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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要在亲历苦难后才能大彻大悟

访谈对象:

邹云升(化名),男,20世纪50年代出生,曾任多家大型房地产开发企业副总裁。

访谈时间:

2019年5月28日(第一次)

2019年6月13日(第二次)

访谈故事:

驾车前往邹云升的办公室,一路上不时看到他们公司开发的楼盘。在这座城市繁华或者即将繁华的区域,他们公司开发的地产项目随处可见。在这座城市的房地产界,甚至在整个省的房地产界,邹云升都是一位教父级的人物。年轻时,邹云升就在被誉为“中国地产行业黄埔军校”的万科地产几经历练。令邹云升至今引以为豪的是,当年为了争取他加入团队,宁高宁(知名企业家,时任华润集团董事长)和王石(知名企业家,时任万科集团董事长)都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一名职业经理人,能同时得到中国两位顶级企业家的认可,这不容易。

经过好几次预约,我终于坐在了邹云升的办公室里。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刚结束了一个会议的邹云升一面快步跨入办公室一面对我说着“抱歉”,同时还在应答着跟在后面的秘书关于第二天行程安排的问询。

“一觉醒来,已是6天过后,躺在ICU病床上,我的全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气管、引流管、输液管、血透管、尿管、胃管……”一打开话匣子,邹云升瞬间从一个纵横地产界的总裁形象切换成9年前那个受难者的形象。时隔9年,谈起那次在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邹云升仍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2010年11月初,邹云升做了一个结肠肿瘤切除手术。术后11天,还没拆线,他就重新投入工作。这一方面缘于自身的好强,另一方面也缘于企业的需要。

没想到,这一次过分的“高效”、过分的“逞强”(邹云升原话),给邹云升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在手术后重返工作岗位的第三天,在上一分钟还清醒的情况下,邹云升突然休克。

据ICU病房参与抢救的医生说,邹云升当时只有10%的存活率。为了抢救邹云升,当年他所在的公司动用了能动用的一切资源,请来最好的医生,在N市及周边县市都没有匹配血浆的情况下,连夜动员了好几百个公司同事前来献血。多年以后,谈及当年那个生死攸关的晚上,谈及那个晚上为了他的命而奔走的所有认识以及不认识的人,邹云升几度动情。

因病情危急万分,来不及去手术室,邹云升被直接安排在ICU病房开刀动手术。整个抢救过程惊心动魄、险象环生。6天后,邹云升醒过来,看着身上布满的插管、十个手指布满的针眼(一个小时要测量一次血糖,扎一次针),邹云升情绪跌落至谷底。他的人生在此前一直顺风顺水、高歌猛进,不承想,今日竟坠入如此险境。

邹云升说,当时在ICU抢救,有三种疼痛,令他痛不欲生刻骨铭心。一是咳痰之痛苦。因肺部感染,为了防止引起病变,邹云升需要将肺部的痰咳出来。当时他的身上插着14根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管子,每咳一次痰,就会牵扯扎进身体各部位的管子,一咳就是一阵钻心的疼。为了活命,邹云升连续48小时一直在咳痰。有一个晚上,光抽纸就用掉了5大包。二是关闭呼吸机之痛苦。因抢救需要,医生把管子插到邹云升的气管里,用呼吸机维持他的呼吸,可是,也不能一直依赖呼吸机,否则肺会衰竭。因此,有时要适应性关闭呼吸机,每关一次,邹云升感觉就像死过去一样。三是拔管之痛苦。邹云升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根据病情变化时不时会拔掉一两根。往往等到一根管子需要拔掉的时候,它已经深深地跟身上的肉长在一起了,每次拔管,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链在身体内拉扯。每拔一根管,都会伴随着一阵号叫,隔着整条走廊远远地都能听到。

“人世间的苦难,也算是到顶了吧。”讲述完这段经历,邹云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访谈面对面

何恒清(以下简称“何”): 当身体还比较健康时,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邹云升(以下简称“邹”): 身体还好时,工作太过拼命,太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总想证明自己、表现自己。我是从深圳引进到广西的人才,2002年过来的时候年薪高达百万,大概是当年广西年薪最高的职业经理人了。正因如此,我工作总想出彩,想体现出自己应有的价值。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给自己加压。

刚到广西工作时,半个月回一次深圳的家,慢慢地一个月回一次,后来两个月甚至更久才回一次,以至于妻子抱怨说,再久一点,就不用回来了。

何: 在医院ICU抢救的两个月,有什么事情是您印象比较深刻的?

邹: 印象比较深的是,因为不能正常进食,当时护士往我的鼻孔里插了一根管,每天往里面注射黏稠的营养液,靠这种方式来让我续命。每次进食都是一次折磨。

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就连最简单最基本的进食都不能自主,这个时候,对“健康可贵、生命可贵”的感受,跟平时身体还好好的时候,听别人跟你讲大道理时的感受,有着天壤之别。当时躺在病床上,一再问自己,身体好好的时候为什么不珍惜健康呢?这太令人悲哀了。

何: 经历这一场大的磨难以后,您做事的风格和心态有改变吗?

邹: 当然会改变了,做事没有之前那么急功近利了。

何: 经历这一场大的磨难以后,您想明白了一些什么?

邹: 我常常跟朋友说,经历过这个事后,最大的不同就是:以前乘坐飞机,遇到大的气流,飞机一颠簸,就会恐惧。经历过这番磨难后,现在乘坐飞机遇到再大的气流、再大的颠簸,都能坦然面对了。现在,以平常心来面对一切,好事、坏事,都当成一种经历。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大喜大乐、大苦大难后,方才明白越是平常心越是看得淡越是不急功近利,反而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何: 如果以一个觉醒了、开悟了的过来人身份来告诫世人一句话,您最想对他们说什么?

邹: 要给身边的人带来美好。如果每个人都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美好,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非常美好。

何: 大病后,您思考过怎样度过这一生吗?

邹: 用美好的心态尽量去享受生活。以前,各种原因都会影响出游,心里总是想,人生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现在则不一样,旅行会比以前多一些,尽量去一些新的环境,创造机会经历一些之前没有经历过的生活。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有些地方比如西藏、云南丽江,去了还想再去,有些地方像中国香港、新加坡,每年都会去,不只是单纯的旅游,看看风景,而是去感受不一样的生活。而欧洲,一次、两次、三次……每次去感受都不太一样。特别是近期发生的巴黎圣母院火灾事件,给我很大的触动:有些美好的东西,你不去看,不去体验,它有可能突然有一天就损坏了,或者消失了。(2019年4月15日,法国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整座建筑损毁严重。)

何: 假如人生重新来过,您打算怎么过?

邹: 我现在做的工作只是谋生。假如人生能重新来过,我可能会做一些自己比较喜欢的事情。我年少时喜欢画画,也曾想过要做一名画家。

访谈手记:

很是巧合,在第二次采访邹云升过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医院陪护一位亲戚。我的这位亲戚还不到30岁,前两天做完脑部肿瘤切除手术,刚由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

在后半夜,即使是在医院,一切也都会安静下来。那些声嘶力竭的哀号,那些悲痛欲绝的哭泣,此刻,都尽数消散。周遭安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的那位亲戚,头上严实地包着绷带,正躺在病床上输液,两瓶不同颜色的药水顺着两根输液管同时流进他的身体。看着药水一滴滴从瓶子高处落下再消失在留置针下的血管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头闪过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没病真好!在前一天采访邹云升的时候,我还没有这种强烈感受。邹云升在ICU病房抢救,那可比今晚这情形要凶险百倍啊!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听别人讲得再多,那都只是别人的遭遇,跟自己身临其境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而仅仅是身临其境,和所有的苦难和疼痛都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身上,尖锐的针头刺入自己的血管,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自己的肌肤,冰冷的各种器械管子插进自己的体内,感受肯定也是天差地别。

总有一种苦难,总有一种伤痛,能让我们慢下脚步思考余生。只是,为什么我们总要在亲历苦难,承受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后,方能大彻大悟?难道我们一定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吗?

可不可以,有一种聆听,在别人的遭遇中,就能观照自我、大彻大悟?

医院有两部电梯,其中一部用于运送逝去的人,每运送下去一个人,不久就会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阵鞭炮声。那时,几乎没几天就会听到鞭炮声响起。一听到鞭炮声响起,躺在病床上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默默对视一下。

——郭慧莹 WRIsg4BkAQSExGKPUnUMIYXJ7JRIA7UpFkLsi7BqcDUbzs8ufriPHkMRoqucjB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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