森安顿在床上,卡曼特在房间里忙活,他去厨房,想找一块毛巾来盖住他的脸,结果只找到一张旧报纸。“医院里的基督徒们就是这样做的。”他对我解释道。

这个例子很好地证明了我的无知,很久以后,卡曼特只要一想到就扬扬得意。和我一起在厨房工作时,他会偷偷地心情大好,突然放声大笑。“你还记得吗,夫人,”他说,“就是你忘了我是基督徒的那次,还觉得我会害怕帮你抬那个白人老头?”

作为基督徒,卡曼特不再怕蛇。我听到他对其他男孩说,一个基督徒随时都可以用后脚跟踩住最大的蛇头,将它蹍个粉碎。我并没有见他试着这样做,然而当一条鼓腹巨蝰出现在厨房的屋顶时,我看到他动弹不得地站着,面色凝重,手背在身后,与小屋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家里的所有孩子散成一个大圈,围住这条蛇,他们高声哀号,如同风中的谷壳,法拉赫则进屋去拿来了我的枪,打死了鼓腹巨蝰。

事情过去、波澜平息后,锡克的儿子恩约尔对卡曼特说:“卡曼特,你为什么没有把脚后跟踩在那条大毒蛇的头上,把它给踩扁呢?”

“因为它在屋顶上啊。”卡曼特回答。

有一次,我尝试射箭。我是很强壮,但要将法拉赫找给我的万德罗博弓给拉弯还是很困难,不过到最后,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我还是成了娴熟的射手。

当时卡曼特还很小,我在草坪上射箭时他常常在一旁看着,似乎对这项事业充满怀疑,并且有一天对我说:“当你弯弓射箭时,还是基督徒吗?我以为基督徒都是用来复枪的。”

于是我向他展示了绘图本《圣经》中的一幅插图,描绘的是夏甲儿子的故事:“上帝与这个小孩子同在;他逐渐长大,栖居荒野,成为一名弓箭手。”

“好吧,”卡曼特说,“他和你一样。”

卡曼特对待生病的动物很有一手,一如他对待土著病人。他曾把尖尖的碎片从狗爪上取出来,还有一次治好了一只被蛇咬伤的狗。

有段时间,我在家里养了一只翅膀折断的鹳。它真是个醒目的角色,穿梭于各个房间,每当它走进我的卧室,便同镜子里的自己进行殊死决斗,仿佛手持轻巧细长的双刃剑,神气十足地拍打翅膀。它跟着卡曼特在房屋间进进出出,很难相信它不是在故意模仿卡曼特那僵硬迟缓的走路姿态。它们的腿几乎一样细。土著小男孩对这种夸张的效果异常敏感,每当这对组合经过,他们就会开心地大喊大叫。卡曼特能明白这个笑话,但他向来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派那些小男孩去沼泽里收集青蛙给这只鹳吃。

照顾露露的也是卡曼特。 guSqJYXxO8bcJrJFXjIg1JufVH5MFaWoqPpYYtUnhTSlvModySRI/Od2uU53g7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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