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初中时,每到周六我常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去,等他中午放工(下班),一起去吃饭。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位于新加坡罗敏申路,是邵氏公司的办公场所。一楼是发行部,堆满了等着输送到各家戏院的一盒盒圆形铁盒(胶片)。
父亲说,那叫拷贝,是由英文的“copy”一词音译过来的。一个铁盒中装了一卷一千英尺 的底片,每部电影大概有八千英尺。经过发行部,有个楼梯,爬上去便是二楼的中英文职员的办公室,家父就在那里工作。
楼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已有点儿发黄,那是邵逸夫先生和他哥哥邵仁枚先生在上海影楼拍的照片。邵仁枚先生在邵氏家族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他“三先生”。
真是奇怪,两位已经成年、穿着西装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弟弟坐在哥哥的膝上。在当今,两个男人以这种姿势坐着大概率会被非议的。由此可见,两人的兄弟情谊多么亲密。
许多年后,我又回到邵氏大楼寻这张照片。管理邵氏资料室的是六先生的孙子克里斯托弗(Chistopher)。我问他,能否找到这张照片,他回答没有印象,见也没见过。
我还问他,有无邵先生兄弟们往来的信件,他也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如果能够被寻到,那将是关于邵家历史的最珍贵的资料了,因为两兄弟虽然见面很少,但从来没有停止过书信来往。六先生来香港发展后,三先生写给他弟弟的信,由家父负责寄送。家父是一个完全能够守密的人,一些事他只告诉了我,他也知道,我继承了他的道德修养,不会将这些讲给别人听。
家父说,他一生从来没有见过感情那么深的兄弟,他们无话不谈,包括最私密的男女关系、健康状况,甚至连最轻微的伤风感冒也谈个不停。
我不问,家父当然也不会提起这些。我是一个不爱谈别人私隐的人,偶尔和家父聊的也是三先生援助他弟弟的往事。在别人眼中,邵氏片场风光无限,但背后也有不顺利的往事。有一段时间,邵氏出品的片子一部接一部地在票房上失利,三先生从新加坡将钱汇过来接济,一笔又一笔,甚至要把房产拿到银行抵押,才能堵上邵氏片场亏空的窟窿。
那种兄弟情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将两人的情分拆开。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最后的堡垒,那是在日本东京的银行开的一个账户,他们把最值钱的房产地契、钻石和金币都存进了那个保险箱中。那是两人最后的防线,他们互相承诺不会去碰它。
六先生偶尔也会跟我提及他们兄弟的事,如两人最初都在他们的大哥邵醉翁所创的“天一”片场工作。六先生十几岁时已扛着又重又大的摄影机到处去拍新闻片,剪辑之后在正片之前放映。那些新闻片包罗万象,重要的事件或灾难,他都会出生入死地跑去记录下来。
六先生后来又向一位叫徐占宇的摄影师学习,在一部叫《珍珠塔》的戏中负责大部分的摄影工作,可是电影上映时,字幕里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的名字。自此,他下定决心离开“天一”公司。
“天一”在上海电影界异军突起,又因名字“天一”有“天下第一”的意思,惹得其他电影公司“杯葛”(联合抵制)。趁这个时机,两兄弟向大哥邵醉翁提出,把《珍珠塔》这部片子拿到新加坡去放映,打开那边的市场。
他们没想到的是,到了新加坡,同样遭受到其他发行公司的“围剿”,没有人肯把戏院借给他们放映电影。于是,两兄弟租了一辆货车,把片子拿到乡下,架起幕布,露天放映起来,结果大受欢迎。六先生常提起此事,自豪得很。
他所有事都亲力亲为,性子又急,在各个地方跑来跑去。因为在新加坡说英语的人多,总得取个英文名,六先生就叫自己跑跑——“Run Run”,而三先生因中文名为仁枚,便也顺理成章地叫“Run Me”,这两个字用上海话读起来也合适。
至于“邵”这个姓氏,英语拼来应该是“Shao”,六先生认为外国人记起来没那么容易,反正大家都知道有个叫“Bernard Shaw”(萧伯纳)的文豪,不如就改成Shaw吧。
到了东南亚发展,不会讲英语是不行的,六先生和三先生一起勤学起来,报了一个英文班学习英语。六先生告诉我:“最初班里有很多人,我排在第三十五位。轮到我报出姓名时,我忘记说我是邵逸夫,‘My name is thirty-five’(我的名字是三十五)脱口而出了。哈哈哈。”
邵氏兄弟有了英文名字,便得有英文招牌。好莱坞大公司有华纳兄弟,招牌是一块盾牌,两兄弟就照抄,也用了一块盾牌作招牌。这样不怕被人说抄袭吗?六先生回答:“不是抄,是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