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六先生,是在他的生日宴会上。三先生为弟弟开了一个小型的派对,请了些同事参加,我父亲是座上客,把我也带了去。
我记得我那会儿大概是十五岁吧,年轻人总是渴望快点儿长大,留了些胡须,唇上有八字胡。六先生看到我的八字胡,笑着说:“我几十岁的人,还没有留胡子,你倒留了不少。”
“长大了一定剃掉。”我回答。大概是当时我给六先生留了一个好印象,他一直记得我这个晚辈,后来得知我在日本留学,就跟家父说:“他人既然在日本了,不如替我做些事。”
“驻日代表”就因此而来。
我生于小康之家,一直不想让父母为我的学费产生负担,既然有这个工作机会,便欣然接受。
最初做这个工作时,我什么都不懂,先是充当六先生和他家人来东京时的翻译人员。六先生很喜欢吃日本料理,尤其是铁板烧。东京银座附近有一家叫“Misono”的餐厅,是他的最爱,好像百食不厌。
他住在帝国酒店。当年酒店还有Frank LloydWright(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旧翼,由火山石搭成的。六先生和酒店经理的关系良好,他一到酒店,经理就会买上两瓶黑牌尊尼获加威士忌送他。当年,能够喝到红牌的尊尼获加威士忌已是难得,黑牌的算是最高级的礼物。这个经理的姓氏,中国人听了总会大笑,叫“犬养”。
通常,六先生是只身前往东京的,偶尔也会带家人。他的太太身材肥胖,是位很仁慈的女士,我们都叫她六婶。六先生很会看人,指着六婶说:“我很瘦,命中属木,六婶她属土,我们两人配得刚刚好,哈哈哈!”
六先生虽身为巨富,但还是很节省的,不住什么总统套房,有时住双人房,有时来间小套房。他一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挂好,要住几天就带多少套西装。西装的料子都是最贵的丝质布料,人们叫“四季装”的那种,春夏秋冬都可以穿。他的内衣内裤也是定制的,全部是用丝绸做的。
六先生吃的也不全是大鱼大肉。他常跟我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带我去就是。”
有一次,他吃厌了酒店中的早餐,让我带他去街边吃。火车桥下有一档口卖牛杂,非常美味,我就和他去了。当他吃得津津有味时,火车从头顶经过,“轰隆”作响,架子上的碗碟也被震得落下一个,刚好掉在那一大锅牛杂里面,汤汁溅得他全身都是。即便这样,他也没生气,只是皱皱眉头,也不怪我,轻声说:“人家不是故意的。”
偶尔,三先生也会来东京与弟弟会面,开另一间与六先生的房间连通的小套房,两人一聊就聊到天亮,临睡前会打电话告诉我翌日不出门了。
三先生的太太,我们都叫她三婶。三婶样子端庄,可以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友善的女士。
在这段时间里,我第一次遇到了方逸华。我们都叫她方小姐。方小姐不算漂亮,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嘴巴很大。后来,我遇到了何莉莉的妈妈。提起方逸华,她从来不叫方小姐,只是竖起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
方小姐在东京时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当然也很尊重她。她和六先生很少同时抵达东京,总是一先一后。她多数时候是先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来的。那是一位又白又胖的年轻人,菲律宾华侨,祖籍福建,有时我们还会用闽南方言交谈。他没有中文名字,英文名是Jimmy Pascal。我们都是年轻人,很谈得来。
Jimmy会和方小姐住一阵子,等六先生来到,他就搬出去。临走之前,他们三人还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一直没有搞清楚他们这种关系,后来有次家父来了东京,我们聊起这件事。
“六先生是怎么认识方小姐的?”我禁不住好奇地问。
家父说:“方小姐最初是一个魔术师的助手,人年轻,身材又好,和六先生很投缘。她在六先生的栽培之下学习演唱,后来当了歌星。”
“她男朋友呢?六先生怎么能容忍?”
“有许多人际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六先生容人之量最大,你以后便会慢慢地了解。”家父说。
这一点,我后来果然觉察到了。当年,六先生一直用心栽培李翰祥,而李翰祥却背叛了他,自己出去搞“国联公司”,到中国台湾地区拍戏,和六先生打擂台。后来,李翰祥没有成功,在走投无路时又回到香港,并托人向六先生求情。六先生爱才,原谅了他。当时,方小姐已在邵氏掌权,竭力反对,但六先生没听她的,让李翰祥回来了。李翰祥随后拍了一连串卖座的电影。这时,家父跟我说的关于六先生的容人之量的话,我才真正理解。
六先生是非常尊重有才华的工作者的。据说李翰祥离开之前,对六先生也不太客气,这些六先生都忍了下来。他的这种度量,是常人不能够拥有的。
六先生一向教导我:“如果你喜欢电影,就得想办法不要离开它。如果黄梅调不卖座了就拍功夫片,功夫片不卖座了就拍风月片。电影能卖座才能生存,没有什么对或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